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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火心裁

2016-12-22 19:40璇央
飛魔幻B 2016年12期

璇央

四十歲時我的兵馬席卷大半個九州,這一世我歷經過繁華與動亂,余生的心愿是亂世在我手中終結。

這個心愿還差一點、差一點就可以實現(xiàn)。

我在深秋時節(jié)向江陵進軍,得到江陵后長江以南的分裂將由我來結束。

在逼近江陵城下時,我忽然記起了一位故人,那位故人平生最厭兵戈,不知這些年來亂世飄搖她可安好?

據說她這些年走過很多地方,最后落腳在江陵。

褚熒與程炎的初遇,是在二十五年前的洛陽城西大牢。

那年褚熒十八,此前人生中從未踏足過如此骯臟黑暗的地方,牢中的腥臭逼得她皺眉,充盈于耳的哭喊讓她提燈的手微微發(fā)顫,卻不得不咬牙跟在獄卒后面,一步步仿佛走向地獄。

終于獄卒停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后悄無聲息地離去。

她快步上前,燈火幽幽映照一張面黃肌瘦的臉。

褚熒忍不住哀泣,那人是她的父親。

男子平靜睜眼:“你不該來此?!?/p>

“聽聞劉茴不愿放過父親……”

“為父因彈劾閹黨獲罪,是為民受難,死又何妨?”

卻聽隔壁牢中忽地輕笑一聲:“褚御史死了,閹狗劉茴不還是活著?!?/p>

褚父肅然:“若我之死能喚天下士人之良知,無憾矣?!?/p>

褚熒疑惑道:“你是如何得知家父身份的?”

“猜的咯,聽人說如今朝堂除了混賬與廢物,便只剩一個褚御史還算得上是官兒?!?/p>

褚父聞言緘默良久,最終長嘆:“閹黨當?shù)溃樨茩?,為之奈何!?/p>

褚熒不由得走到隔壁,然后模糊看清了那間囚室里的情形。

監(jiān)牢無窗,缺墻漏進的月光晦暗,映照半腐草堆上躺著的瘦小少年。聽聞衣裙窸窣后他仰臉,正對上她略帶憐憫的目光,于是彎眼一笑。

“你年紀這樣小,為什么會在這兒?”褚熒忍不住問。

“造反唄?!鄙倌隄M不在乎的三個字。

后來褚熒才從獄卒口中得知,那少年的確是反賊,其父程元乃吳越一帶的朝廷大患,而他是程元長子,名炎。

程炎再一次見到她,是在半年后。

半年后,褚御史死于獄中,褚熒前來收尸。

那日她一身素縞,在昏沉一片的囚牢之中白得刺目。牢門打開后她木然入內,抱住冰冷的尸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動,跪坐在地是脊梁筆直的姿態(tài)。

那時程炎也快死了,獄卒不會因他年少而仁慈,入獄時便帶傷的他在歷經一系列拷打后患了風寒,更因為獄卒的苛待,病勢加重。

但他不想死。

他一點點爬近,抓住鐵柵欄。

少女偏頭,他這才發(fā)現(xiàn)她原來已哭得兩眼發(fā)紅,只是哭聲一直被刻意壓抑著。

倒是個好強的。他心里暗暗想,開口:“姐姐可想報仇?”

獄卒說褚父是病死,但他知道并不是。

“昨夜,我親眼看見兩個宦官來這兒,毒死了他?!?/p>

褚熒早已料到了得罪權宦的下場,所以她慘白的臉上依舊是寂如死灰的靜。

程炎啞聲繼續(xù)道:“做筆買賣,你給我水還有吃的,我?guī)湍銡⒘藙④睿趺礃樱俊?/p>

“你能殺劉茴?”褚熒輕輕開口。

她尾音上揚的質疑語調刺傷了少年的自尊心,他扣住柵欄的手一緊:“給我一把刀,殺人又有何難?”他故意笑得猙獰且殺意凜凜,模仿記憶中的父親的語氣,道,“我自九歲起隨父征戰(zhàn)四方,死在我手下的人多不勝數(shù)——”

“殺人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績?!彼碱^蹙起,“何況……你才多大啊?”

程炎來不及回答她這個問題便毫無征兆地咳了起來,喉中腥甜涌上,他生生咽下,惡狠狠吐出兩字:“十五!”

這個答案倒叫褚熒微愕。

原本她以為他最多十二三歲。原來竟是因為太過病弱,所以瘦削如同孩子。

褚熒不會天真到相信十五歲的少年可以做荊軻之輩,她看得出來,他只是想騙一條生路罷了。

最終她沒有再多說什么,跟在抬尸獄卒身后,步履踉蹌離去。

但次日,程炎當真收到了她費心托人送來的水和食物。

這施舍出于好人家閨秀自幼養(yǎng)成的良善慈悲,終究是靠著褚熒的憐憫,他一點點熬了過來。

一直熬到那年除夕,他的父親沒有放棄驍勇善戰(zhàn)的長子,以七名親信的死傷為代價將他從洛陽劫了出來。

重逢是在三年后。

三年后褚熒的姓名是褚英,身份是朝廷官僚。褚父死后褚家便沒有姑娘只有繼承父志的兒郎。

她被外放汝陰郡做太守佐官,那時天下并不安定,君王年少大權旁落,九州災患四起各路亂軍割據。但那時的汝陰好歹還是平靜的,褚熒所見的汝陰一派悠然,百姓泰然安居,墟市喧鬧繁華,四月春風拂過河堤柳,船舸流過,風中是清歌柔婉。

遇上程炎時褚熒正與一商賈爭執(zhí)。

確切地說,是為了一碗面被小販數(shù)落得窘迫不已。

其實那日出門前褚熒是帶夠了面錢的,奈何店家見她外來書生軟弱可欺,存心要訛她一筆。

正難堪之際,人群中忽地有人開口:“店家,昨兒我在你這兒吃面可只要五枚銅子?!?/p>

“記錯了!我家向來是……”店家脫口道,然而不知怎的,話說了一半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那人笑得眉眼彎彎:“你方才說我記性差?”

“喲,程爺?!钡昙颐r笑致歉。那人大剌剌地往褚熒身畔一坐,甩了幾枚銅錢給店家,不多時一碗熱面送上。

褚熒感激這人解圍,道謝之后正欲告辭,卻不防那人一把按住她落于凳上的袖擺:“不敘會兒舊?”

饒是褚熒記憶甚佳,也一時想不起面前這眉清目秀的少年姓甚名誰。

他笑:“從前見過的,忘了?”

這一笑,熟悉的狡黠讓褚熒恍然大悟,“程炎”二字險些脫口而出,但她好歹還記著身為反賊的少年至今仍被朝廷懸賞人頭。

猶豫了片刻后她壓低聲音,道:“你怎在這兒?快走,我今日就當沒見過你?!?/p>

包庇亂民自是不該,只是褚熒終歸是與他有幾分交情,也覺得這少年不該如此年輕就被收押處死。

“你管我走不走?!彼倚Φ?,黑白分明的眸子敏捷地將她上下打量,“倒是褚姑娘出現(xiàn)在這兒才不應該呢,嘖,還一身男裝?!?/p>

褚熒赧然,而程炎笑意愈濃,湊近了幾分輕聲開口:“近年來有個褚姓儒生名氣很大,聽說學問頂好,才及冠便得天子征拜為官。那人原來就是你……唉,你是想用這樣的法子來復仇?”

她默認。

“可你是女人。”他撐著下頜,目光玩味,“小心穿幫后掉腦袋?!?/p>

心中隱憂被他道出,她咬唇,淡淡道:“與你無關?!?/p>

“還不如花錢雇我?guī)湍?,殺人嘛,不過一刀子的事?!背萄追藗€白眼。褚熒想要說什么,恰此時有三兩乞兒擠上來,打斷了她的話。

出乎意料,看起來既不算溫柔也不算闊綽的程炎將那幾個孩子招呼來身邊,將身上所有的錢都摸出來分給了他們,又將大半的面也給了他們。

察覺到褚熒眼神有異,程炎揚起眉與之對視,倒叫她頗為尷尬,訥訥道:“原來你是善人?!?/p>

他冷笑:“莫非我是惡鬼?”

褚熒羞慚低頭。在她認知中那些嘯聚山林之輩都是兇殘之人。

“這些孩子多半都是家中遭災,活不下去了?!背萄滓矝]有多說什么,對褚熒輕描淡寫道。

“嗯,我知道?!?/p>

“那……你知道十年前的荊楚大旱嗎?”他忽然問。

她點頭。

“我原籍荊楚。大旱那年我老爹還不是反賊?!彼f,“他帶著家人向東逃難,一路上祖父母、阿弟先后餓死,叔父疾病,母親為了替快死的小妹爭一口吃的被人活活打死?!闭f這些事時他別開臉望向湖那邊的景,褚熒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從言語間聽出些許悲愴,“那年我八歲,可那年所歷經的絕望,到了八十歲都不會忘??粗胰艘粋€個死在面前,那時居然感受不到難過了,只是不停地想要吃的,一口就好……”

所以他可憐那些乞兒,因為可憐過去的自己。

褚熒不大會安慰人,想了想,道:“也許總有一日,這世上再無人受饑寒之苦,萬民得以安康?!?/p>

程炎撇嘴:“你覺得會有那一日?”

她用力點頭。

他笑了笑:“真不愧是讀書人家出身。”

“你笑我書呆?”

“當然?!鄙倌曛毖圆恢M,頓了頓,“不過我也希望你說的那些不切實際的話,有一天真的會實現(xiàn)。”

生活在骯臟世道上的人總會相信,一切苦難終有盡頭,就好比走在黑夜里的人會期盼黎明。

但這個黎明,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未必能等到。這個道理,是很多年后的程炎才會懂。

在汝陰為官的褚熒遇上程炎時,還以為這不過是無關緊要的一個插曲。

在處理庶務之余她常見到程炎,或是在閭里,或是在市集,或是在郊野,他走了太多的地方,又是孤身一人,褚熒早該對他起疑。

后來褚熒才意識到程炎的狡猾,每當她覺察到什么不對想要詰問時,總被他三言兩語將話引開,于是久而久之她便忘了問程炎為什么。

甚至久而久之,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同程炎一起游湖、賞景卻并不覺得有不妥,她早忘了彼此的身份。

當然,也許并不是程炎狡猾。與他并肩行過汝陰長街看日影斜長時,她也不知自己不多問是因為忘了問還是不想問。于每個俗世中人而言,總有些人是與眾不同的存在。

她清楚地記得,上元那夜一瞬的悸動。

上元之夜他執(zhí)意帶她去賞燈,在一片炫目燈海中,他忽然將一物亮到她的眼前。

是支銀釵,并未嵌寶鑲翠,只是打造得尤為精巧,該于哪家碧玉小女髻上簪。

女子的首飾褚熒甚少碰過。她自幼喪母,父親勤于治學無心管顧女兒家的喜好,而十八歲之后,她便是以男裝示人了。

周遭太過喧鬧,她用了很久才聽清他說的是,送給你。

她自然是回絕:“無功不受祿?!?/p>

“你救過我,俗話怎么說來著,滴水之恩當涌泉報?!?/p>

褚熒愣了愣:“可、可這是女人的釵子,與我無用。”最后幾個字說出來后她咬了咬唇。

“誰說無用了,難道你一世男裝不成?”

“也許吧?!彼鋈坏馈?/p>

“沒有也許。”他撇嘴,“你既能為父報仇,也能風光大嫁,還能名留青史。要信自己有這個本事?!?/p>

“我的所作所為早已違背了閨訓,誰會娶?”她苦笑。

“閨訓是什么東西?”他翻了個白眼,“我要是娶媳婦,就娶不讓須眉的女人?!?/p>

縱然她知道程炎只是在隨口寬慰她,然而聽到這句話的那瞬她還是忍不住偏頭看向他。

十八歲的少年有著線條利落的側顏,褚熒往日所見的每一個世家子都沒有他那樣銳利漆黑的眉,也沒有他那般明熠生輝的眼。遠處燈河涌流,而上元夜全部的華光,似乎都不及他笑容美好。

二十余年來只知圣賢的女儒生忽然就明白了話本中佳人們的心思。

她只是不明了未來。

就在上元過后的半個月,吳越反賊攻城,而上元之后,她再未見過程炎。

位于淮北的汝陰極靠近反賊老巢,身為程元長子的他帶著刺探到的情報離開了汝陰,汝陰的地勢、風土、氣候乃至駐軍薄弱都被他摸得一清二楚,城中守軍聽聞賊將至的消息后四散而逃,反賊不費吹灰之力拿下汝陰,大肆劫掠。

那是褚熒第一次見識到什么是“慘烈”,放眼所見四處都是殺戮,鮮血鋪滿城中每一角落,火光直沖天際遮蔽了月。

她在城中狼狽逃竄,也不記得跑過多少條街。因為太過驚心以至于后來那夜逃亡的記憶全部模糊,除了血與火外,她唯一能清楚記起的只是她找到太守的宅院后,那六旬老者平靜如死灰的神情。

“先生……不逃嗎?”

“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霜?!崩先硕俗谙?,近百年的滄桑刻在每道皺紋中,“這是亂世,逃到哪兒都是一樣的。”

汝陰的戰(zhàn)報傳到洛陽,不過寥寥數(shù)字而已。官僚依舊醉生夢死,天子依舊耽溺玩樂,而宦官劉茴依舊是這個王朝最高的主宰。

褚熒將洛陽百態(tài)收于眼中,沉默,很長一段時間閉門謝客。

但想要見她的人,總有辦法見到的。

程炎來到洛陽是仲秋了,夜寒風涼,他于三更時分翻墻入室,十足的宵小行徑,不過他不覺得有什么不對,想見褚熒又不想被其他人發(fā)覺,難道還要他光天化日遞拜帖嗎?

至于為什么要見褚熒,他自己也說不大清,也許是因為怕她死在汝陰,所以想來看一眼。

可是程炎終究太過年少,年少的人總會想當然,他趕了幾個月的路北上,去見他想見的姑娘,卻從沒有想過如果她不愿見他,那該如何。

“你為何在這兒?”在驚訝之后,她換上了一副冷面孔。

“來看你啊?!彼蟠蠓椒降赝龝琅砸蛔捌鹨恢徊柚寻淹?。

“出去。”

聽到這兩個字時他以為是錯覺,可抬頭,卻真切地從她眸中看到了厭惡。

“請回。我不愿與逆賊來往?!彼尺^身去。

程炎愕然,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問:“你是怪我……怪我沒有在我老爹進攻前知會你一聲讓你受了驚嚇?”

“不?!瘪覠烧f,“我怨你父子濫殺無辜?!?/p>

他很長的時間都無言以對,最后他道:“我們這些亂民不搶怎么活,沒有足夠的糧草怎么抵御官兵?嗬,你以為若是官兵遇上了我們又會仁慈到哪里去嗎?”

“所以便可以殺百姓?”她冷笑。

“那我們被殺就是活該?”他針鋒相對。

褚熒垂目:“我明白你們?yōu)槭裁匆ソ俾尤觋?,但,終究無法釋懷。那么多條人命在我面前死去,整個汝陰一夜成灰。還請程公子日后別再來找我,否則我愿為朝廷捕殺叛逆?!?/p>

“你當真那么狠心?”

她從抽屜中摸出一物,正是上元夜他贈予的銀釵,雙手呈到他面前,她說:“愿與君,再無瓜葛?!?/p>

那支曾被褚熒妥帖珍藏私下反復摩挲的釵子在那夜被程炎從褚熒手中接過后擲出了窗。

他也躍出了窗,身形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褚熒一個人站在燈下發(fā)了很久的呆,直至燭火燃盡,她扶著墻緩緩坐在地上。

后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褚熒常有意無意在窗下徘徊,卻再也沒有瞧見那支銀釵。

果然,有些東西失去后是無法挽回的。

之后又三年未見。

褚熒偶爾會想起程炎,可人生的意義并不只是在思念。

這三年里褚熒在士林中聲望高漲,雖顧忌著自己女兒身份堅決不肯接受高官厚祿,可她的門生也逐漸遍布六部九卿,與閹黨成分庭抗禮之勢。

皇帝年歲漸長,她成為帝師,教導君王仁義道德與治國之術。盡管她的授課,皇帝不上心,但終歸是對她日漸敬重。

劉茴愈發(fā)忌憚于她,三年來幾次明爭暗斗,各有輸贏。

她慢慢意識到想扳倒劉茴不是靠著一腔熱血就能做到的事,但她沒有退路。

左右不過一條命,若能為百姓除奸邪那最好不過,若不能,死也無妨。她在心底這樣告訴自己。

至于別的東西,譬如說尋覓良人、生兒育女——這些都太過美好,于她是奢望。

一年年春去秋來,王朝一年年在狼煙四起中茍延殘喘。

好在世代的將門中仍有幾個能征善戰(zhàn)之輩,這幾年替朝廷數(shù)次平寇。

褚熒敬重那幾員武將,然而當她得知官軍大敗吳越程賊時,心中無論如何也暢快不起來。

九月,大軍凱旋,在聲勢浩大的獻俘儀式上,褚熒看到了程炎。

在她望向他時,他也正好看見了她,隔著那么遠的距離那么多的人,他依稀對她笑了一下。

也許是想說別來無恙。

褚熒愣愣站在原地,在朝天子行跪拜禮時都險些忘了動作。

思量了一夜后,次日褚熒秘密探訪程炎。

說起來,這是她第三次在昏暗的牢中見他。

油燈被點亮,她看清了他的臉,眉目依舊,卻比起在汝陰時更瘦了些。他受了傷,利箭貫穿胸口的傷至今未愈合,他躺在污泥之中無力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說……再不愿與我有瓜葛嗎?”

“我不想你死。”她扶著柵欄緩緩蹲下。

“為什么?”他抬頭,因牽動傷口而皺眉。

褚熒猶豫著緘默。

她想,也許是因為不忍,她不忍讓一個會施舍乞兒、會贈她銀釵、會記得恩情、會飛揚輕笑的他去死。

“若真覺得咱們還算故人,那就送我一把刀?!彼麆e過頭,冷冷地道,“與其讓我被困在這兒等待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罰,倒不如給我個痛快?!?/p>

許久未聽到她答話,他不由得抬眸,她迎著他的目光,想了想,一字一頓:“螻蟻尚且偷生?!?/p>

程炎嗤笑一聲:“你們士人不是最講究什么氣節(jié)嗎?為什么到我這兒就是螻蟻了?”

她低眸看著這個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人看了很久,最終沙啞開口:“我會救你?!?/p>

回到宅中褚熒連夜寫了份奏章,這份長達數(shù)千字的上書說動了皇帝與丞相招安程炎之父程元。

只是前去招安的使者遲遲未定,畢竟誰都惜命,最后還是褚熒再次站出來受命,持節(jié)前往吳越。

沒人知道她這一路上歷經了多少艱險,總之她歸來是在半年后。

半年后牢門打開,風塵仆仆的褚熒踏著一路灑落的陽光大步而來,對程炎說:“我?guī)汶x開。”

“我老爹接受招安了?”

“對。”

“他在哪兒?”

“荊楚一帶為朝廷剿滅山匪?!?

“那為何我還在洛陽?”

“因為現(xiàn)在你的身份是質子?!彼龑⒓搴玫难a藥遞給他。

這個身份他倒不是不能接受,悠然打量眼前古雅的陳設布置,他問:“那為何我住你這兒?”

“我對陛下說,反賊亦可教化?!彼f,“所以陛下將你送來聽我講學?!?/p>

程炎的眉目扭成了一團,也不知是因為藥太苦還是褚熒那句話。

無論程炎如何反對,師徒名分終究定下,褚熒在太學有弟子三千,可惜程炎自幼顛沛,也就能勉強書寫自己的姓名,自然不能同太學生一起聽講。褚熒專程抽出時間為他授課,從最粗淺的《急就篇》《千字文》到后來的《詩》。聽他抑揚頓挫地念“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時她會下意識心跳加快,她握筆教他書寫時,每一畫都極盡此生的溫柔。

與他獨處時她不會刻意壓粗聲音,也無須在意舉止中的女態(tài),后來有一日她忽然意識到,原來唯有和這個反賊在一起時她才是最輕松的。

程炎顯然對詩詞文賦興趣不大,但他的聰明倒是讓褚熒十分省心,這樣一個悟性不輸任何太學生的程炎讓褚熒常常想,如他生在承平時,登科及第也不無可能。

那么他們之間,或許會有另一段故事。

甚至有一回她忍不住在他面前感慨:“若天子也能如你一般就好了?!?/p>

“你教了皇帝這么多年,那些圣賢哲言他還沒學會?”

“陛下并不聽我的?!彼嘈?。

“在皇帝眼里,你還不如一個閹人重要?!彼会樢娧?/p>

她抿緊唇一言不發(fā)。

程炎擱了筆,撐著下頜打量她:“怎么會有你這樣死心眼的女人,我若是你……”

“你若是我當怎樣?”

他促狹一笑,雙眸彎彎:“我若是你,就拋下皇帝不要了,找個好看的男人跑了算了——就比如說我這樣的?!?/p>

她陡然臉紅:“胡說?!?/p>

“為什么不行?”他似笑非笑,也不知有幾分認真,“不就是皇帝嗎,有什么了不起?!?/p>

“慎言!”她慌忙去捂住他的嘴。

肌膚間的相觸讓他有些不自在,往后縮了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如果皇帝做得一團糟,倒不如推翻了!”

說出這番話后他心里其實是暢快的,卻也忐忑,不知褚熒會作何反應。

燈火下她的臉色很白,白到近乎全無血色,垂目默然了很久,她輕輕說:“這樣會死很多人的。”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我不喜歡流血,更不喜歡戰(zhàn)亂,我希望天底下每一個人都能自在地成長、嫁娶、生子、老去。你懂嗎?程炎?!?/p>

褚熒說的是她的心愿,亦是亂世中的奢望。

程炎不是不理解這個愿望,只是不能理解褚熒的堅持,在他看來,這個空有學問的女人實在太過天真,總之他是不會替一個黑白不分的皇帝賣命,而他的父親在吳越一帶叱咤了那么多年,也早就有了野心。

他明白自己的老爹是不會安分太久的,因此被困洛陽的那段時日他沒有忘記伺機逃離。

他不知道褚熒有沒有覺察到他的異動,但那日他晚歸時一推門便看到她站在梅樹下對他微笑,像是專程在等他。

他愣住,因為今日所見的她穿的竟是一襲淺緋女裙,袖邊裙擺繡著藕花,長發(fā)綰成時興的螺髻,她向他走來,步搖叮當作響。

“今日我生辰,可愿陪我出門走走?”她笑。

“不是……有宵禁嗎?”他也不知為什么緊張。

“今夜上元,忘了嗎?陪我去看燈火吧?!?/p>

他忽然記起似乎幾年前他也曾陪她賞過燈,不過汝陰遠沒有洛陽繁華。

他牽著她的手穿行于車水馬龍中,行人手中提燈,笑語盈盈,煙花從東西南北綻開,次第絢爛——那是程炎見過最美的上元,若干年后也能回憶起夜幕里煙花墜落時拖曳的那一抹華麗的尾光。

那夜的褚熒也極美,她戴了帷帽,他看不清她的臉,可他知道她在笑,隔著紗幕他隱約看見她的眼眸如月般明亮。

她和他一整夜都在被各色花燈點綴的洛陽游蕩,猜燈謎、拉著他一起放煙花,最后買了一壇酒兩人沿河邊走邊喝,雙雙醉倒在城郊某處無名園林的樹下。

他記得她同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說她孤獨的童年、埋首苦讀的少年、女扮男裝的艱辛與恐懼,還有這些年的疲倦。

后來、后來他記得是她先吻了他。在最后的意志消散前,他反手抱住了她,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他都不記得了。

次日醒來時,他以為他會看見她就在自己身邊,可他睜眼,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只小舟上。

水往東流,持槳的是個熟人。

“小姐讓我送公子離開?!瘪腋吓珜λ?。

程炎愣了很久,他自己都沒有想好對策,一向恪守忠君之道的褚熒竟會助他逃離。

“是出了什么事嗎?”

老奴搖頭。

一個月后,程炎便知道是為什么了。

一個月后,朝廷征討程賊的大軍出征。

朝廷并不打算真正放過反賊,身為帝師的褚熒事先得到了風聲,因為舍不得他死,所以不得不在他與道義之間做了一次選擇。

暮春之時,程炎得到消息,褚熒與閹黨的斗爭已趨于白熱化。

他忽然有些后悔離開洛陽了。

又過了一個月,他聽說劉茴被下獄,卻并未被處死,反倒是褚熒不知為什么被打入死牢。

程炎將自己統(tǒng)領的軍隊交給了二弟,然后挑了十五位親兵一同飛奔去洛陽。

打探好褚熒所在的地方后,他命手下在城內縱火,乘著混亂之際殺入了監(jiān)牢。

說起來他們當真是與囚籠有緣,幾次相見都是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只是這一次困在里面的人成了她。

許是因為她曾經的身份,牢房尚算干凈,她半躺在床上,蓋著一張厚毯,遠處火光剪出一個憔悴的影。

“褚熒!”他大步上前,試著用方才從獄卒手里搶到的鑰匙開門。

“你……來了。”褚熒的語調太過復雜,至少當時的程炎聽不懂她的悲喜,“這把火,是你放的?”

“我是為了救你?!彼麆幼饕活D。

“多少人會死于火中,多少人將無家可歸!”她冷厲質問。

“那些人與我無干,我管他們是死是活!”他仰起頭,“人只能保護那么幾個心里在意的人……阿熒,我也不想你死?!?/p>

“我的生死,不是你可以決定的?!彼仙涎?。

“怎么不可以,只要你和我走!沒有人可以動你?!?/p>

“我不會和你走?!睆膩矶际俏难艤厝岬囊粋€人,說出這句話時冷硬如鐵。

“為什么?”

“為我定下死罪的,是天子?!彼f,“君要臣死,怎能違背?!?/p>

“愚忠!”

“我死,自有我的理由?!?/p>

“由不得你!”鎖終于被打開,他一腳踹開門。

她立時拔下頭上簪子抵在喉間,不語,目光冷冷。

程炎停住了腳步。

其實褚熒根本威脅不了他,他清楚綰發(fā)的簪子并不銳利,以他的本事絕對能在簪腳刺破皮肉之前制住她,順便將她打暈帶走。

他只是驚訝于她眸中的決絕。

“還不快走!”她喝道,“我褚熒堂堂名門之后,死也不會與你這賊子死一處!你走!”見他仍是不動,她放聲大喊:“來人!有人劫獄!來人吶!”

數(shù)不清有多少腳步聲迫近,而他只是怔怔看著她,這夜的火光映照在她瞳孔里,她目光能將他灼傷。

有人揮刀砍向他,他側身躲過,又有一人橫斬,他再躲,劈來的刀斷了他耳畔鬢發(fā),而她背過身去,再不看他。

他最終死心,轉身突圍,走得狼狽且匆匆,甚至再沒有看她一眼。

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遇見她。

緣分是何其玄妙的東西,到了四十歲時,踏遍了大半個九州的他終于相信,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在那一年便被耗盡了。

后來程炎偶爾聽過她的傳聞,她沒死,皇帝后來又赦了她,只是不許她再為官。閹黨終究是倒了,然而已然走到盡頭的王朝回天乏術,數(shù)年之后終是亡國,天下四分五裂,群雄逐鹿。

程元戰(zhàn)死后程炎繼承了父親兵馬,從賊寇渠帥逐漸成長為一代梟雄,乃至最可能成為皇帝的人。

近二十載流光匆匆,天下大勢已定,亂世也許就要結束了。

當我終于兵臨江陵城下時,城內太守打開了門,愿主動獻城投降。

這些年混戰(zhàn)不斷,一城太守往往相當于一個小的諸侯。讓我意外的是,江陵的太守竟十分年輕,言行談吐皆儒雅。

他說他之所以是太守,是因為一個人的緣故。

我問是誰。他不答,只是將我?guī)У匠莾鹊囊惶庫籼谩?/p>

那里供奉的人是——

“褚熒。”我輕輕念出這兩個字,恍如隔世,“她,死了?”

“對,死了。要不要聽聽這些年來她的故事?”年輕人說,“十八年前她因為欺君之罪下獄,獄中仍不忘社稷蒼生,上血書懇請?zhí)熳映樨W詈筇熳又坏酶锌畫D人尚知忠奸,何況君王,終是狠下心將劉茴斬首?!?/p>

“難怪她不跟我走,那時劉茴未死。”我苦笑。

“她太過傳奇,天子終因民心所向將她赦罪,之后她游歷大江南北,于八年前定居江陵。在這里她開設學堂、輔佐太守,使一方安寧。她死后不久,恰好太守也去世,我被推舉為新的太守?!?/p>

“你和她,什么關系?”

他看著我:“將軍可知十八年前褚熒為何犯下欺君之罪?”

“因為她……女扮男裝被人發(fā)覺?”

“她之所以被人發(fā)現(xiàn)是女兒身,是因為那時她懷有身孕?!?/p>

我倒吸口氣,猛地轉頭。

年輕人眉清目秀,像極了記憶里的那個人。

他說:“母親死在三年前。有一伙亂軍想要劫掠江陵,母親率江陵百姓抵抗,戰(zhàn)死。她死前對我說,這個亂世,憑殺戮只能成為賊寇,想要得到天下,非民心不可?!?/p>

我知道她這話的意思。昔年我在洛陽時,褚熒教過我什么是仁政,什么是君王之德,那時不懂,可后來,便明白了。

“母親說,如果有朝一日我的父親能夠得到大半個天下,說明他已不再是那個只知打打殺殺的反賊,那么天下可以托付給他,江陵也是?!彼夜蛳拢凳?,“父親,母親的江陵,如今交給您了?!?/p>

我不得不閉眼,否則怕酸澀的眸中會有淚涌出:“她還說什么了?”

“她說,她的愿望沒能實現(xiàn),是她的遺憾。她希望她的遺憾不要在別人身上重演?!?/p>

掌心忽然刺痛,是一支銀釵被我握得太緊,刺破了手心。多年前我以這支釵報褚熒救命之恩,她后來退還給了我,此后這支釵一直被我收在袖中,想她的時候我會無意識地摩挲,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它竟能刺傷人。

我攤開掌心,鮮血緩緩淌下,耳畔依稀有人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她希望天底下每一個人都能自在地成長、嫁娶、生子、老去。

生不逢時的,豈止我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