白耀文
一畦畦碧綠的菜園子展現(xiàn)在眼前,蔥蘢茂盛,長勢喜人:西紅柿一串一串掛在枝椏間,一層,兩層,三層,最下邊的一層還有一枚笑紅了的小臉。一行蔥挺直了腰身,站立端正。青椒玲瓏可愛,好似一只翠綠的小燈籠。白菜像雕刻師精心雕琢過的翡翠。卷心菜還未收心,葉片上臥著幾滴露珠,一只毛毛蟲當(dāng)成了小廣場,慢悠悠地在上面散步。黃瓜呢,在菜園子靠石墻的最里邊,羞答答地躲在藤蔓之后,只露出來那么一小截,帶著毛刺,尾隨著枯萎了的小黃花。
勻整的菜畦旁邊,是一條蜿蜒又光滑的小路,小路的另一端是老井。這些鮮活的菜蔬,得益于老井慷慨的恩賜。
日里月里,老井總是激蕩著酩酊的水光,陶醉了歲月,隱去了故事。
故鄉(xiāng)在黃土高原的深處,這片苦焦的土地,山大溝深,十年有九旱。一年四季,人們無時(shí)無刻不在與自然競爭,和歲月對抗。鄉(xiāng)親們的吃水全靠老井。老井在一條深溝里,距離村莊三里地。沿著一條又陡又急、七拐八彎的下坡土路要走上小半個(gè)時(shí)辰。那些日子,人們趕了牛車,慢慢悠悠地往返,拉一趟水往往要折騰好長的時(shí)間。
春天里刮黃風(fēng)的時(shí)候,正是種玉米的時(shí)節(jié)。鄉(xiāng)親們在肆虐的老黃風(fēng)中播種希望。這個(gè)過程是異常艱難的:從老井里取了水,晃悠悠地挑著水桶,一步,一步,挑到玉米地,然后用水瓢一勺一勺舀到放了種子的小坑里,覆蓋上黃土,用腳踩實(shí)……那一支沉重的扁擔(dān),壓紅了肩膀,壓彎了腰身,也壓實(shí)了歲月。
那一年隆冬時(shí)節(jié),鄰家的小哥哥牽著牛去井邊飲水。誰承想,牛在溜滑的冰面上栽倒,摔斷了一條后腿。眾人合力用板車把牛拉回來,村里唯一的赤腳醫(yī)生卻下了結(jié)論:牛腿已殘,無法治療。誰都知道一頭牛對于莊戶人家有多么重要,可又有什么辦法呢?無奈之下,鄰家叔說,殺了牛,賣了肉,再買牛。多年以后,依然記得,那么一頭健碩的老黃牛,在絕望之際,吧嗒吧嗒掉著黃豆大的淚珠子。
老井,伴著人們走過多少難熬的光景?又帶給我們多少溫馨的回憶?
夏日里,大人們在菜園子里澆水,孩子們就偷偷伏在井臺石板上看井水。井水深邃清幽,經(jīng)天光映照,水面閃著光芒,像一面鏡子,鏡子里有藍(lán)天,也有悠悠漂浮的白云。綠皮的青蛙藏匿于壘砌的石頭縫間,露出一鼓一鼓的腮脖子,時(shí)不時(shí)“呱呱”叫上兩聲。我們?nèi)恿诵∈訃樆G嗤?,青蛙“撲通”跳入水中沒了蹤影。有一次竟然發(fā)現(xiàn)井里還有蛇,菜青色的蛇鬼魅一般,自在游弋在井水中,實(shí)在太嚇人。這時(shí),孩子們往往會得到大人的厲聲呵斥,一則怕掉入水中,二則怕污濁井水。孩子們頓時(shí)四散而去。
老井前的路旁,雜草叢生,肥碩的水稗、車前草、龍葵、蒼耳、虎尾,像一群沒人管的野孩子,擁擠在一起。玩累了,我們就折了南瓜的大葉子,浸了井水,當(dāng)作草帽戴在頭上,沁了水的葉片涼絲絲的。南瓜的葉柄是空心的,可以當(dāng)作吸管,在水桶里汲水喝。老井的水甘甜清冽,冬暖夏涼,喝上一肚子,去草叢里打滾兒,可以聽到肚子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的聲響,并樂此不疲——即使喝再多的井水,肚子也不會疼。井邊十米開外,是一棵老柳樹,弓腰駝背,年歲已不可考,空心卻繁茂,樹下蔭爽交匝,我們就鉆到樹干里游戲,或者在樹干上系一根繩子蕩秋千,耳邊會傳來清風(fēng)的私語。
后來村里通了自來水,村民們再也不用去老井挑水或者拉水吃了。擰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泉水噴涌而出。而那老井,像一只洞察力非凡的眼睛,似乎早已洞悉了村莊的人來人去、世事變遷。搬離故鄉(xiāng)已有十幾年的光景,老井的那一眼泉仍舊日復(fù)一日汩汩涌出,可昔日的打水聲、喧鬧聲,還有那片綠油油的菜園子,早已銷聲匿跡,四下里一片沉寂。如果以這口井為中心輻射開來,周遭的土地漸漸撂荒,而那些熟悉的面孔大多已各奔東西。由喧鬧到寂靜,是老井的宿命,也是村莊的宿命。
老井,這一枚鄉(xiāng)村的印章,是我們無法回避的時(shí)光符號,刻記著每個(gè)游子濕漉漉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