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漁
這世間,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活下去,看遍山川大河,聽遍吳儂軟語,記住自己一生所愛的靈魂,哪怕,你從未看見過她。
一、
那晚京城的夜被璀璨的煙火點亮,綻放的巨大火花令漫天星辰失色。
葉云安在那個璀璨的夜晚窺見了一個靈動的女子,就像藏于暗夜的鬼怪精靈出來在這夜色里活動起舞。那是一個小宮女,她躲在暗處,將皓腕伸入蓮池,半個身體都懸在蓮池上,那池子里的冷艷蓮花隨著她攪起來的漣漪一陣一陣擺動。忽然那個小宮女狡黠地彎著眉眼對他笑,就像前幾日府上剛過來的幾只機靈的白狐貍,她用那雙白嫩的小手撐著地站了起來,雙手滿是臟污。
“哎呀葉云安,被你發(fā)現(xiàn)了?!彼f,仍舊抻著脖子看著那蓮池,活脫脫就像看見了一堆稀世珍寶。
他被這個狡黠的小宮女給驚了一下,問道:“你怎知我的名字?”全然沒注意到這沒規(guī)矩的女子徑直抓了他的手把他拉到蓮池邊。她指了指那蓮池一角,一朵伸出水面的蓮花亭亭玉立,仿佛猶抱琵琶的窈窕淑女。
“我很想要那朵蓮花。昨兒云舒說我喜歡的那位公子哥兒就像蓮花一樣,我今天想把它采了贈予他?!彼f,然后又跪在岸邊,懸著身子伸長了手臂去撈那窈窕的蓮花,“哦,你不知道云舒是誰吧?她是和我一起值班的小宮女?!彼詥栕源穑琅f跪在岸邊。葉云安聽了她的話,看了那不遠處依舊熱鬧的宮宴,笙歌奏響,皇帝舉杯邀群臣共飲,宮妃抿唇微笑,全然無人注意這昏暗的角落,便索性拎著那小宮女放到一邊,自己長臂一撈采了那蓮花給她。
那窈窕的蓮花卻像跌入凡塵的仙子,再無出水的冷艷,此刻惹上干燥的塵土,頹敗如斯。
“果真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比~云安看了那觥籌交錯的宮宴,一眾官袍簇著那明黃色的帝服熱鬧非常,他扯平了衣服上的褶皺,抬腳要走。
“哎呀!葉云安,你看!”那盡量壓低了聲線的驚呼就像雀兒一樣靈動,闖進了葉云安的耳朵里,滿滿當當?shù)暮闷孀屗D過身來,看到小宮女亮晶晶的眸子就像匍匐在夜里的貓,狡黠靈動。
“你看,那池子里的月亮真是漂亮!哦,噓……”她伸出食指放在唇邊,招招手讓不遠處的葉云安過來,“別讓池子里的魚驚動了它。”
那脆若銀鈴的聲音由于壓著聲調變得狹長而慵懶,就像貓叫般撓人心魄。
葉云安走近,池里的魚驚動起來,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明月在池子里晃晃蕩蕩,叫他想起了自己身邊隨處可見的戴著面具故作清廉的戲碼,他不由得嗤笑了聲:“不過鏡花水月一場罷了?!?/p>
小宮女卻全然不顧他所說,又連名帶姓地喊了他一聲“葉云安”。
“葉云安,我今天見到我喜歡的那位公子哥兒了,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她嘴角向上彎起,露出燦爛的笑容,“我把蓮花贈予他,祝他從此一生平安,就當我今年十八歲的愿望吧?!彼郎愡^去把朵蓮花塞在葉云安的懷里,呢喃一句“受了驚你定要醒過來”,便把他推進蓮池。
葉云安沉入水里的時候在那晃蕩的水紋里仿佛看到那名宮女雙眸含淚,悲悲切切,但是嘴角扯出的微笑燦若星辰。
那樣一個明媚的女子在這深宮里是活不長的,這華麗的深宮最后會用黑暗掩蓋她所有的燦爛,從而生如傀儡,抑或是身死魂滅。他無不悲觀地想。
池水倒灌進他的耳鼻時,他以為自己的皮囊終于要與這塵世告別,這悲切的一生,終是結束。
二、
葉云安以為自己要溺水而亡的時候瞬間驚醒,睜眼便看到從寺廟破屋頂漏出來的璀璨星光,才發(fā)覺不過大夢一場。
胸前趴了一只臟兮兮的黑貓,全身的毛發(fā)一撮一撮地打著結,四足沾著的泥巴已經干燥,緊緊地黏在上面,看上去就是一只被丟棄的家伙,它此時正興致勃勃地舔著葉云安的臉。
他抬手拂去那只黑貓黏黏的舌頭,想起夢里池水灌進他口鼻的時候以為自己終于魂回地府,但是現(xiàn)在手掌放在心口的位置,心臟還是有節(jié)奏地跳動,渾身的血液依舊流向身體的各處,帶著熱量溫暖這個軀體,這一切無一不昭示著他幸運地逃過了那場家族的災難,在此處茍延殘喘。
那只黑貓就窩在他的胸膛,睜著碧黃色的雙眼,一動不動。
葉云安看著從那破屋頂漏出來的不規(guī)則的夜色,和自己當年在那四四方方的院里看到的天空一樣,月明星稀。
然而事情到底是不同了,他閉上眼,幾日前那毀滅全族的殺戮情景又浮上心頭,揮之不去。
那晚所有人的叫喊聲在鮮血狂流的人間煉獄里透出絕望,婦孺兒童倒在血泊里,男子厲聲尖叫。但是外面的人從未施以援手,府外安靜得沒有人聲,詭異得讓人心涼。
葉云安還是窩在小院里曬著月光。他總是偏愛光線一類閃閃發(fā)亮的東西,他的房里有著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在每個午夜讓他感覺如同白晝。葉云安想如果哪一天他沒有了那些光亮,他會發(fā)霉,全身腐爛。
那個平日里溫潤的男子紅著眼大踏步走進他的院子里時他十分平靜地拂了拂衣服上的褶皺,然后微笑著端了一杯烈酒送到那男子的面前:“爹啊,兒子臨死前敬您一杯酒?!?/p>
“渾蛋!”他的父親怒發(fā)沖冠,瘋狂咆哮,“我要你何用!”
那把劍劈下來的時候他淡定地喝了手里的那杯酒,酒烈得灼傷五臟六腑。
但是劍鋒在碰到他肩膀的時候戛然而止,然后那把削鐵如泥的寶劍掉在地上,哐當作響,持劍人最后嘆氣,放棄最后的瘋狂:“你終究是我兒子,我再不濟還是會拼死保下我最后的血脈?!?/p>
葉云安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他看著面前頹然地佝僂著肩膀的男子,狂笑不止:“虎毒不食子?。≌媸强尚?,咱們一起死吧,你得陪我去見我娘啊!”他激烈地踢翻了旁邊的桌椅,撿起地上的劍就要往那個失勢的男子身上砍。
“葉云安!”他的父親反手奪過他手里的劍,一把掐上他的脖子,“有時候我恨不得掐死你?!钡撬K究沒用力,他招招手,一些死士從這地獄里現(xiàn)身,駕著葉云安就想逃離。
葉云安以為自己終是在這塵世里得到解脫,但是他的父親不肯遂了他的愿,他還要拖著這早已腐爛的靈魂死而復生,生如死去。
“滾!都滾!你們這群瘋子。都是瘋子!”他叫囂著,雙腿亂踢,劇烈地掙扎,發(fā)髻散落,他回頭看著他的父親露出微笑,目眥欲裂。
這一場龐大的人生戲劇里,他和他的父親,誰都不肯放過誰。
后來那些死士一路上灑著熱血,廢了自己僅有的一條命報答了葉云安父親曾經給予他們的恩情,去挽救本來早就死去的葉云安,那個在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然瘋狂死去的葉云安,最后所有的人都沒了,只有葉云安在這里孤獨地看著月亮。
那涼如潮水的月光逼出了葉云安眼里的淚,閃閃發(fā)亮的,就像他曾經瘋狂收集的夜明珠,那滴眼淚流入土地時,他惶惶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可笑至極。
他的母親好像在這個晚上魂歸故里,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龐,拭去那雙鳳眸里源源不斷流出來的淚。
三、
葉云安又一次在夢中與那個女子相遇,看她披著粉色的披風枯站在一個昏暗的小巷前,雙目無神。
他走過去,站在她的身邊,女子陡然回過神來,露出笑容,再一次喚著他的姓名:“葉云安?!贝啻嗟纳ひ艚兴肫鹆俗约菏鍤q掛在房間窗子上的風鈴。
一個小孩子的哭聲從那巷子深處傳出來,身邊的女子疾步走進去,還不忘拉著旁邊的葉云安,那軟乎乎的小手握著他寬大的手掌,手掌傳過來的溫度讓他深切地覺得自己這么多年來,好像真的是活著的。
一個總角小兒蜷縮在巷子的一角,她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腿上,緊閉著眼睛,瑟瑟發(fā)抖。
身邊這個瘦瘦小小的女子仿佛有著巨大的力氣,從上次她把他推到水里就可見一斑。她抱起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溫柔地撫摸著她的后背,唱起廣為流傳的鄉(xiāng)間小調安慰她,然后轉身走出巷子。
葉云安旁觀了半天,最后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是要把她帶到哪里去?”
“當然是把她送回家啊,她隨爹爹上街趕集走丟了?!彼酝装V的表情望著葉云安,然后狡黠地用眼神示意他走過來,“你抱著,她看著這么瘦,怎么抱著這么重吶!”她把孩子放到葉云安的懷里,嚇得葉云安一驚。
他們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才走到小女孩的家,孩子的父母千恩萬謝地從葉云安的懷里接過熟睡的小女孩,并且準備備上薄酒聊表謝意,但是被身邊的女子委婉地拒絕了,那時候葉云安很惱火地瞪了那女子一眼,這鄉(xiāng)間美味,他其實垂涎已久。
“你能出息點嗎,好歹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出身,怎的看上去就像幾百年沒吃過飯一樣?”回城的時候她給了葉云安好幾個白眼,大呼他是餓死鬼投胎。
然而“大富大貴”四個字如同鬼魅一般纏上身來,那些埋藏深處的記憶被風一陣一陣地吹,終究露出往昔的影子。即使藏身夢中,它們還是不肯放過他。
葉云安仿佛又看到他十六歲那年的一個夜晚,他拿著書找他的父親指教,那時候他一直夢想做父親一樣的人,為民請命,最后留名青史。
他輕輕地推開房門,拐個彎就可以看到父親伏案寫作。但是那天好像有什么不對,父親壓著娘親在書桌上,背對著他。大家族的公子于情事上一向明白得早,那樣曖昧的姿勢他瞬間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一刻他甚至是欣喜的,他看到了在自己眼中如仙人一般的父親原來和自己一樣也是個凡人,那時候他覺著自己和父親親近無比。
他預備轉身的時候才窺探到這場可怕的災難,娘親嘴里漏出的嗚咽無端叫人聽出了絕望與恐懼,拉著他去揭開那可怕的真相。
他走近一些,換個角度看到的是父親邪魅的臉龐,他右手死死掐住娘親的脖子,如同無常索命,左手卻輕撫娘親憋得通紅的臉龐,就像曾經幾百個日夜里總是雙目含情的男子葉靈則:“夫人你聽我說,我得娶那王大人的千金,娶了她皇帝也不能隨便動我,可是你不能壞了我的大事,夫人你一向愛我,你說過你愛我的?!蹦莻€時而如神祇時而如鬼魅的葉靈則眼含熱淚,死命地掐住自己的妻,“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說過的……”
“夫人我也愛你?!?/p>
最后他的父親松了手,他的娘親從書桌上滑落,猶如破敗的布娃娃,了無生氣。
葉云安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看到在昏暗的燈光下,那個曾經備受世人稱贊,文韜武略,風流倜儻的丞相葉靈則,其實不過是一只惡鬼,親手掐死了自己的發(fā)妻,在那里涕泗交頤,癲癡如狂。
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他的父親欺騙了他十六年想當然的人生,后來騙局被他無意間撞破,那些支撐了他以往多年的夢想和溫暖,毫無保留,全軍覆沒。
那個十六歲的葉云安后來總是流著血淚伴在他的身邊,無時無刻叫他明白自己十六年的信仰和理想其實里面是那樣腐敗難堪,他開始從很多的細枝末節(jié)處看到這個世界深深的惡意與黑暗,睜著眼睛看到的東西令人惡心,閉眼看到的,不過是另一種黑暗。
他跪在泥濘里痛笑著指天罵地,撕扯著自己的衣袍頭發(fā),頭痛欲裂,他遍地找著石頭,想著如果敲打一番自己會好受一點。
身邊的女子好像被突然癲狂的葉云安嚇著了,她站在旁邊一動不動,當葉云安抓到一塊石頭的時候她回過神來,撲上去,把他抱在懷里:“葉云安!”
她脆若銀鈴般的聲音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葉云安伸手把她抱住,他苦笑著,在自己的夢里,他得到了這個世界給他莫須有卻是最后的救贖:“我以為,你也會走?!?/p>
一路上很多人都走了,他曾經最崇拜的父親,他的娘,他自己。
那女子輕輕撫摸葉云安,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奪下他手里的石頭,丟得老遠,她湊到葉云安的耳邊輕聲呢喃:“葉云安,你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不好,他想說。他深刻地明白自己不過是在自己的夢里,一切都是虛妄,在那塵世里,沒有人可以救他,既然如此,就留在夢里吧,至少真切地覺得自己好像還活著。
“我和你一起留在這里吧。”他埋在她的懷里,聲淚俱下。
那個瘦小的女子把癱坐在地的葉云安扶起來,拍掉他身上的塵土,抹掉他臉上的鼻涕眼淚,瞬間又是剛才那個豐神俊朗溫潤如玉的葉云安。
“葉云安,你活著,那時候我和你一起看這大好河山。在現(xiàn)實里看遍大好河山,好不好?”她湊上去親吻他的臉龐,就像相戀多年的情人,“葉云安,你剛才救的那個小女孩多少歲?”
她跳躍的思維總算把葉云安的思緒拉回來一些。
“那年我八歲?!彼龘溥M葉云安的懷里,在他的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夢里的冬日暖陽高照,她懷里的溫暖伴著陽光,直照到葉云安的心里去。
四、
葉云安醒來的時候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肩頭,光滑如初,頭頂是夏夜朗朗星空,并非夢中冬日,寒風猶在,陽光可喜。
那只黑貓從那破敗的窗戶里跳了進來,嘴里叼著一個小藥瓶,三兩步就把藥瓶丟在葉云安的身邊,然后低低地叫了一聲,聲音沙啞。
葉云安看著那裝著金瘡藥的瓶子,無動于衷,仍舊看著天。
黑貓又叼著瓶子丟在他的臉上,然后用頭蹭蹭葉云安的衣服,最后竟是發(fā)起脾氣來,撕著破鑼般的嗓子吼了一聲,然后扒開葉云安的衣服,舔著那泛著血液的傷口,最后用嘴拔了瓶塞,一股腦把藥全潑到那傷口處,疼得葉云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黑貓仿佛是受了驚一般,突然一動不動起來,只是沖著葉云安叫著,然后小心地避過傷口,把傷口裸露在外,才邁著步子走開。
那只貓叫葉云安想起了從前看過的鬼怪故事,他想自己將死之時,突然遇見了這樣一個靈物,真是像極了戲文里的落魄才子風流故事。
夏夜的風灌進整個破廟,吹動破爛的帷布搖搖擺擺,寺廟的大佛灰敗不堪,在幽暗的夜色下不再擁有普度眾生的力量,它拈花一笑的手指上結了一層又一層蜘蛛網,蚊蟲在上面掙扎不久之后就成為強者的美餐,最后只剩軀殼。
黑貓正躺在破廟的門口舔著自己身上的傷口,估計是它去偷哪家藥房的藥被主人發(fā)現(xiàn)了而怒打造成的。他把裝著剩余藥的瓶子丟過去,藥瓶滾了幾圈滾到那只黑貓的腳邊,它看了一眼,然后爬起身來叼著藥放在葉云安的旁邊,就一瘸一拐地走了。那雙在夜間發(fā)光的碧黃色雙眸一閃一閃,叫葉云安想起夢里那女子狡黠明亮的雙眸。
那只靈物最近總是外出,白天幾乎見不到它的身影,到了晚上它會叼著各種各樣的吃食放到葉云安的身邊,有著樹林里沾著泥土但是水分充足的水果,還有香噴噴的熟食,當然帶回來的還有滿身的傷。
葉云安看到那些猙獰的傷口時瞳孔總是微微驟縮,那樣身體上的痛楚他很少體會過,但是他會感受到那傷口處的皮肉抽搐,飄出鐵銹般的腥味,然后鮮血凝固,使得原來就不順滑的皮毛更加亂得糟糕。
“真是丑陋至極。”他的眼神從那只黑貓身上飄到頭頂?shù)男强丈?,黑貓嗚咽著躲開了。
他一向言不由衷而且習慣惡言相向。
這天晚上它又回來了,仿佛在哪個小河里洗了個澡,又受了晚風的吹拂,身上的毛發(fā)不再亂糟糟的,它們在這個夜晚泛著黑亮的光,隨著黑貓的跳動而起伏,柔軟異常。它蹭到葉云安的身邊,把那柔軟的毛發(fā)貼近葉云安的臉龐,然后拱著那些食物湊向葉云安。最后他終是受不了,象征性地拿著一個果子吃了起來,果汁最后溢滿他的整個嘴巴,香甜可口。
黑貓似乎很高興,它圍著葉云安跑跳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跳到他的身上,打了個滾,體溫透過衣服傳過來,讓他莫名心安。那黑色的皮毛十分光亮,比他曾經把玩過的那幾只白狐還要美麗。
葉云安抬手撫上他覬覦已久的皮毛,懶洋洋地說:“你的皮毛那般黑,便叫阿墨吧?!蹦侵缓谪垳愡^去舔他的手掌,又叼了一個果子放在那寬大的手心里。
后來葉云安吃了很多的水果,也吃了很多的熟食,睡去時他忽然記起夢里那女子說會和他一起游遍山川大河。
五、
夢里是暮春四月,那女子在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地里跳舞。
地上的花瓣被跳動的裙擺掃起,飄飄然扶搖直上,圍繞在她的身邊,好像給她伴舞,她靈動的身姿忽然低垂,忽然間又仰頭一躍而起,仿佛展翅待飛,雙足落地,猶如蜻蜓點水。
葉云安站在旁邊,看著這樣一個明媚的女子笑著跳完了所有繁雜的步子,然后喘著氣在他面前站定,掛著燦爛的笑容,喚著他的名字:“葉云安,你可歡喜?”
他想這真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舞蹈了,在這樣的風景下,真是秀色可餐。他走過去,拿出隨身攜帶的一支短簫,示意女子再舞一曲。
那女子扭動著腰身旋轉舞裙,在最后一個舞步完成的時候她突然以唇輕點他的臉頰,笑看他尷尬得臉紅的樣子,然后她捧起他的臉龐,雙眸閃亮,滿含情意:“葉云安,我方才在那小溪里看到了幾條魚,咱們捉了來烤魚吃?!?/p>
這真是不錯的想法。他覺得。然后拉了女孩的手準備過去,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恥的事實。
“你……你叫什么名字?”那時候葉云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女孩拂開葉云安的手,假裝生氣地說:“好啊,你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真是氣人。我不和你一起捕魚了,你自己捕捉了來向我道歉?!闭f話間就把他推得老遠。
這是個好時機,不叫她看到他窘迫的樣子,他二話不說就跑向她所指的方向。
“葉云安!”女孩在后面叫住他,他轉過身來看著她對他微笑,灼灼其華,“阿墨,我叫阿墨?!?/p>
葉云安站在原地,然后低頭笑了起來:“阿墨啊,我的那只貓也叫阿墨呢?!彼ь^熱烈且滿含期望地看著女孩,“你,可是它?”
女孩轉頭看了遠處的藍天一眼,萬里無云。她抓著袖子迅速抹掉眼里所含的熱淚,然后再次微笑綻放:“是,我就是阿墨?!?/p>
“你知道我們妖怪啊就是要修煉的,我最近照顧你可損了我不少元氣,我得回我的老窩去補回來,可能……可能有一段時間回不來,你能等我嗎?”
“要不等你傷養(yǎng)好了就出去四處看看,等到我找到你的時候你和我講講你的所見所聞。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她哭花了臉,讓葉云安十分心疼,但是那么一瞬間他是欣喜的,那只黑貓,果真,就是他的阿墨?。∷胱呱锨?,說些安慰并且表達他欣喜的話,但是阿墨伸出手制止了他:“你趕緊給我捕魚去,貓最喜歡吃魚了?!彼俅窝b作悍婦的面孔嚇唬他。
葉云安可勁地點頭,然后笑著向阿墨擺手作別,轉身向河邊跑去。
那溪水真是清澈見底,魚兒在其間歡暢來往,影布石上,猝爾遠逝,往來翕忽。他拿著自制的簡陋魚叉埋頭抓魚時,仿佛聽到阿墨的聲音,那脆脆的聲音就像是在他的耳邊呢喃:“葉云安,那年我才十三歲,豆蔻年華,再次遇見了你。這世間那般美麗,你要努力活著。我愛你?!?/p>
那簡陋的魚叉突然掉進了溪水里,驚得一眾魚群四散,葉云安撲騰著從小溪里出來,朝著那片油菜花田狂奔。
那里燦若朝陽的油菜花依舊歡快地綻放,小小的黃色花瓣打著旋兒從青色的枝莖上飛落,蜜蜂鉆進花里勤勞地采著蜜。
葉云安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切,感到一簇火焰跳動著灼傷了他的五臟六腑,燙得他生疼。
他醒來的時候身邊還是有很多的食物,他臥在那破廟里等了一日又一日,看晚上月如圓盤,然后化作銀鉤,最后月色全無,他都沒有等到那只黑貓閃著它碧黃色的眸子從窗戶里跳進來。
六、
后來葉云安從那個小廟里起身,走過了很多的地方,看到黃山云海變幻莫測,南海風起時海浪洶涌澎湃,走入寺廟曲徑通幽,抑或是拜訪江湖山門體會江湖義氣。他結交了很多朋友,與他們閑敲棋子,擎來落花,在每個暖陽的日子里慵懶睡去。
他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酒,每至一處城,他總會尋遍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館,然后每一種酒都嘗個遍,喝醉了就呼呼睡去,但是此去經年,他再也沒有做過那個夢。
他抱著一壇子酒窩在一戶農家邀月共飲時,一只花貓冒冒失失地跳上他家的圍墻,低低地叫了一聲就跑開了。他歪著頭看著那漸遠的花貓,端起一杯酒敬向遠方:“阿墨,這酒醉人??!”
忽然一人道:“不過酒不醉人人自醉罷了。”那是一個白胡子道長,奪過葉云安手里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葉云安又滿上道長手里的空酒杯:“今日沒邀到明月,卻是邀請來了道長?!?/p>
“癡兒,真是癡兒,大夢一場,還是未醒?!崩系纴G下酒杯,徑直搶過酒壇子。
“道長真是瀟灑?!?/p>
“那是自然,不像公子,故作瀟灑。”
“此話何意?!?/p>
“你道阿墨是誰?”他苦笑一聲,看著身邊臉色煞白的葉云安,“你所以為的阿墨,不是鬼怪,不是妖精,不過一介凡人而已。都是癡兒……”他長長嘆息一聲,繼續(xù)說道:“那年我云游歸來,進宮辭別當朝國師一職,遇到了一個宮女,她說她喜歡上了一個公子,翌日國宴,她要摘了池子里的蓮花贈予他,她說那位公子出淤泥而不染,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然后呢?”葉云安瞬間酒醒,心中大慟。
“第二日晚上她摘蓮花時掉進了池子里,皇帝為了那一株頹敗的蓮花給了她五十個板子,阿墨被打傷臥床三日,那晚她愛慕的公子卻醉得不省人事,完全不知此事……后來當朝丞相全族被滅,阿墨在臥床的三日里卻是魂魄離體,附在一只本該死掉的黑貓身上,晚上又化魂入夢,憑著心底的愛戀,一點一點溫暖那個早已心死的男子,叫他好好活著……
“當年所見,覺得這樣一個脆弱的靈魂,卻有這樣的執(zhí)念,心中好奇,也暗笑那女子異想天開,卻不想她三日內果真喚起你求生的欲望,救了你一命。現(xiàn)在看你,再想起她那年耗費心神,三日之后得了一個宮女白頭,死于深宮的下場,也真是可悲可嘆!”
葉云安靜靜聽著老道的話,腦中一片空白,機械地問道:“她……為何要這樣做?”
“她八歲的時候與父親走丟,一個十歲的小公子不經意間在一個小巷里尋到她把她送回家,她十三歲時被當作學徒入舞房跳舞,一位大家公子那時常常吹簫伴奏,她十八歲的時候打聽到那位公子的行蹤,心心念念要采了一朵蓮花贈予他……那年她沒有送到你手里的蓮花,在夢里到底是送了出去?!钡篱L拿著那一壇子酒,起身遠去,醉酒的身影在這夜色里搖搖晃晃,“真是,好大一場春秋大夢!”
那些兒時的記憶一頁一頁翻開,詳細地記載了十六歲之前葉云安的意氣風發(fā)鮮衣怒馬,但是無論怎樣細細看過,那樣明媚的女子的身影卻是模模糊糊,甚至毫無印象。
怎么……就忘記了呢?葉云安苦笑著自石凳上滑落,涕淚橫流。
“是啊,怎么……怎么就忘記了呢?”八歲的阿墨,十三歲的阿墨,十八歲的阿墨,躍然靈動地在他的夢里癡癡地喚他“葉云安”,他的每篇記憶里都藏著一個阿墨,每個時期都是最好的阿墨,但是,那樣的阿墨,從來沒有離開的阿墨,卻被他遺忘得徹底。
他跌坐在地上,大笑不已,眼淚卻無法流出,訴說他悲痛的情感。
“阿墨啊,我原以為你對我……不過一見如故罷了。原來卻是,一眼萬年。”
這場華麗靈動的萬里長夢,自此才是大夢初醒,痛徹心扉。
尾聲
葉云安一生走過很多地方,后來參軍拜將,馳騁沙場,保家衛(wèi)國,定居邊陲小城。他改名艾墨,而立之年娶了一個女子,寵她一生一世,再無納妾,后來子孫滿堂,古稀之年溘然長逝。
葉云安一生都沒有見過真正的阿墨,遲暮之年記憶也漸漸模糊,他不再刻意反復刻畫夢里的阿墨,他再也記不住那個夢中明媚的女子,他晚年變得慈祥并且溫和,他的妻總會陪在他的身邊,生死與共。他很愛他的妻子。
但是他永遠忘記不了自己生命中的陽光,那一團抓不住摸不到卻真實存在的光,溫暖了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