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雯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混沌到?jīng)]有開竅的人,我到底是謙和的還是狂妄自大的,我對人到底是友善的還是過于苛刻的,我是孝子還是不孝之子?我都講不清楚”
“要不你演董小鳳吧”
演員張譯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賊。
偷盜歷史始于韓德忠,第一個借他膽的人是導演陳可辛。
《親愛的》開機發(fā)布會前一天,陳可辛給張譯發(fā)了一個只有幾場戲的劇本,說:“張譯你趕緊看一下這個角色,明天來參加我們的發(fā)布會?!睆堊g一頭霧水:“是需要我站臺嗎?”第二天到了后臺,熟人黃渤疑惑地問他:“你來干嘛?”張譯直接回答:“我也不知道我來做什么?!迸R上臺前十分鐘,他還在納悶,為什么陳可辛要找自己演一個沒文化的暴發(fā)戶?張譯對土豪這個標簽排斥了30年,自認身上沒有一丁點暴發(fā)戶特質(zhì)。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偏見,逮住陳可辛問,陳答:“我就是想找個不像大款的人來演大款的角色?!睆堊g帶著懷疑進了組,演了一個中學文化水平的富商。后來這個角色幫他奪得了演員生涯的第一個專業(yè)獎項:金雞獎最佳男配角。張譯長舒一口氣,有一種偷了十塊錢的僥幸。
賈樟柯看了張譯的表演,覺得這個演員能偷一萬,于是約他聊《山河故人》。張譯一看,一個徹底沒文化的煤老板,心里炸了毛:這真的超越我的底線了。他提出懷疑,一口拒絕,可賈樟柯不接招,轉(zhuǎn)頭就只和他聊山西方言。張譯對山西話感興趣,興奮極了,一口氣連說幾個像模像樣的詞匯,賈樟柯夸他:“說得太有味道了。我這個角色要求說徹底的山西話,你可以嗎?”張譯沒轉(zhuǎn)過彎,滿口答應:“山西話,我可以練啊?!眱扇藵M心歡喜地道別?;爻搪飞?,張譯的車子被一個司機追尾,對方不承認酒駕,張譯就打開手機錄音套他的話,從“保險杠多少錢”又聊回了“喝多少酒”,完了趕緊報警。此刻他才回過神來,剛剛好像也被賈樟柯這么晃了一槍,稀里糊涂就答應了演煤礦主張晉生的角色。
到了第三次,曹保平膽子更大,讓張譯在《追兇者也》里演殘暴但倒霉的殺人犯董小鳳。兩人第一次接觸,曹保平只讓他看劇本。四五個月后,他又找中間人旁敲側(cè)擊,“逼”著張譯到北京電影學院的辦公室見他。兩人在午后斜陽里喝紅茶、聊角色,但就是不篤定張譯該演什么。張譯覺得曹保平這是熬鷹,把他熬得對演戲有饑餓感了,就丟來一句話:“要不你演董小鳳吧?”張譯傻了眼,認為這是讓他一個小毛賊去做江洋大盜的勾當,于是再次向?qū)а荼砻髁藢ψ约旱膽岩?,結(jié)果曹保平給出了和陳可辛如出一轍的答案:“我就想看一個不像殺人犯的人殺人是什么樣。”
“我是個以方法派為主的演員”
電影推進至第五十分鐘,“五星殺手”張譯才出場。八分鐘后,他在冬天的草甸上突施冷箭,背后襲擊錯誤目標貓哥。貓哥奪命狂奔,張譯拳打腳踢,不像殺人犯的人開始殺人。
他沒有快刀斬亂麻,而是賦予了整個血腥過程更為戲謔的表達:“以前在東北的時候,我和我哥兒們還搶過一個金店,你猜咋的?去他姥姥的,把鏈子往盆里一扔,漂起來一半。我跟我那哥兒們,黑絲襪、大砍刀,這么老長,嘎,就沖進去了,把他媽小姑娘嚇得嗷嗷叫,我他媽就恨奸商啊,他要不賣假鏈子,我不可能殺人。我哥兒們一看是假的,當時就扔垃圾道里了?!币娯埜鐠暝?,董小鳳又殘暴地將他蹬趴在地,繼續(xù)自顧自說:“他不是給扔垃圾道里了嗎?讓保潔員給報了警了。我那哥兒們就給整進去了。你說你進去就進去唄,這家伙,不夠你舔巴,不夠你嘚瑟的了,進去溜須拍馬,給我供出來了。他立功贖罪,一年就出來了,我呢,一蹲蹲了七年。你說這樣的人該殺不該殺呢?”話畢,連下三刀,刀刀見血。
隨后一小時,張譯穿著淡色襯衫、戴著牛角帽、操著一口大碴子味兒的東北話,像殺人場景的表現(xiàn)一樣,在嚴肅和幽默間穿梭。在這個被譽為貢獻了年度最佳群眾演員的電影中,曹保平稱張譯負責了很大部分的幽默搞笑擔當,很多影評人則認為張譯是電影黑色幽默氣質(zhì)的全部體現(xiàn)。
“我是個以方法派為主的演員?!?2月10日,坐在經(jīng)紀公司白色的高腳凳上,張譯大方承認。
此時距離《追兇者也》上映已經(jīng)過去87天,他主演的電視劇《好家伙》早已首播完畢,擔當重要配角的《我不是潘金蓮》正在熱映。日程表上,張譯此刻最重要的工作是電影《少年》的宣傳。在這部由楊樹鵬執(zhí)導的電影中,他飾演一名警察。這個角色在他的經(jīng)驗以內(nèi),惟一的擔憂是能否和以體驗派為主的女演員余男在戲里發(fā)生化學反應。
“慶幸的是,我們兩個的調(diào)整能力和適應能力非常不錯,有點像兩個不同門派的武林中人,稍微適應了一下之后,我們就打出了一套屬于我們兩個獨有的拳腳?!睆堊g說。
這幾年,和張譯有關(guān)的段子中,總繞不開那些和演技相關(guān)的故事。比如在《親愛的》中,黃渤為失而復得的兒子舉辦生日宴,張譯獨自灌下半杯白酒,捏著孩子的臉狠狠地吸了一口,悲憫、怨恨、失望、嫉妒,瞬間爆破。又比如在《山河故人》里,為更好表現(xiàn)客居他鄉(xiāng)的老年張晉生,張譯提議為角色加了一個下垂的啤酒肚,于是年輕時的剛愎得意與老年的失意孤獨,又理所當然地形成了默契呼應。
但張譯本人并不喜歡“演技”二字?!叭绾文芨袆佑^眾、感動對手,確實需要一定技術(shù),但我個人喜歡把角色化在身上,我即是他,他即是我。”張譯說,“在完成這個角色的過程中,如果沒有任何一次我即是他、他即是我的體驗,那這個角色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p>
入行多年,張譯一直試圖將自己所經(jīng)歷的那部分生活、所見到的世界內(nèi)化為表演時的武器。
在群戲《黃金時代》里,他扮演與蕭紅并無感情瓜葛的作家蔣錫金。影片采取紀錄片的手段,讓張譯坐在鏡頭前敘述與蕭紅的故事?!皬哪侵?,我再也沒見過蕭紅?!蓖蝗唬瑥堊g在鏡頭前別過臉哭起來。這種情感爆破的表現(xiàn)有別于傳統(tǒng)的醞釀模式,卻讓配角和主角的關(guān)系瞬間立體了起來。
張譯想起20年前他曾看過的紀錄片《中華之劍》。在這部長達300分鐘的緝毒大案紀實里,有一個場景令他印象深刻。刑警隊長犧牲后,記者去采訪其隊友,告訴他隊長去世的消息,并讓他描述作戰(zhàn)情況。隊友非常冷靜地描述著當時的作戰(zhàn)方案,講到隊長時突然一頓,眼淚瞬間掉了下來:“什么?他死了?”此后,戰(zhàn)友一直在大哭,采訪根本無法繼續(xù)。
“每次我一想到這個鏡頭,都會渾身起雞皮疙瘩?!睆堊g說。
“所以你不是靠天賦或者靈感去演戲的演員嗎?”
張譯的回答迅速又堅決:“不是,至少之前不是?!?/p>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張譯一度喪失自信。
2005年,他在胡玫執(zhí)導的電視劇《喬家大院》里飾演陳建斌的小跟班。有一天,胡玫摸著他的腦袋問:“今年多大了?”張譯回答:“27了。”胡玫告訴他:“你記著,男演員28歲再不出來,你就洗洗睡吧?!?/p>
當時的張譯服役于北京軍區(qū)政治部戰(zhàn)友話劇團,團里幾乎所有的領(lǐng)導和導演都認為他是最不會演戲的那一個。那時候他學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認為體驗派才是王道,“只有真聽真看真感覺了才能演?!?/p>
很多戰(zhàn)友學傻子、演猴子、演大象,站在臺上,只要想哭就能掉很多眼淚。張譯怎么都進入不了這種狀態(tài),問戰(zhàn)友:“你們想到了什么就能把自己變成這樣?”戰(zhàn)友答:“沒有想任何東西,我自己就是很難過?!睆堊g認為這才是演員的天賦,并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演員的料。
那時候的張譯年輕、憤懣又記仇。學表演前,他一心想去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中國傳媒大學)學播音主持。他孤注一擲,無奈落榜。一兩年后,張譯興趣轉(zhuǎn)向表演,開始北漂。手頭的事情一忙完,他立刻就跨上自行車,從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騎車兩小時到北廣,心里只有一個信念:“我必須要去它的廁所撒泡尿。”
“既有動物性,又有報復性。我上廁所出來,就說了一句話,北京廣播學院不過如此?!笔畮啄旰螅诒硌蓊I(lǐng)域有所建樹的張譯嘲笑自己當年的幼稚行為,“什么不過如此呀,人家歷史悠久,培養(yǎng)了無數(shù)優(yōu)秀人才,你張譯是個什么東西呀?”
在郁郁不得志的狀態(tài)中磨蹭了幾年,就在胡玫所講的那個28歲的關(guān)口,迎來了命運的轉(zhuǎn)折:在《士兵突擊》中扮演班長史今。在這部日后被廣泛傳頌、并為中國影視圈貢獻了多名中堅力量的電視劇里,張譯飾演的史今本分要強又溫柔。此后幾年,張譯在多部軍旅題材電視劇中擔綱重要角色,2012年起又搖身一變,在《北京愛情故事》《抹布女也有春天》《辣媽正傳》等都市情感劇中成為了“國民女婿”。
他的狀態(tài)逐漸舒展開來,不再咬牙切齒地說“失敗是成功”“要感謝你的敵人”這類片湯話,也不再糾結(jié)自己和角色之間的距離有多遙遠。他甚至開始越來越不確定自己是誰:“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我的性格喜好是什么。甚至有的時候,我很難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上表達我的愛憎和我的傾向。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混沌到?jīng)]有開竅的人,我到底是謙和的還是狂妄自大的,我對人到底是友善的還是過于苛刻的,我是孝子還是不孝之子?我都講不清楚?!?/p>
38歲的張譯不再像以前一樣借孤獨撒瘋,利用拍攝的間隙,在每個深夜獨自跑出去散步。他依然覺得自己心智不成熟,但開始學會接受自己身上的不確定性。
“之前一直在想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或者自己是什么樣,然后通過不同的事情驗證自己。后來發(fā)現(xiàn)每次驗證之后都不甚滿意,所以也就放棄,不強求一定要了解自己了?!?/p>
“我更喜歡激情退去后的信手拈來”
這幾年,隨著幾部電影的持續(xù)發(fā)力,張譯名聲漸隆。他出書、玩知乎,把自己歸結(jié)為“貓與觀眾的侍者”。
在知乎上,他洋洋灑灑又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作為演員,演電影和演電視劇有什么不同”“電影路演中,主創(chuàng)人員都要做什么”的問題,轉(zhuǎn)頭又會在“長時間外出怎么安排貓的吃喝”的問題下佯裝嚴肅地回答:“若沒有人留下來照顧貓,超過一天的差就不要出了。我曾經(jīng)犯過這樣的錯誤,我的貓把脫鞋吃了,為了憤怒?!彼ΨQ下一期知乎的回答應該寫什么已經(jīng)成了他日常焦慮的一部分,可他又樂在其中——“焦慮之后我的人生反而更踏實了?!?/p>
但除了以文字和角色與外界溝通,張譯很少露面。他立志恪守演員的本分。
“我不是明星,我只是一個演員?!睆堊g說出了這句被很多演藝界人士掛在嘴邊的話,“我從來不參加任何綜藝和真人秀,參加真人秀至少是想把自己變成明星的人。”
“你這句話難道不怕得罪人嗎?”
“這難道不是事實嗎?演員為啥參加真人秀?第一,幾十天就可以掙到一二線演員工作兩三個月的錢;第二,迅速提高知名度,變成明星,名利雙收。真人秀真沒必要藏著掖著說話,只有這兩個目的,名和利,至少我不參加,我只想演戲。”
張譯坦承自己對金錢的欲望與需求,但只愿意以自己的方式獲得。即便演戲的激情正在消退,他也將之視為惟一的生存手段。
2008年前后,有一次張譯拽著廖凡聊天,問:“老廖你有沒有一說開始渾身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的時候?”
廖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反問:“你有???”
張譯解釋:“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特別想沖到鏡頭里去創(chuàng)作,晚上特別不愿意收工?!?/p>
“我過去也有,現(xiàn)在沒了?!?/p>
“你怎么可以這樣?我們應該一生熱愛它,我們應該永保激情?。 ?/p>
廖凡直說“滾滾滾”轟走了張譯,使他多年都憤憤不平。
三四年前,張譯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自己身上那種一股腦兒往前沖的勁兒也消失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完全確認自己熱愛表演,甚至對于“想不想成為好演員”這樣的命題都開始持保留態(tài)度。
“激情消退不是壞事。只有激情消退了你才能冷靜、理智、客觀地去看待你所從事的工作,能想到更多的方法?!睆堊g認為自己仗著激情在十年前的《士兵突擊》里嶄露頭角,可如果一直只憑借激情演戲,他將失去考察人性的理性空間。
導演管虎今年和張譯聊過一次天。他這樣夸贊張譯:“你的表現(xiàn)力有時候會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爆發(fā)力很厲害,非常好。我喜歡看你演戲,因為我猜不到你下一步會干什么。”但他同時也點出了張譯的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你一定要考慮一個問題,即如何將鋒芒內(nèi)斂?!?/p>
“對我個人來講,就需要降低我的激情。”張譯反思,“年輕時為什么那么喜歡去嘗試,是因為釋放了激情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不過如此。等你到了中年、老年,眼界開闊之后,你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情是什么樣子,能夠信手拈來,而不是倉促應戰(zhàn)。我更喜歡激情退去后的信手拈來?!?/p>
張譯不擔心自己被揠苗助長,但對自己的分量和角色始終有估算。不久之前,有導演找他演男主角,張譯卻覺得自己還不到那個角色的火候?!把菀材苎荩珪簳r還沒有那么大的飯量,吃點男配的飯也挺好?!彼J為自己是一個能和任何主攻都配合非常默契的二傳手,沒有強烈標簽,但也因此能夠是一個有點文化的大款、一個張揚粗劣的煤老板、一個自負但倒霉的殺人犯。
“我可能終其一生才能知道,我到底做了一個什么樣的人?!睆堊g說他看不清自己,甚至看不見自己。他以魯迅筆下“皮袍下的小”來指代自己的弱點,稱這份明晰讓他說話永遠不夠硬氣,也始終無法想清楚自己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樣對于我個人的人生來講是一個悲劇,但是對于我的工作是好事,因為我有太多不確定性,可以為電影、為角色提供太多的可能。”張譯說。
不久之前,張譯在廣播劇《太平洋大逃殺》中擔當了配音。他的角色不是老實木訥的幸存者趙木成,而是 “魯榮漁2682號”上的嗜血魔頭劉貴奪——在失子的暴發(fā)戶、客居的煤老板和喜感的殺人犯之后,這樣的選擇在意料之外,但終歸在情理之中。
反正,既然連張譯都不知道自己誰,那他理所當然可以是任何人。
獲獎理由
2016年,張譯延續(xù)了在電影圈的勁頭,在 《追兇者也》 中飾演殘忍又倒霉的殺手董小鳳、在《我不是潘金蓮》中飾演阿諛奉承的小公務員賈聰明。從 《士兵突擊》 到 《辣媽正傳》 ,從 《親愛的》 到 《山河故人》 ,張譯身上始終保持著一種介于幽默和嚴肅之間的不確定性,也正是這種可貴的留白使他擁有了演繹任何角色的能力。即便在當下這個浮躁時代,張譯也很少參與影視劇以外的工作。毫無疑問,他正輕盈地展示著一個演員的寬容、體恤和克制;毫無疑問,這是他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