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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梨花亦相識

2016-12-22 20:02:54北風三百里
花火B(yǎng) 2016年12期
關(guān)鍵詞:云錦旗袍戒指

北風三百里

編輯推薦:我很喜歡旗袍,比起一些年輕女孩穿的改良后的現(xiàn)代旗袍,更喜歡傳統(tǒng)些的、盤扣解起來有些麻煩的旗袍。因此,當看到北風發(fā)微博說在寫一個有關(guān)旗袍的故事時,我的心里漫過一陣難以形容的溫柔與期待。朵爺說,這雖然是一個現(xiàn)代故事,但是有古典的美,很溫柔呀。而我在看完最后一個字時,仿佛也看到了這繁華都市中,有一個身段柔美的女子,穿著旗袍,緩緩而來。

她手下的旗袍數(shù)以百計,件件精致華美,件件韻味悠長。她以技藝為魂,文化為骨,把東方女人的美顯露無遺。

楔子

我初次見著顧云錦,是在一場蘇州老宅舉行的婚宴上,新郎是江南一帶最負盛名的珠寶師。

柏家在珠寶界也算是傳奇的一脈,百年波折,二十世紀末幾乎銷聲匿跡。到了柏昀生這一代死灰復燃,把柏記珠寶又一次發(fā)揚光大。他年輕有為,娶了門當戶對的薛寧為妻,把這場婚宴辦得古香古色。

才子佳人,沒什么講頭。婚宴有古韻,但對我來說卻顯得過分繁瑣冗長了。整棟大宅冷冰冰的,透著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涼意。

誰知半路闖進個顧云錦。

她那天穿了條暗紅的旗袍,指上套了件瑩瑩的白玉戒指。膚色極白,黑發(fā)紅唇,像是鼎盛時期的王祖賢。

偏偏她眼里沒有王祖賢那縷哀怨。

頓時,賓客噤聲,柏昀生蹙起眉。

她一步一搖,嘴角噙著笑走向那對新人,風姿綽約,竟令整座宅子都有了些許生氣。

她也不看柏昀生,娉娉婷婷地走到薛寧跟前,把她的手牽起來。

“呦,這不還沒戴戒指嗎?”

她把那枚戒指摘下來,慢慢套進了薛寧的手指上。

“這才是柏家傳家的戒指,白玉翡翠戒,你可要好好收著?!?/p>

“顧云錦?!卑仃郎穆曇粢褞Я诵┡狻?/p>

“叫我做什么?”她抬起頭,目光已冷,“不歸我的東西,我還回來就是了?!?/p>

話畢,她轉(zhuǎn)身便走,再沒絲毫的留戀。

而我也是在那一剎那,才把她的臉和雜志上那張面孔重合起來。

顧云錦,國內(nèi)媒體或許還對她不甚熟悉,國外的時尚圈卻早已為她光環(huán)加持。她年僅二十六歲,已和眾多大牌合作,把旗袍元素揉進各大品牌的秀場服裝里。她的私人定制價格高得駭人,顧客卻依舊絡(luò)繹不絕。

鏡頭里的她,目光總是淡漠的,帶著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而這個時候的她,眼睛里沸騰的感情幾乎可以淹沒整棟老宅。

我想追上去,卻被友人按住肩膀。我回過頭,見柏昀生緊咬著嘴唇,整個人竟僵硬到一言不發(fā)。

然后,婚禮的氣氛變得更古怪了。好不容易挨到結(jié)束,我們幾個遠道而來的賓客被安排在宅子里的老房間休息。

我認床,半夜失眠,披了外套去庭院里透氣。這棟老宅是柏家祖上傳下來的,一草一木皆記載著家族興衰。隔著樹梢,我竟望見中庭坐了個男人。

自古對月飲酒的,不是超然物外的隱士,便是滿腹愁緒的浪子。按理說,柏昀生少年得志,新婚燕爾,這個坐在這里的人,怎么也不該是他。

可他偏偏醉了。

夜里涼,他穿的也少。人心里郁結(jié),清酒也能當做女兒紅。他抬起頭,忽地狠狠一擲杯子。瓷杯觸地,濺起的碎片讓我不自覺地抽了口冷氣。

這人真是怪,分明醉得身形不穩(wěn),一雙眼睛卻清澈似水。我自知藏不住,迎著他的目光踏出了樹影。

“新婚燕爾,柏先生不該在這兒吧?”

他竟也不怪我偷窺,手指摩挲著那枚戒指,慢慢說:“薛寧回家了。”

百年歷史的舊宅,庭前積水空明。他沉默了很久,忽地抬頭說:“聽說你是個作家?”

我苦笑:“寫些東西糊口罷了?!?/p>

“好,”他長嘆口氣,“這個故事,你也幫我寫下來罷?!?/p>

顧云錦是十四歲來的蘇州。

那年頭,旗袍生意不好做。年輕人時興穿國外的時髦款式,識得旗袍美的上一輩則紛紛進入暮年。知名的旗袍師父尚還能接著些達官貴人的定制,沒名氣的卻到了揭不開鍋的境地。

顧家做了三代旗袍,到了顧云錦這一代卻要斷了脈。顧先生咬了咬牙,把哭成淚人的小女兒送上了南下的火車。

她要去的是蘇州。姑蘇煙雨軟,那兒的人尚還放不下這門老祖宗的技藝。有人穿旗袍的地方,就該有旗袍師父。

蘇州的褚占生是顧先生的忘年交。他去火車站接回了顧云錦,看她哭得令人心酸,便拿了個旗袍盤扣逗她。

蘇式旗袍,盤扣都比京派做工細膩了許多。顧云錦哭著哭著,慢慢就被那盤扣吸引了注意力。淺藍的綢布,彎彎繞繞地盤在她手掌上,好像手心開了一朵蘭花。

“想不想學?”褚占生問她。

她癟了癟嘴,重重點了一下頭。

褚占生的旗袍鋪子開在蘇州的一條老街上,白墻灰瓦,窗外隔著道水路。那時候蘇州還沒開始開發(fā)人文旅游,街坊領(lǐng)居都是本分做生意的人。旗袍、珠寶鋪子旁邊開的是油鹽鋪子,不知道比后來的人造景點真實了多少。

褚占生好靜,旗袍店里除了顧云錦便沒有別的幫工。有時候會有些街坊小孩站在門口朝里看,看到顧云錦便怪叫一聲再飛快地跑開。

誰都知道褚?guī)煾讣依飦砹藗€小姑娘,眉眼是北方人的好看。顧云錦待了些日子便煩了,再有人到門口嚇唬她,便拿著做衣服的尺子沖出去作勢要打。

可這群人里,卻獨沒有隔壁那家柏記珠寶店老板的兒女。

褚?guī)煾概紶柼崞?,說柏家是后來搬來的,這家人以前是蘇州的大戶,到了這一輩家道中落,連老宅都抵押了出去。柏家家教嚴,那對姐弟平常不太和街上的孩子一起玩。

知道了這一層故事,顧云錦平常走在街上便會多看柏昀生一眼。柏昀生長得端正,個子雖才到褚?guī)煾傅男乜?,走路做事卻像個小大人。她有時候聽見柏昀生說話,吳儂軟語入了耳,便是聽不懂也覺得蠻舒服。

好感歸好感,顧云錦性子卻傲得很。柏昀生不跟她說話,她也不絕不會主動搭茬。搬來蘇州近兩年,兩人明明一墻之隔,卻連一句話也沒說過。

誰想到柏昀生自己找上了門。

蘇州七月,正是極美的季節(jié)。旗袍鋪子外面花開了一樹,柏昀生站在門口,猶疑了幾次也沒踏進來。

“哎,”顧云錦終于坐不住了,“你干什么?”

他以往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此刻卻顯得格外局促。顧云錦催了幾句,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布袋,咬咬牙走了進來。

“我要做件旗袍。”

有意思,來這地方的誰不是做旗袍。顧云錦打量了他幾眼,說道:“褚?guī)煾赋鲩T了,預(yù)約得等到下周——”

“不不不,”柏昀生急忙說,“我是要你做,我……我付不起褚?guī)煾缸銎炫鄣膬r錢?!?/p>

他說到后半句時,顯得格外艱難。書香門第出來的孩子啟齒談錢,大約確實是很為難的。

可讓顧云錦做?她才學了幾年,連褚?guī)煾傅钠っ紱]學全,怎么就敢收錢給人做衣服。她剛起了拒絕的心思,柏昀生卻急切地說:“我見過你晾在外面的紙裁的版式,你能做。顧云錦——”

原來他知道自己名字的啊,顧云錦想著。

“——我求求你了,我姐姐下個月出嫁,連身體面的旗袍都沒有。我攢了半年才攢下這些錢,實在是找不起褚?guī)煾噶恕?/p>

這下輪到她愣住了。她只知道柏家是家道中落,卻沒想到空成這個樣子。柏昀生那么自持的人,如今卻這樣放下身段求別人,大約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十五歲的顧云錦,點頭的時候頗有俠女風范。

他的錢確實不多。一方帕子打開,零錢被壓平了疊在一起,加起來也買不起鋪子里那些繡著暗紋的上等布。顧云錦愁得頭痛,只好帶他去了平日采購布料的地方。

那地方她常去,老板娘也就沒太招呼,由著她和柏昀生隨便翻看。柏昀生也挺麻煩,花色俗的看不上,質(zhì)地好的又買不起。顧云錦給他弄得有些煩,走到角落里生悶氣。

誰知這一走,她卻看到了角落里藏著的一匹暗紅的料子。

顧云錦年齡雖小,但自小被熏陶出的眼光卻是旁人難比的。她伸手把那匹料子抽出來,只聽得一陣“沙沙”聲,一片繁花便映進她眼里。

“老板娘,”她驚訝地問道,“這是什么料?”

“這個?”店主走過來,眼里也有些訝異的神色,“好些年前別人從上海帶給我的,早就過時了,沒想到丟在了這里。”

店老板說得輕巧,顧云錦卻多了個心思。尋常的布料都是輕柔無聲,這一件卻能發(fā)出沙沙之音。她問了問價,店主笑道:“這破爛,便宜給你們就好??蛇@蘇州城里,哪有人用這東西做衣服呢?”

沒有人做,我便是第一個。顧云錦當機立斷,把這布料買了下來。

顧云錦特意拿著那匹布去問了城里的老人,這才知道,這布料叫“香云紗”,香音譯響,就是取自它沙沙的聲音。這料子幾十年前紅過,造價高,號稱是“軟黃金”,如今卻銷聲匿跡,年輕一輩聽都不曾聽過。

布料店老板不識貨,正給顧云錦撿了漏。她給柏昀生的姐姐量了尺寸,許了諾給她用香云紗做件好衣服,讓她風光大嫁。

舊時學工,三年出徒。饒是顧云錦天資過人,此時做的衣服也有些拙劣。她背著褚?guī)煾改昧怂o別人做衣服時用紙畫的版型,照著量好的尺寸略作修改,效果竟遠超柏昀生的價錢。

柏姐姐出嫁那天是從柏家老宅走的,夫家出了喜事錢,場面倒也不寒酸。她穿著顧云錦做的旗袍,娉娉婷婷地從朱門里走出來,香云紗沙沙的聲音不絕于耳,周圍的看客都覺得眼前一亮。人們說,到底是書香門第,雖說沒落了,人倒是都體面。

柏昀生卻不見笑臉。姐姐窈窕的背影逐漸走遠,他冷冷地回頭看了一眼老宅,神色和當初那個哀求顧云錦為他做旗袍的人截然不同。

“你怎么了?”顧云錦站在一旁問道。

“你看這地方,多像個空殼,”柏昀生說,“看著富麗堂皇,其實連女兒一件出嫁的衣服錢都陪不起?!?/p>

她啞然。

“若是抵債的人沒那么好心,不把這抵債的宅子借我們一天出嫁用,我姐姐又能怎樣?”

他把目光轉(zhuǎn)回來,面色冷得讓顧云錦有些害怕。

“這地方,我總有一天要拿回來。”

柏姐姐嫁人的事傳遍了街坊鄰里,褚?guī)煾冈铰犜接X得不對。

城里幾家有名的旗袍師父他都是認識的,誰也沒說過自己用香云紗做過衣服。收拾東西的時候,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存版型的柜子被人動過,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云錦做的了。

古時候,偷師是大罪。學徒偷拿師父的版型接私活,逐出去都不為過。褚占生是舊派匠人,把這問題看得很重,甚至兩年來第一次訓斥了顧云錦。

她被罵得打蔫,垂著頭站在門口,南來北往的街坊都聽見她做錯了事。柏昀生聽說了,一溜小跑著闖進旗袍鋪子。

“褚?guī)煾?,是我求著顧云錦做的,你可千萬別怪她?!?/p>

顧云錦偷偷瞟了他一眼。柏昀生皮膚生得白,臉一紅就特別明顯,不過倒是比平常多了許多生氣。

“這和你沒關(guān)系。這丫頭不知天高地厚慣了,三腳貓的功夫就敢出去給人做衣服,早晚會砸了我的牌子?!?/p>

“這不也沒砸嗎,大家都夸呢……”顧云錦好死不死地補了一句,終于讓褚?guī)煾覆淮笈?。旗袍鋪子大門緊閉,她苦兮兮的被轟出去罰站。

這個季節(jié)的太陽不至于讓人中暑,但曬久了慢慢就出了一身薄汗。顧云錦抬手擦了擦額頭,一道陰影忽地就投到了她臉上。

比她高了一頭的柏昀生站在了陽光射來的方向。

“對不起?!彼嵵仄涫碌卣f道。

她支支吾吾地點頭,緊張得兩頰通紅。柏昀生更內(nèi)疚了,低聲問道:“你看你臉紅的,一定很熱吧?”

她一閉眼,咬著牙說:“是啊,好熱?!?/p>

有了這層關(guān)系,顧云錦和柏昀生慢慢就熟悉起來,她這才慢慢知道了他們柏家是怎么回事。柏記珠寶壓根就不是靠差價賺錢的,柏家近十代人做珠寶,都是靠著祖?zhèn)鞯募妓?。晚清之后,時局動蕩,匠人四散,手藝失傳,好不容易挨到建國。柏昀生的父親卻是個十足的敗家子,一次豪賭之后,終于把家業(yè)全都輸了出去。

柏昀生有靈氣。顧云錦見過他畫的設(shè)計圖,是條和田白玉佛的鎖骨鏈,金銀為骨,中間鑲的是翡翠。他有時候也用鉛筆畫些草圖,筆風潦草,但仍遮不住珠寶逼人的靈動氣息。奈何他家現(xiàn)在賣的都是些便宜到極點的廉價首飾,還有些是用劣質(zhì)原料充數(shù)的。賣東西的只有他媽媽一個,生意冷淡得連店員都不用再請。

“你以后要做什么?”顧云錦問他。

“去北京,”他說,“考央美,學珠寶設(shè)計。柏家人把祖宗的東西丟了,我就一樣樣找回來?!?/p>

她“哦”了一聲,心里多少有些羨慕。柏昀生身上有一種特別強烈的改變家族命運的愿望,好像你只要給他一個小小的機會,他就能從泥土里翻過身來。顧云錦做旗袍,卻只是閑散地學一學,閑散地做一做。父母離得遠,那一代的寄托隔山隔海,怎么也入不了她的心。

就好像她現(xiàn)在做的這一件。這是她出師前的最后一件衣服,剪裁得體,針法細密,卻總也不能讓褚?guī)煾笣M意。他總說,旗袍講究氣韻,穿在身上是流動的,不是死的。她的手藝雖能出師,但做出來的東西是呆的,是僵的,永遠也算不上佳品。

她愁,柏昀生也陪著她愁。兩個人坐在狹小的鋪子里,對著面前暗紅色的旗袍一籌莫展。褚?guī)煾赣殖鲩T了,外面天色漸昏,柏昀生燥得轉(zhuǎn)起了手上的戒指。

那個歲數(shù)的男生戴戒指,總是有些奇怪的,尤其還是個白玉的戒指??蓜e人說了這么多年,柏昀生總也沒摘下來過,人們漸漸就看慣了。那戒指對他也有奇效,煩了轉(zhuǎn)一會兒,就平靜下來;累了轉(zhuǎn)一會兒,又能打起精神。偏偏這次轉(zhuǎn)了半晌還是一籌莫展,柏昀生把手壓到旗袍上,分明的骨節(jié)襯著一環(huán)白玉戒指,把旗袍的顏色也映得好看了起來。

昏暗的燈光下,顧云錦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

許多年后,顧云錦出了名,言談也成熟了許多。她婉婉對著鏡頭說:“中國文化講究的是陰陽調(diào)和,幾乎所有的傳統(tǒng)手藝都在尋求一種平衡。旗袍要氣韻生動,剪裁卻又有自己固有的章法,怎么找這個平衡點,是對手藝人最大的考驗?!?/p>

那晚柏昀生的戒指,就成了她的平衡點。

暗色調(diào)的料子,被白玉的光澤調(diào)動,在那一瞬間達到了色彩的平衡點。色彩平衡了,剪裁的缺點就暴露出來。顧云錦把戒指摘下來放在旗袍上,趁著悟勁改了版型。

一改就是一夜。

蘇州那夜下了細密的雨,鋪子里是一片雨季才有的潮氣。顧云錦做得眼酸,調(diào)了調(diào)臺燈的亮度,轉(zhuǎn)過頭竟看到柏昀生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你干嗎?”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云錦,”他笑起來,眉眼在燈光下溫柔得仿佛一道水汽,“你眼睛里有光?!?/p>

聞言,她愣住了。

“咱們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好不好?”

那年顧云錦十七。她在姑蘇的煙雨里,對著柏昀生點了點頭。

褚?guī)煾附K于給顧云錦的旗袍打了合格。

這衣服是照著她的身材量的尺寸。女孩子,到了十七八歲就差不多長成了形,以后除了胖瘦不會再有什么大變化。褚?guī)煾钙鸪跽f的是要給模特穿,此刻卻變了說法。

“送我?”顧云錦驚訝極了。

倒也不是她大驚小怪。這件旗袍用的是絲絨,品質(zhì)極高,便是對于褚?guī)煾敢菜愕蒙习嘿F。

褚占生看她一雙眼睛瞪得比紐扣還大,不禁笑道:“都這么大的姑娘了,一點儀態(tài)也不講。比著你的身材做的,不給你給誰?”

她躊躇半晌,忽地就哭了。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跟褚?guī)煾缸隽诉@么多年的學徒,忽地就要走了。

褚?guī)煾竾@了口氣,囑咐道:“我是個裁縫,教不了你多少東西。只希望你記著,人沒衣服就和動物一樣。量衣服的尺子一拉平,你得讓從你這走出去的人,富貴貧賤,全都體面?!?/p>

褚?guī)煾笩o兒無女,待顧云錦如同己出。如今他已經(jīng)給她物色好城南一家鋪面,還付了第一個季度的租金。柏昀生幫她收拾行李,回過頭只見她一雙眼哭得通紅。

“走吧?”他問。

顧云錦點點頭,從旗袍上把那戒指摘下來。這旗袍的氣韻全在這枚白玉戒指的色澤上,她昨晚也找不到合適的材料,就把這戒指當做紐扣繡上了衣襟,竟自成一派風流。

“送你了?!闭l知柏昀生輕描淡寫地說道。

“送我?”

“送你了?!?/p>

然后,她懵懵懂懂地跟著柏昀生走出了門。那時她到底還是太小,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男歡女愛。她不知道這戒指是柏家祖?zhèn)鞯男盼?,也未多想,為什么柏昀生戴了十幾年也不摘,如今卻送給了她。

蘇州又下雨了。

顧云錦來蘇州后第一次回到北方,是二十歲那年去北京看柏昀生。

她那時剛剛做出了點名堂,蘇州的年輕人都知道有這么個女裁縫。她設(shè)計的款式新潮,即繼承了傳統(tǒng)旗袍的典雅,又在花色剪裁上對應(yīng)年輕人的審美。這世上有無數(shù)規(guī)矩,有人擅破,有人擅立。而顧云錦這樣生有反骨的,顯然是前一種。

顧云錦到底是太久沒回過長江以北,饒是柏昀生在電話里一次又一次地強調(diào)穿厚些,她還是穿少了。半夜在火車上被凍醒,顧云錦就披著外套坐在過道上看窗外流淌的星河。

北方和南方不同,火車不在丘陵穿梭,而是在平原上疾馳。星光照得地面隱隱發(fā)亮,能看出地平線盡頭作物的毛穗。不知道哪個包廂在放歌,低沉的,壓抑的,深情的。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飄洋過海地來看你,為了這次相聚,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復練習……”

這人的聲音顧云錦聽過。那是柏昀生去央美前的最后一個月。

他考上高中后,柏家的情況漸漸好轉(zhuǎn)。再加上柏昀生也大了,說話做事不失分寸,逐漸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升高三那年的假期他接到一單活,來龍去脈也算有趣。一個有錢人家的老太太腦子糊涂了,非要找去世的老伴送她的戒指。那家人說,戒指早在幾十年前打仗的時候丟了,如今她記不清原委,鬧得全家雞犬不寧。長子孝順,找了幾個珠寶師也復原不出那枚戒指,無可奈何之際,有個柏家的舊友向他推薦了柏昀生。

柏昀生也不急,領(lǐng)了這單活兒,每天早起坐車去那老太太家陪她找。找的時候,老太太就一點點給他描述起了那枚戒指——是枚紅寶石的戒指,老伴去國外念書的時候給她帶回來的。寶石有點發(fā)紫,碎鉆鑲在金箔里,金箔打成了花瓣形……

這著實是枚工藝復雜的戒指。

柏昀生上午聽她講,下午便在紙上畫出圖來。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大半個月以后,他才去和那家的長子講了要用的原料。

他年齡小,又沒經(jīng)驗,若不是家里老人急得要生病,那人也不會信他的話。可當柏昀生把那枚戒指遞到老人眼前時,所有人都看到了老太太眼里的淚。

“小伙子,你會有大出息。”那人把柏昀生送出去的時候說。

柏昀生得了筆不菲的酬金,數(shù)額夠他支付高三的藝術(shù)補習費用和本科第一年的學費。

那年北京特別冷,他三月藝考,早早就去北京的畫室補習。顧云錦也不太懂那些彎彎繞,只知道他每天起得很早,天還沒亮就去畫室練習。有段時間畫室的暖氣壞了,他給顧云錦打電話的時候聲音嗡嗡的,隔著千山萬水都能聽出疲憊。

“扛不住就歇歇吧?!彼f。

“不行啊,”他笑,聲音里有點決絕,“我運氣一向不好,千萬不能掉以輕心?!?/p>

好在命運此時并未辜負他。放榜的時候,柏昀生的藝考成績和文化課成績都遙遙領(lǐng)先。距開學還有一個月的時候,他收著了央美的通知書。近四十度的高溫里,他滿頭大汗地沖進顧云錦的旗袍鋪,把她抱起來轉(zhuǎn)了幾個大圈。

她掙脫不開,有點無奈地趴在他肩膀上笑起來。

那段時間的柏昀生像是放下了一個很沉重的擔子,他幾乎賴在了顧云錦的旗袍鋪子里。他有時候帶著紙筆來,坐在角落里畫素描;也有時候帶把雕刀,給一塊白玉銼模子。顧云錦問他在干嗎他也不說,一臉高深莫測的笑。

有一次天氣不好,一整天也沒幾個人進來。顧云錦怕衣服潮,把幾件不常穿的都掛到了外面的架子上。柏昀生放下筆看她,忽地說:“哎,我都沒見過你穿那件。”

“哪件?”顧云錦一愣。

“就那件,”他伸手指了一下,“褚?guī)煾杆湍愕哪羌!?/p>

她也不知道柏昀生怎么動了這門心思,耐不住他軟磨硬泡,她只好去隔間把這件旗袍換上。束起的頭發(fā)散下來,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她平日都是隨便穿穿,換了這一身,鞋也顯得不合適了。店里剛打掃過,她沒在意,赤著腳走了出去。

柏昀生一愣。

顧云錦有點尷尬,把臉別過去說道:“干嗎啊,不認識了?”

誰料那邊一陣寂靜。

過了半晌,柏昀生才慢慢說:“云錦,你嫁人的時候也穿這件吧。你穿這件真好看?!?/p>

她才十七歲,一聽這句話,臉就紅到了手指尖。柏昀生自知失言,也急忙把臉轉(zhuǎn)了過去。

外面的雨聲纏纏綿綿,過了好久,他才說:“顧云錦,我考上央美,學校給了我好大一筆獎金。這個東西送你,好不好?”

緊接著,一個耳機就被塞進了她耳朵里,李宗盛的聲音如擂鼓一般傳進她的心里。

“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擁嘆息,不管將會面對什么樣的結(jié)局。在漫天風沙里,望著你遠去,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已。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一生和你相依?!?/p>

那聲音和火車上的歌聲重疊起來,讓顧云錦有點想哭。

二十歲的顧云錦永遠也不會想到二十六歲的自己會和柏昀生形同陌路,就如同來北京的那天的她沒有想到他們的故事會從這天開始即將走向結(jié)局。

茶樓的氣氛很好。店里有暖氣,驅(qū)逐了顧云錦的一身寒意。桌子上有燈,暖融融的照在柏昀生臉上,把他的輪廓勾得一派溫柔。

他把手里幾十頁的資料輕輕放在顧云錦面前,輕聲說:“幫我這個忙吧,好不好?”

六年前,他一臉倉皇,在七月酷暑里哀求她:“你幫幫我吧?!?/p>

六年后,他好像沒變,又好像變了。他可真厲害,年紀輕輕就拿了幾家珠寶設(shè)計的合同,在出世和入世間拿捏得精妙無比。他和褚?guī)煾覆灰粯?,褚?guī)煾甘羌兇獾慕橙耍耸窒碌幕钣嬍裁匆膊欢嘞?,他卻懂經(jīng)營,懂算計。他設(shè)計的東西精妙,為人處世也圓滑得可怕。

茶樓里好像冷了些。顧云錦裹緊衣服,沉默地點了點頭。

柏昀生像是松了口氣。他給她續(xù)上茶,熱氣騰騰地冒起來,他的臉藏在白茫茫的霧后,她怎么也看不清晰。有人給他打電話,他低聲應(yīng)了幾句,聲音輕柔得讓顧云錦有些不安。

柏昀生掛了電話,朝她笑了笑:“教授有點資料要給我,我?guī)熋靡粫航o我?guī)н^來?!?/p>

“你……”顧云錦猶疑著說,“你在北京,好不好?”

話一出口,她突然覺得自己過分笨拙了。他自然是過得很好的,財務(wù)自理,學有余力,跟著最好的教授,又聰敏好學,還沒畢業(yè)就在京城珠寶界混得風生水起。可柏昀生聞言卻頓住了。

這些年,他像個加足了馬力的發(fā)動機,從啟程就全速前進。教授賞識他,同學欽慕他,甲方信任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只有顧云錦問他,你過得好不好?

他如鯁在喉,卻在最后一刻咽了回去。

一個輕快的女聲從他身后響起來:“咦,柏昀生,這是你朋友?”

女孩穿了件白色的毛衣,尖尖的下巴縮在脖套里。顧云錦有些不想抬頭,也就沒太看真切對方的面目,但仍能聽出她的蘇州口音。

好不諳世事的嗓音。她這樣想。

柏昀生倒也沒叫她打招呼。他站起身和那女孩站得遠了些,說著些顧云錦聽不太懂的名詞。然后,女孩給了他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伸出手在他腦門上拍了拍。

纖纖素手,體態(tài)輕盈。顧云錦的頭抬得不早不晚,正好看見她手腕上那串手鐲。金屬框架里鑲著雕成蓮花的白玉,正是柏昀生去北京前那些日子在旗袍鋪子里雕的那塊。

她沒待太久,臨走前看了顧云錦一眼,半真不假地夸到:“這小姐姐,長得可漂亮?!?/p>

柏昀生看顧云錦臉色不好,急忙把她送了出去。那女孩說:“外面可冷呢?!?/p>

柏昀生只好把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大衣遞給她:“勞煩你大小姐跑一趟,凍壞了我可擔待不起?!?/p>

他坐回來的時候,神色里有些如釋重負的味道。顧云錦沒察覺,只是垂著眼問:“這姑娘是?”

“薛寧?!卑仃郎攘丝跓岵?,“她爸爸在江蘇做蘇繡生意,你聽說過嗎?”

褚占生大發(fā)雷霆。

“這幫人做的叫什么旗袍!”他摔了顧云錦給她的合同,“顧客不懂,你也不懂?這樣折騰,早晚會毀了這門手藝?!?/p>

她俯下身,一張一張地把紙撿起來。

“師父,時代變了,”她蒼白著一張臉說,“衣服這東西,本來就該跟著時代走。死守傳統(tǒng),早晚會丟了傳統(tǒng)?!?/p>

“他們給了你什么好處,叫你來給我做說客?”

“師父,”顧云錦抬眼看他,“你帶我這些年,多少祖?zhèn)鞯臇|西沒了,咱們都看在眼里。你以前教我,時裝不是時髦服裝,是時代服裝。時代變了,服裝就該跟著變,所以才有了海派旗袍,有了蘇式旗袍?,F(xiàn)在又變時代了,咱們的東西,落伍了?!?/p>

“我不變!”褚占生發(fā)了怒,嗓子吼得發(fā)啞,“就算餓死,凍死,窮死,我也不做這些四不像的東西。這些衣服牌子,想用我的名聲給他們做噱頭,再讓我把旗袍改成這些不中不西的樣式,他們把我褚占生當什么?把我這幾十年的‘褚記招牌當什么?”

褚?guī)煾改挲g大了,脾氣越發(fā)不好。老爺子覺得市面上的衣服越發(fā)不體面,越發(fā)不倫不類。他早就說,當今這世道,男人穿得像女人,女人卻一個賽一個地像男人。還有些衣服,剪的破爛似的也敢拿出來賣,在他們那個年代,若是有裁縫這樣做衣服,是要遭同行罵的。

所以,來之前,顧云錦就做好了被他痛罵的準備。

這是柏昀生給她的合同。甲方是個國外的品牌,和柏昀生的教授合作過東方元素的系列珠寶。這個牌子計劃擴大產(chǎn)業(yè),涉足時裝,想在新一季的服裝款式里加入旗袍元素,柏昀生若是能找到國內(nèi)知名的老牌旗袍師父,就能爭取到新系列的配飾設(shè)計部分。

若是這個牌子自己來找,國內(nèi)自然不乏愿意做的老師父,可是這樣配飾設(shè)計就沒有柏昀生的事了。他求顧云錦幫他說服褚占生,也是為他的未來鋪平了路。

卻無奈,褚?guī)煾傅墓虉?zhí)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得到消息的剎那,柏昀生聲音里的失望讓顧云錦害怕。

“云錦,”他苦澀地說,“你知道吧,我運氣一向不好,所以什么也不敢錯過。”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柏昀生還是得到了那次機會。

他看機會的眼光著實沒錯。那次機會成就了他,成就了那個品牌,也成就了顧云錦。

他想了折中的辦法,對外說褚占生年齡大了沒有精力,但愿意指導自己親傳的弟子顧云錦來替品牌做這次設(shè)計。顧云錦也著實爭氣,沒日沒夜地忙了小半年,拿出的樣品讓老外嘖嘖稱奇。

可是,當品牌的廣告鋪天蓋地地打入國內(nèi)時,顧云錦瘋了一樣撥著柏昀生的電話。她啞著嗓子問:“你說這個牌子宣傳的時候不會提褚?guī)煾傅拿??!?/p>

“云錦,”柏昀生那邊好像很亂,他幾乎是略帶潦草地安撫道,“這是商業(yè)品牌,褚?guī)煾该麣獯?,親傳弟子出馬,才是該有的噱頭?!?/p>

為此,褚?guī)煾覆豢显僖娝?。老一輩人,將名譽看得比命還重。經(jīng)過一輩子的打磨,老來指導的弟子做這些東西,在同行面前丟盡了面子。

他早就說了,顧云錦,早晚會砸了他的招牌。

那些衣服款式當年很火。中外元素雜糅在一起,從某種程度上迎合了許多年輕人的偏好,現(xiàn)在街上偶爾還有人在穿。

只是顧云錦也知道,那根本不算旗袍。

而她也在那年,和師父斷了聯(lián)系。

十一

“我那時候,太急著讓柏家重新振作起來,一點點的機會也要爭,一點點的錢也要掙?!?/p>

夜色如水,柏昀生的故事終于到了尾聲。

“她捺著性子不離開,我卻越發(fā)吃相難看。我還記得呢,她有一次問我:‘柏昀生,你還記不記得當初你給那老婆婆做戒指的事?

“我真是混賬啊。我那天和客戶喝多了,一臉挑釁地看向她:‘顧云錦,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珠寶設(shè)計能掙幾個錢,拿著懂行的名頭去讓錢滾錢才叫本事。柏家傳了百年的手藝,說失傳不也就失傳了。

“這樣的事多了幾次,她也就不問了。再后來,她人也不在了。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回了蘇州給褚?guī)煾复餍?。我趕回蘇州問她,她卻閉門不見我。

“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褚?guī)煾傅剿酪矝]讓她見最后一面。

“這些年,她的名氣越來越大,定制的門檻也越來越高。商賈名流,讓她做的東西,只要她不認可一概拒絕。沒人再逼著她昧著匠人良心做事了,她做的旗袍也越來越有味道了。她沒錯,我才錯了。

“我贖回了柏家老宅,柏記珠寶的店面開遍了半個中國,可即便如此,我仍是負了匠人之名,更負了她。

“云錦,如今應(yīng)當恨我恨到了極點吧。”

尾聲

柏昀生,八十年代生人,柏記珠寶當家,有著傳奇的前半生。

可任他履歷再輝煌,卻終究不懂女人。

我會好好替顧云錦寫一筆。寫她在自己愛了十多年的人的婚宴上,穿著自己的第一條旗袍,畫著最熱烈的妝,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十六歲,他輕描淡寫地看向她手里的戒指:“送你了?!?/p>

十八歲,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你嫁人的時候也穿這件吧。你穿這件真好看。”

二十一歲,他說:“你知道吧,我運氣一向不好,所以什么也不敢錯過?!?/p>

二十六歲,他喝多了,一身酒氣:“顧云錦,你真是什么都不懂?!?/p>

她手下的旗袍數(shù)以百計,件件精致華美,件件韻味悠長。她以技藝為魂,文化為骨,把東方女人的美顯露無疑。

可唯獨有一件旗袍是她的敗筆。

那枚戒指是旗袍的魂。戒指還了,魂也不在了。

可柏昀生,永遠也不會懂。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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