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梁

（一）

五彩玻璃窗邊放了面巨大的穿衣鏡，季勻澤對著鏡子系扣子，鼻梁上架著的還是留洋時候用的金絲圓框眼鏡。大衣套在身上，又扯扯袖子，摸摸鬢角。只可惜端詳來去，再沒什么書生相。

隔壁惠媽和兩個丫頭翻箱倒柜，給太太找那身淡紫旗袍上慣用的胸針，此起彼伏地傳來嘰嘰喳喳的對話。季勻澤經(jīng)過，見蘇小蠻對著梳妝鏡擦胭脂，細眉杏眼的，燙得卷卷的發(fā)圈貼在額頭一直延到耳后，亮紫旗袍的光華映著一雙玉臂，美得張牙舞爪。

她涂好后不耐煩地問：“這都幾時了，找著沒？”以前唱過戲，嗓音不賴，但活得橫，總覺得話音能把四處割出些口子。

前些日子她發(fā)瘋，東西摔得到處都是，哪里好找?；輯屇樕⒕o，訕笑著：“沒呢，要不太太用手邊的那個吧?！?/p>

她瞟了一眼，兀自伸出小指，二寸長的指甲亮閃閃，漫不經(jīng)心地剔著細眉：“這個哪行，出門要戴就得戴最大最閃的。”

季勻澤點了根煙等她拾掇，倚在門框上吸了一口，指尖點了一下煙蒂，吐出一縷：“怎么著，你今天又準備壓誰一頭？”

蘇小蠻斜眼過來，冷笑一聲：“我能壓誰一頭？在家里都有人騎我頭上，還談出去?！?/p>

門大開著，聲音意味深長地一飄，就到了樓下。蕊珍坐在床上看報，聽見也只能裝聽不見。倒是丫鬟小桃將嘴一撇，三步并作兩步過去，把蕊珍臥室的門“轟”地關(guān)上。

樓上五個人都被震了一下，蘇小蠻又冷笑了一聲：“瞧瞧，給她吃給她喝，天天給我臉色看。外面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太太?！?/p>

季勻澤臉色也不好看，摁了煙，皺著眉頭：“少說兩句，她好歹是我妹妹?！?/p>

若不提還好，提了蘇小蠻更來氣，一把摔掉手絹：“她是跟著你姓季了還是跟著我姓蘇了，到底算你哪門子妹妹？”季勻澤見她勢頭上揚，不愿和她吵，轉(zhuǎn)身就走，丟了句：“你快點收拾，我在車上等你?！?/p>

蘇小蠻氣極，話沒講完季勻澤就拐下樓了。她有氣撒不得，正渾身亂顫，見惠媽手足無措地站在一側(cè)，喝了一句：“愣什么愣？找著了沒?。俊?/p>

惠媽顫顫巍巍地遞上找到的胸針，她一把奪過，氣勢洶洶地踏著高底鞋，一路敲著地板下了樓。少不得再邊走邊指桑罵槐地咒幾句。蕊珍忍著，一個聲兒不出。

她走后季公館就安靜了，陽光拂過窗外火紅的楓葉，搖著窗子上的流蘇，攤在窗子下的地板上，亮得清新可人。蕊珍在床頭嘆氣，說小桃：“你以后別這樣了，我們畢竟在人屋檐下?！?/p>

小桃背著身子擦著桌子，動作停下了，頭卻不回：“若是小姐當(dāng)初答應(yīng)了季先生，她蘇小蠻算什么？”

蕊珍一個勁地噓著聲：“你別再亂說話?！?/p>

小桃本就是吳家的丫頭，從小侍奉蕊珍一路侍奉過來的，這些天在季公館受了委屈，又是個倔脾氣，當(dāng)下偏要趁著他們出去應(yīng)酬多說幾句：“我沒亂說話，蘇小蠻一個戲子，如今都對小姐呼來罵去的，我看著心里難過。”

“季先生對小姐的心，想必小姐自己比我清楚，我要是小姐，還存了當(dāng)初那份心，早就……”

“住嘴。”蕊珍大喝了一聲，指甲一使力道，竟摳穿了銅版紙。小桃噤聲，轉(zhuǎn)身見她雙肩聳動，捏著報紙的手直打戰(zhàn)，低著頭像是在乞求般：“不要再說了……”

小桃的眼淚嘩地就涌出來了，背過身子大力擦著桌子，淚珠接二連三地落在桌面上，擦都擦不及。

（二）

來季公館是走投無路。入秋時蕊珍便發(fā)了病，吳家的姨娘對此不聞不問，也不給延醫(yī)治療。她如今是吳家的老佛爺，說一沒人敢說二，整天躺在榻上噴大煙，離了煙榻就是招呼一堆人過來推牌九、擲骰子。小桃去求了幾次，她將眼睛大翻著：“她爹那點銀子，如今招呼吃喝都不夠，還妄想著請大夫。”

小桃抹眼淚：“小姐疼得下不了床了?！?/p>

姨娘爬起來咳了一口老痰，歪著身子撥開小幾上的洋火，拿了點大煙虛虛地遞出帳外：“噴點煙就不疼了?！?/p>

山窮水盡，萬般無奈，小桃自作主張去找了季勻澤。如今日本人守著這片土，季勻澤在上海也成了有排場的人，二話沒說帶她去了最好的西洋醫(yī)院，出院時又執(zhí)意接她到家里調(diào)養(yǎng)。不是拗不過，是無處去。姨娘早將蕊珍的房間租了出去，她們一無權(quán)勢二無銀錢，也進不了租界的醫(yī)院，不可能安生。

季公館上下都當(dāng)蕊珍是季勻澤的表妹，一開始甚至連蘇小蠻都騙過了。因著是個弱柳扶風(fēng)的漂亮女人，蘇小蠻有些不樂意，但一主一仆的光景過于蕭索，又當(dāng)不了季勻澤的家，就應(yīng)了。頭兩天打了照面，也嫂子妹妹地叫。

只是偶爾進進出出，撞見季勻澤立在蕊珍門外發(fā)呆，心里硌硬。又因在蕊珍床頭的書里，看見與勻澤書房里一模一樣的相片，起了疑心，便偷偷去打聽。

她平日里四通八達的，這前前后后一探索，當(dāng)下氣得直跺腳。一盆洗腳水從樓上潑下來，濕了蕊珍一身。

蕊珍不明就里，驚惶著聲叫了句：“嫂子?！?/p>

蘇小蠻就手將瓷盆一摔，盆一路滾下樓，撞得乒乒乓乓，下人們都聚了過來。

她抱著臂，英武神氣地走下來。原是戲班里的角兒，如今又是官場上的交際花，氣勢和腔調(diào)都行云流水地躥上去：“誰她娘的是你嫂子？狐貍精都鉆到我床底下了，還哥哥妹妹地哄我。我稍微反應(yīng)慢些，改明兒就得叫你嫂子了吧？”

這是早些年的事，當(dāng)初季勻澤為了蕊珍鬧得很大，甚至一蹶不振被季老爺強送去留了洋。

他倆的情是蕊珍執(zhí)意給斷了的，且斷得一干二凈。但蕊珍是出了名的口拙。本就是閨閣里養(yǎng)出來的嫻靜小姐，家道變了之后又受了些苦，連著好些日子躲在房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個月說的話，怕是也沒有蘇小蠻一天說的多，根本不知如何辯解。

蘇小蠻徑直去柜里搜了那張照片來，指著蕊珍鼻子就罵。蕊珍束手無策也還不得嘴，就眼淚流得兇，見蘇小蠻作勢要撕那張相片，就過去奪。她身子又弱，哪里是蘇小蠻的對手，被她推得跌坐在地，相片的碎片兜頭就灑下來。

拿藥回來的小桃見了，氣得大叫，將一條長辮子往后一甩，撲過去和蘇小蠻扭打在一起，下人們拉都拉不不開。幸而季勻澤回來得及時，才沒讓事情繼續(xù)惡化下去。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季勻澤是護著蕊珍的。蘇小蠻怨天咒地，要攆蕊珍滾。季勻澤擋在蕊珍前面，官場里的精明骨架，戴著眼鏡并不妨礙他怒氣逼人：“她是我妹子，我要養(yǎng)她的病，你看不下去，你滾。”

蘇小蠻哀號陣陣，旗袍被扯得咧著，舉止近乎瘋癲，卻明白一旦出去就是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二。她跺腳大喊：“讓我出去給你跟你舊情人挪窩，想得美嘞?！彼龖崙嵵淞R幾句，提腳往樓上去，一路上金的銀的瓷的木的，統(tǒng)統(tǒng)往地上摔。

季勻澤由她鬧，轉(zhuǎn)眼看蕊珍哭得可憐，忙著安撫：“你也知道的，她原是班子里的，辣著呢，嘴巴壞但心不毒。你不用理她，好好養(yǎng)病?！?/p>

蕊珍執(zhí)意要走，季勻澤問：“你往哪兒去？你原來的屋子，姨娘早給租出去了，況且你還病著，離了這兒怎么能活?！边@話苦口婆心得像奶媽，尾音顫著，蕊珍聽著心也跟著打戰(zhàn)。

但她真覺得受傷，便求他：“幫我找個住處吧，?。垮X我欠著你，你要是不放心我寫個借條給你?！?/p>

季勻澤聽了額角的筋直跳，捏著長衫，一雙眼睛大睜著：“我原當(dāng)你是知道的，卻不想你連心都沒有?！彼ち碎T出去，下人們膽戰(zhàn)心驚地收拾著地上的狼藉，他扯著嗓子對他們大喊：“吳小姐要是從這公館里走出去，你們都給我死了?！?/p>

（三）

鬧了整整一天，兩個女人都在哭。蘇小蠻在樓上哭，沒事就發(fā)瘋，摔這個摜那個。蕊珍在樓下哭，黏了一夜的相片，眼睛腫得似桃。

相片是她姑姑成親時照的。排場有別于老一輩的婚禮，請了照相師傅過來。一對新人站在中間，身后形形色色地站著人，蕊珍和季勻澤站在角落里，一人手里拿了朵玫瑰花。雖不大清楚，但那是她和季勻澤唯一的合照，表情特別好。

照的時候蕊珍正值換牙的年紀，下牙掉了一顆，張嘴就能看到缺一塊兒，穿著簇新的對襟夾襖，扭扭捏捏地總不敢在人前笑。偏偏婚禮上人來人往，處處是熱鬧場面。見她畏畏縮縮，季勻澤想了個法子，從銀瓶里抽了朵玫瑰交到她手上，在她面前教她比著：“想笑就這樣掩著?！奔磺锏年柟舛紱]有他倆的眼睛亮。

那時人人都知道他倆好。

吳家和季家的祖輩有那么些老親，雖一星半點的，隔得遠。但同在一方為官，家中長輩又合得來，這樣擺到一起后，有了這一絲半縷的關(guān)系反倒錦上添花。官場上相互扶持，日常里頻頻走動，關(guān)系便抽芽吐綠長得郁郁蔥蔥。兩個孩子的親事雖沒擺到臺面上，卻都心照不宣地認為是鐵定了的。

只是那些年世道不穩(wěn)，軍系之間戰(zhàn)火不斷，勢力此消彼長。他們那一系榮得快，衰得也快。一路北上后，戰(zhàn)死的戰(zhàn)死，倒戈的倒戈，親日的親日。

季家走了最后一條路，吳老爺頗為失望，也因膝下無子，生了南下返鄉(xiāng)的心思?？蓙頃r容易去時難。動了不少關(guān)系，文件總批不下來，吳老爺?shù)踔鵁煷鼭u漸頹然，家里姨娘也跟著脾氣大。

后來司令身邊的紅人看上了蕊珍，私下表明了心意。姨娘開始左一遍右一遍地勸，軟的硬的都往蕊珍面前招呼。她進退兩難，又見父親兩鬢帶霜，喉嚨里呼呼響著摧枯拉朽的痰音。一狠心，應(yīng)下了那邊的婚事。

吳老爺回鄉(xiāng)頤養(yǎng)和蕊珍訂婚的消息都見了報，季勻澤看了不愿相信，直接去吳家找她。蕊珍不見，平日里相熟的下人都勸他回去，他不肯，直直地站在吳家門外等了兩天。

被家里人給擒回去，夜里又偷偷跑來，翻墻進去，在蕊珍的窗下用石子兒一下一下地敲著。蕊珍眼淚都哭干了，鐵了心不應(yīng)。最后驚動了吳家的管事，以為他是賊，一時都來追他。他跑了幾步又決定不跑了，在哪里站著，被數(shù)十電光照著，笑得可憐，說：“麻煩你們，去請請吳蕊珍好不好？”

下人看著慘然，上樓去請。蕊珍下來，穿得樣樣整整，站在樓梯中間，卻怎么也不肯往下走。她手上戴的是他送的玉鐲子，頭頂上方懸著的一顆五彩攢金的球子，也是昔年他們一塊兒掛上去的。

再熟悉不過的一個人，可她說：“我們的事，你都忘了吧?！?/p>

季勻澤仰著頭，眼睛里的光一碰就能碎：“你不是說下個月一起爬山的嗎？怎么反悔了？”

蕊珍說：“我以后想爬山，也不是跟你去。”說完就折身，頭也不回地上了樓。他要追上去，被下人攔著，送了出去。

蕊珍的房里的燈亮了一夜，他在窗下喊了一夜吳蕊珍。

回去后季勻澤就病了，臥床十幾天，半個月嗓子里說不出話。他母親又氣又疼，一邊紓解，一邊說蕊珍的壞。他還梗著脖子瞪著眼，不準母親說蕊珍。

母親為了讓他死心，將報紙摔在他面前，跟他理清這事實：“子彈上了膛，便沒什么好扭轉(zhuǎn)的，趁早忘了吧。”他拿起來看，銅版紙上印了張小照，和李姓要員同行的是蕊珍，下面一段小字，二人預(yù)定何月何日回上海完婚。打那以后他的性子變了，能走能行后，好好的學(xué)不上，去捧戲子，喝酒挑事，竄花街柳巷。

季家老爺在外聞訊，氣得派人拿了他回來，綁在磚砌的天井里，下了戰(zhàn)場解了戎裝上的皮帶就抽。吳家舉家去了上海，季勻澤被打得臥床不起幾個月，起來還是老樣子。季家老爺實在沒有辦法，便狠心將獨子送出去留洋。

去了兩年多，回來時，國內(nèi)的天變了又變。他事事頂風(fēng)作浪，娶了相好的戲子，接了去上海的差。闔家心知肚明，都怕他又去找蕊珍。平日里不提，臨走時百般譬解，他受不過，在父母面前立了誓離開的。到上海也的確沒找過她，只是行事一如既往的荒唐。

殊不知吳家遷至上海趕上了戰(zhàn)火，蕊珍還未嫁過去，男方便挨了槍子，死在了亂世里。吳老爺沒多久也生了重病，吳家在蕊珍姨娘的手里，就此慢慢敗了。

最難的時候，蕊珍知道季勻澤在上海，也不去找，因為知羞。如今身不由己地來了，鬧了一出又一出，水火難容地勉強處在了一起，不知前途地過著。

委屈不是沒有，只是好在季勻澤多少能拿得住蘇小蠻。蕊珍只一個宗旨，避得遠遠的。偶爾躲在房里看相片，心問口，口問心：其實自己也是想的吧？不然不會拒了那么多親事，如今又狠不了心離開。

（四）

那日傍晚，季勻澤先回來，拖著腳進門。喝了多少酒都顯在臉上，一雙眼睛也赤紅著。丫頭上來為他脫外套，他許是在外受了氣，借著酒勁逮著誰都攆都罵，里外丫頭都被他唬得不敢靠近。他歪歪扭扭地一個人走進正廳，耷拉著腦袋，頹然地陷在沙發(fā)上。手里的煙就沒斷過，廳里一會兒就烏煙瘴氣。

蕊珍本不打算過去的，聽他在外咳嗽，到底沒忍住。在屋里泡了茶，就支著病腰端過去給他解酒。季勻澤見她來，也不知到底醉了沒有，反正還記得她不喜煙味。也不看她，掐了煙亂唬：“人都死了？來個開窗透氣的。”

丫頭趕緊跑進來，拉簾子，開窗。蕊珍主動和他講話：“怎么只你一個人回來？”他蔫頭耷腦的，忽覺口干舌燥，去拿面前的那盞茶，吐字簡潔：“她去聽戲了?！敝笥譄o言語。

蕊珍著實尷尬，才接著話頭兒說：“如今戲館倒不怎么時興了，多少人都喜歡去看西洋電影。”

他掀起一雙疲憊猩紅的眼，靜靜地看著她。她被盯得無所適從，垂了眼伸手去摳案上那柄團扇的大紅穗子。周遭靜得能聽到爐壁上的鐘擺聲，流年嘩啦啦地跟著敲進來。他叫了句：“吳蕊珍?！?/p>

蕊珍震了一下，幾年前的晚上，她在樓上聽了一夜，往后的多少個日子那聲音在她心里、靈魂里蕩著。

“吳蕊珍?！彼纸辛艘痪?。

她一抬眼，淚眼撞見淚眼，他說：“當(dāng)初為什么這么狠？”

她說：“我爹過得不容易，他老了，想回來?！?/p>

他劇烈地咳著。提了往日里從不提的話，知他是真的醉了。酒燒了心，季勻澤捂著嘴折身去吐，頸脖子上的圍巾眼看著就要掉下來，蕊珍一步一頓地跟在后面。也不知是想護圍巾，還是護他。

他吐得撕心裂肺，她抹著淚勸他：“以后少喝些吧?！?/p>

他扶著瓷磚壁艱難地站起來，像是沒了重心，忽然抱著她說：“蕊珍，我真的難過。”

剛擦干的淚痕迅速又添了新的。樓梯在他身后，木紋模糊著，撐開的翠玉屏風(fēng)投著窗外楓樹黑黑的影，搖一下伸到底，再搖一下又回去。其實兩個人都是有心的，可總覺得四處都錯了位。

蘇小蠻歪歪倒倒，捏著手絹扣著珍珠包進來，剛一丟手就看到這一幕。當(dāng)下擰了門前的燈座，脫了一只高底鞋就往那邊砸。兩人如夢初醒地退開了，站在一側(cè)只覺手腳都沒地方放。

“你巴巴地丟下我，就為了在這兒和老情人摟摟抱抱，是不是？”蘇小蠻趿著一只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走，眼也紅著：“你娶我時到底在想什么？你季家親日，我能沒臉沒皮地去伺候那些大爺？”

“可我做得不好嗎？那日本人摸我一只手，我就遞上另一只，褪我襪子我就雙手奉上，你喝不來那些酒我替你喝，你哄不來的人我替你哄……”她劇烈地抽噎了一下，就要哭出來，“季勻澤，你但凡有一點……一點點的心，你不該這么對我?！?/p>

季勻澤微低著頭，酒醒了一半，輕推蕊珍回房。蕊珍折身往屋里走，他用臂送了她一下。這個動作讓蘇小蠻受了刺激，扶著沙發(fā)背大叫：“季勻澤，你渾蛋。”說著就往這邊撲。

季勻澤快速將蕊珍送進房里，關(guān)了門，蕊珍靠著門又開始哭。外面跌跌撞撞的腳步聲，蘇小蠻陰陽怪氣地吵著，中間夾了幾聲清脆的耳刮子，乒乒乓乓地上了樓。

之后靜悄悄的，什么音都沒有，到午夜的時候，樓上又傳來幾聲扇巴掌的聲音，不知是誰扇的誰。門響了幾聲，有人叫熱水，要毛巾。

（五）

當(dāng)夜蕊珍和小桃收拾好了細軟，早間在大廳里等著。季勻澤下來，臉上多了幾塊指甲印，鼻梁上添了一道口子。蕊珍心知肚明，平靜地說：“讓我走吧?！?/p>

季勻澤看了她一眼，眼里滿是痛意，他把她的木箱子往后挪了挪，說：“給我一點時間，我去給你們找個住處?！闭f完拿了寬檐帽就出去了。

初冬季節(jié)，車子發(fā)動“突突”地響著，像是鋸齒割著墻，一路出了院子。她們就到房里等，箱子放在腳邊，隨時能走的打算。

到中午蘇小蠻才醒，妝化得濃濃的，白熾燈吊著，朱紅圓桌用墨綠布罩著，雙指夾著細煙，喊了人來，推了一下午的麻將。到天色暗下去時，廳里又放了舞曲，踢踢踏踏地來了不少人，又笑又鬧。蕊珍在房里等，水都沒出去喝一口。

又過了許久，汽車的聲音才“突突”地響近了，鐵門吱吱呀呀地被人推開，料想是季勻澤回來了，一主一仆就拎著箱子往外走。

蘇小蠻抽著煙將目光望過來，與蕊珍四目對著。隔著那么多人的身影，她站在燈下旗袍上大朵大朵的花白得刺眼，紅唇艷得凜冽，目光像把槍。

蕊珍收回眼，往外走，這一會兒的停留，門口卻已經(jīng)來了人。暗黃的軍裝，一點胡子，眼皮微微向下塌著。攜了幾個隨從，一身酒氣，笑看著蕊珍，口音別扭，問得意味深長：“許久不來，蘇小姐家里有了新人？”說著竟輕浮地上手去挑蕊珍的下巴。

蕊珍下意識地往一邊躲，那人忽地笑了，咂咂嘴，說：“有意思??！”聲音不大不小，里面的人都往回廊處看。

蘇小蠻見了也是一驚，一時煙沒拿穩(wěn)，掉了煙蒂在旗袍上，燒了個小洞。稀稀朗朗的，有人交頭接耳叫什么森川大人。

這末日收稍的時候，偏偏來了最如狼似虎的鬼子。

蘇小蠻趕忙笑著出來，一雙柳眉吊著，細細的腕子擎著團扇，將那聲“喲”叫得酥人心骨。迎過去時，若有似無地將蕊珍往邊上一推一擋，說：“森川先生真是稀客?！?/p>

蕊珍雖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這深意，心卻先暖了一下。

森川順著蘇小蠻的牽引往里面走，目光卻直勾勾地放在蕊珍身上。這是平日難尋的樣貌，溫溫婉婉的中國式漂亮，因而早生了歹心，扭著頭問：“那位小姐是誰？”

蘇小蠻嬌笑：“您看您，我攙著您還心猿意馬，我可真?zhèn)??！卑档乩飻D眉弄眼的，示意蕊珍快走。

蕊珍在蘇小蠻的眼睛里窺出幾分不安，膽戰(zhàn)心驚地望了一下那男子的目光，這一眼險山惡水，驚心動魄?；剡^神來就撐著腰，迅速開門往外走。

來的是這西南片兒最難侍候的日本人，出了名的兇殘好色多疑。蘇小蠻這樣八面玲瓏的人，游走在交際場上也將心提在嗓子眼兒。平日里繞著他走，上門了就伶俐地說幾句好話，不得已還要賣弄點風(fēng)情來脫身，就怕一個不留神就被他吃干抹凈。

她強打起精神，將這個日本人往客廳里帶，心里卻在想：怎么背到連季勻澤也不在場。

森川拂開她的手，眼睛一挑，閃了抹厲色：“你急著讓她走，莫不是有什么隱情？”

當(dāng)口下，上海最不太平，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誰都惜命，原本客廳三三兩兩杵著的客人，都自動地挪了條道兒給他們走，音樂都自覺地不響了。

蘇小蠻面上滴水不漏：“森川先生可真會亂猜疑。我季公館上下都為您效力，您還疑心我藏著掖著。她不過是季勻澤的表妹，病得走路都走不利索，能有什么隱情？”說著用團扇的柄在森川的胸口，酥酥麻麻地抵了一下。

在虎口下生存的風(fēng)情，她有，也懂得利用，只是一開始就是竭澤而漁。

森川“啪”地打掉那柄扇子，大紅穗子竟應(yīng)聲斷了，散了一地的珠子。

他在茶會上遇見這個姿色艷麗的女人那么多次，都讓她靈巧地逃脫了，因而此刻借著這酥麻的挑逗，一把拉了她過來。粗蠻地將她打橫抱起，就往里面走。她慌了，掙扎著，他一雙黏膩的手掌掣肘著她的腰，重重地呼著氣：“想你很久了，你知道的吧？”

（六）

出了門，蕊珍和小桃盡可能地快步走著。

想到那日本人的眼神，小桃恍然回憶起來：“莫不是那個，在酒樓一口氣殺了十來號人的森川？”她驚魂未定，“老天，我真怕她……”說著主仆二人驚惶地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同等的惶遽。

逃離最外面的鐵門時，公館內(nèi)鳴了聲槍，之前的客人一下子都往外面涌。蕊珍驚得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回望之際，腦子里一片慘白。

“出事了。”這個認知令她深深地驚惶著，她身體的每一寸都在離開與折回的邊緣近乎絕望地取舍，就聽向外奔跑的客人大喊：“死人了！死人了！”

蕊珍腿一軟，跪坐在地。小桃扶著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那種靈魂與肉體驟然剝離的感覺，讓人無法辨清自己身處何方。

那個處心積慮要趕走自己的女人，鬧了那么久，卻在危急關(guān)頭救了自己。可她現(xiàn)在死了？路燈照射在地上，她茫然地就著小桃手上的力度起身，又魂不附體地往回走，卻在快要接近那扇通往室內(nèi)的大門時，被一個人拽住。

她木然回望，發(fā)現(xiàn)來的是季勻澤。微寒的風(fēng)撥動身后一片暗色的楓樹葉子，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片刻又歸于平靜，像下了場短暫而又詭異的雨。公館的樓上此刻傳來支離破碎的，蘇小蠻痛苦的呻吟，森川放肆地吼叫著。那是侮辱，可這一刻卻讓她痛徹心扉地覺得慶幸。

被槍聲擊倒的是忠心護主的惠媽，不是蘇小蠻，可局面依舊令人絕望。她惶然大慟：“對不起?！?/p>

季勻澤眼中有似曾相識的脆弱光亮，他骨節(jié)顫抖，緊緊握著她的腕子，像條離水的魚，艱難地將音節(jié)送過來：“對不起我的，在樓上，不是你?！?/p>

他竭力做到平靜，可是依舊被痛意扭曲了表情。他沒有愛過蘇小蠻，可他們擁有一段漫長而平和的歲月。他最沉郁的那段時間，聽她在臺上唱《霸王別姬》，凄哀卻琳瑯的嗓音，震到了他的心底。他抬眼去看，那一瞬，他也曾在黑漆漆的世界里看到了清明的光亮。

他也曾看到的，卻走到了這樣無望的一步。

此刻去往她身邊的路，就在眼前，可他退了出來。那個被他牽扯到生命里的女人，他注定要欠著她這一回。因為殺了那個日本軍官，讓活著的人在四處畫好界限的土地上至此亡命奔走，牽連整個季家跟著遭殃，抑或是他們根本連殺掉他的運氣都沒有……無論如何，都是一場了無勝算的賭局。

如今他們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以命換命。他看清了這一點，因而他執(zhí)意要將蕊珍送離。

他目不斜視地發(fā)動車子，去往他為她奔走一天安置下來的居所。季公館在身后迅速地倒退，四下風(fēng)景倉促地轉(zhuǎn)換，可是窗外所有的罪責(zé)無孔不入，他們?nèi)淌苤沁@月夜下最慚愧最彷徨的人。

最后是蕊珍先開的口，她說：“勻澤，忘了吧，請你忘了吧。我們回不去了……”他們之間的那條裂縫里，早已灌滿了水，洶涌著成了一條河，跨不過去了。

季勻澤緊握著方向盤，鼻梁上的傷口似乎要繃破了，車子以一種決然的速度在馳行，像要沖破這命運。從前蕊珍要走，他是留不住。這一次蕊珍要走，他是不能留。他那么想矯枉過正，那么用力地要去收復(fù)那段被打散的感情，可是，一路下來怎么就傷了這樣多的人？

所有的往事、紛爭在他的身體里洶涌著。那些過往里，他們曾是一對門當(dāng)戶對的戀人，他們相攜走過了一段最美好的青春歲月，他們彼此交付的怦然心動，第一次牽手、擁抱，以及親吻……

但再懷念，這些東西都已經(jīng)碎了太久了，是拼不起來的。

這亂世啊，閉上眼睛轉(zhuǎn)個身，就找不回原來的路，他早該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錯誤命運，該忍受劇痛的是自己，而不是蘇小蠻。

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將過往的所有生拉硬拽掉，去告訴蕊珍：“你以后好好活著，我可能不會再去看你了?！?/p>

蕊珍落淚，靜靜地點頭，這是數(shù)年前他們分開時，缺失的那場告別。臨走時他交代她：“吳蕊珍，請你照顧好自己?！倍竽脒^一路雪白的月光，絕塵而去。

（七）

他踏上了回家的路。那個五年前糊里糊涂建起來的家里，有一個被他虧欠多年的女人，她支離破碎，生死未卜。這個女人二十歲嫁了他，容貌妖艷，性子火辣，愛穿最明艷的衣服，戴最耀眼的首飾，說最壞的話。這與此前他熱愛的姑娘沒有一處像，因而他得了這朵紅玫瑰，又親手把她變成了一攤暗淡的蚊子血。

他荒唐了太多太多年了，如今，他要走好今后的路。人生從來都是難以兩全的，他不是悔悟，而是妥協(xié)了。向最無常的命運妥協(xié)，以求一個相對的完整。

他像往常一樣，將車子駛進院內(nèi)，關(guān)上車門，踏著門前的一段楓樹影子入門。一路行過客廳、樓道，故意不去看地上橫陳的用人的尸體。

他輕手輕腳地打開臥房的門，像個晚歸的丈夫。五彩玻璃窗半敞著，窗上的流蘇細細地搖著，床上不著片縷的女人蜷縮成小小的一團。那場幾乎致命的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過去了，可是留下了滿目瘡痍。

他用身上的大衣將她蓋住，擁著她問：“不冷嗎？”

她的眼睛里很久很久才回暖，嗯了一聲。從一開始，她就是赤手空拳的那一個。她打小是個棄兒，長在戲班子里，身后一直無所依憑。所以她活得蠻橫，可再蠻橫她依舊是個女人。她不要也不能放開這個唯一可以依靠的丈夫，哪怕命運需要她以身犯險，去斷了這場感情上的較量。

她輕聲責(zé)問：“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回來？”

他將她緊緊地擁著，說：“對不起?！?/p>

她哭了，像小時候在班子里第一次劈叉，“咔”的一下被師父按下去，那種猝不及防的痛哭。他沒有那么愛自己，但她愛得太用力了，有一點回應(yīng)就足夠她感天動地地號哭。

他聽著她哭，聽她哽咽著說：“我不要你道歉，我要你以后好好愛我?！?/p>

他鼻子酸酸的，說：“好?！?/p>

是的，從今往后，他會。

他終于認清了，他們要和這個苦難的時代和解，除了彼此依存，賣力周旋，再無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