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收藏沒底,故事也不稀奇:有錢懂行,買進真的東西。過云樓最主要的精神在哪里?不是自娛自樂,不是炫富,而是為社會服務,培養(yǎng)畫家?!?/p>
過云樓主
在蘇州博物館“煙云四合——清代蘇州顧氏的收藏”的展廳入口,抬頭可見“過云樓”的牌匾與第一代過云樓主人顧文彬的一副手書對聯(lián):“一枝粗穩(wěn),三徑初成;商略遺編,且題醉墨”。光緒元年(1875),64歲的浙江寧紹道臺顧文彬辭官返回蘇州老家,決定自此優(yōu)游林下、以書畫自娛時,過云樓在兒子顧承的主持下剛剛建成不久。自此,在顧氏數(shù)代人的經(jīng)營之下,過云樓成為聞名海內(nèi)的私家藏書藏畫樓,以至于在當?shù)赜小敖鲜詹丶滋煜拢^云樓收藏甲江南”之譽。
顧氏一脈,可溯自三國江東顧姓,顧文彬的祖輩則是元末明初由徽州遷入蘇州的徽商,以鹽務、棉布和絲綢等外貿(mào)生意起家。作為科舉入仕的第一代,顧文彬曾任刑部主事,并在平定太平天國之亂中,為左宗棠再起、聯(lián)絡地方官紳迎接李鴻章的淮軍克復蘇州,立下功勞,也因此得任寧紹道臺的肥缺。另一方面,顧文彬工書法善詩詞,是晚清典型的文人士大夫,退隱之后,得以和精于賞鑒的兒子顧承一起,著意收藏亂離之后散落江南的書畫與古籍。過云樓很快得以在江南收藏界中聲名鵲起,顧氏一族也成為活躍蘇州的文化型世家大族。
正如顧文彬在書畫著錄《過云樓書畫記》自序所稱:“書畫之于人,子瞻氏目為煙云過眼者也。余既韙其論以名藏秘之樓,則羅而儲焉、記而存焉,適然之遇己耳,殆無容心?!薄斑^云樓”的名稱取意蘇東坡在《寶繪堂記》中對書畫收藏的曠達態(tài)度。從南宋周密的《云煙過眼錄》,到清代藏書家陸心源的《穰梨館過眼錄》,蘇州收藏家、顧文彬好友潘遵祁的《須靜齋云煙過眼錄》,這種聚散無常、煙云過眼的心態(tài),已成為文人收藏的一種傳統(tǒng)。
盡管如此,這并不意味著可以草率隨性的態(tài)度以事收藏。恰恰相反,在蘇州博物館副研究員、此次展覽策展人李軍看來,顧氏在書畫、古籍、碑帖、青銅器、文房雅玩等每個門類都下了一番苦心經(jīng)營?!跋襁^云樓這樣門類比較綜合的收藏,確實比較少。晚清四大藏書樓中,像陸心源的皕宋樓、常熟瞿氏的鐵琴銅劍樓也都有字畫,古代文人士大夫玩的東西都有一點,但不像顧家這樣成系列。從清代江南藏家的序列來看,雖然每個單項可能有人比它厲害,比如潘祖蔭的青銅器和古籍、翁同龢的書畫與碑帖,但就像一所綜合性大學,過云樓整體來說名列前茅?!币舱虼?,李軍此次挑選的84件展品,注重每個門類從宋元明清基本序列的全面,希望具體而微地展現(xiàn)顧氏收藏風貌所在。
顧文彬注重家學,希望過云樓收藏成為“益吾世世子孫之學”。在《過云樓書畫記》中,他為顧氏收藏所定的十四條“庋藏法則”:“書畫乃昔賢精神所寄,凡有十四忌庋藏家亟應知之:霾天一,穢地二,燈下三,酒邊四,映摹五,強借六,拙工印七,凡手題八,徇名遺實九,重畫輕書十,改裝因失舊觀十一,耽異誤珍贗品十二,習慣鉆營之市儈十三,妄摘瑕病之惡賓十四。”這些后來還被作為家規(guī)刻在過云樓門楣之上。正是在這種熏陶與引領之下,顧氏幾代都成為能書善畫、精于品鑒的大家。很大程度上,也正因此,在幾經(jīng)兵燹亂離之后,過云樓收藏并未散落,如今多經(jīng)后人之手或捐贈,或價讓,分藏于全國各大博物館所。
顧承是第二代過云樓主,兄長早逝后,顧承幫助父親建造怡園、過云樓,搜求書畫古物,編訂《過云樓書畫記》。顧承長于書畫,尤精鑒賞,父親曾對他有這樣的評語:“性愛古董,別有神悟,物之真?zhèn)?,一見即決,百不失一?!笨上У氖牵@位賞鑒奇才50歲即先父而逝。讓老人略感安慰的是,孫輩中人才繼起,很快撐起過云樓的收藏事業(yè)。顧承的三子顧鶴逸,終身不仕,在家族舊藏基礎上,孜孜搜求書畫、碑帖尤其是古籍善本,不斷豐富著過云樓的藏品。此外,顧鶴逸不但擅長書畫,還延續(xù)家族傳統(tǒng),時常邀請畫壇新秀到過云樓臨摹藏品,牽頭支持“怡園畫社”,培養(yǎng)了一批青年畫家,在當時畫壇名重一時,有“當代虎頭”(東晉畫家顧愷之小字虎頭)之譽。
民國十四年(1925),自感年邁的顧鶴逸,將過云樓所藏分成四份傳給四個兒子:顧公可、顧公雄、顧公柔、顧公碩。1930年,顧鶴逸去世。沒過幾年,抗戰(zhàn)爆發(fā),蘇州淪陷前,顧公碩9歲的兒子顧篤璜還記得,轟炸的第一顆炸彈就落在顧家。一大家子攜帶著重要的藏品,到上海逃難去了。“過云樓的那種生活完全瓦解掉了。”
煙云過眼
過云樓收藏以書畫與古籍為大宗。其中的精華多收錄于顧文彬、顧麟士祖孫三代編寫的《過云樓書畫記》與《過云樓續(xù)書畫記》中,共計宋元明清的歷代書畫作品359件。這兩本書畫著錄的編寫體例,深受高士奇《江村銷夏錄》的影響,展覽中展出的《過云樓收藏書畫與各家著錄傳承表》中,見于上書的藏品即有8件,而見于歷代著錄的藏品則高達71件。
只是,比起以往的書畫著錄,過云樓的選擇標準要嚴格得多。據(jù)李軍的研究,《過云樓書畫記》在成書過程中,曾不斷修改,以去偽存真,例如《過云樓書畫記》初稿中的蘇東坡《乞居常州奏狀》、米元章《崇國公墓志》,因被鑒定為是贗品而被剔除。其次,非經(jīng)顧氏收藏、主人親自審定者,一概不錄,使其截然不同于陸心源的《穰梨館過眼錄》等書,完全可以根據(jù)所藏按圖索驥。此外,婦女之作,易于名世者,概從摒除;凡絹本、扇頁,概不入選。例如無錫博物院所藏范玨、顧眉《叢蘭合璧卷》,曾為過云樓所藏,卻不見于著錄。
過云樓的書畫藏品,比較注重流派之分,尤以“清初六大家”“明吳門四家”“畫中九友”“趙氏及元末四家”居多,據(jù)學者陶大珉的統(tǒng)計,分別達到66件、58件、46件、29件。個中緣由,除了過云樓的主人們對文人畫風與吳中鄉(xiāng)賢的偏愛,這也是同光年間江南收藏圈整體對吳門畫派與正統(tǒng)派兼愛的風尚使然,而重視以董其昌南宗體系論下的繪畫群體,一直是清初、中期以來的收藏傳統(tǒng)。
顧文彬收藏的年代,適逢太平天國亂后,江南不少藏家的東西散落四處,這也使得過云樓有了快速集聚藏品的機會。觀摩過云樓的書畫,可以看到許多收藏史的東西,尤其吳中文人收藏的脈絡與情趣。與過云樓顧氏資料位于同一展廳的《四梅圖》(故宮博物院藏)就是很好的例子。這幅南宋揚無咎創(chuàng)作的水墨畫,分四段描摹梅花未開、欲開、盛開、將殘的情態(tài),在畫法上改墨暈花瓣為墨筆圈線,更顯梅花的“疏枝冷蕊,清瘦絕人”,與當時流行的富貴艷冶的“宮梅”大異其趣,相傳被宋徽宗譏為“村梅”。也正因此,畫作清爽超凡的意趣為歷代文人所看重。經(jīng)由明代沈周、文徵明、文彭、項元汴等人之手,這幅畫一直在環(huán)太湖流域的幾大畫家與藏家中不斷流傳。到了清代,此畫輾轉(zhuǎn)為乾嘉年間蘇州著名藏家陸謹庭所得。陸氏過世后,據(jù)傳一度流落外邦,后被程楨義用“番錢三百枚”購回。從程家流出后,這幅畫被陸謹庭的外孫、畫家潘遵祁購回。仿效外祖父在住宅所建的“四梅閣”,潘遵祁也在自己的香雪草堂旁造了一座“四梅閣”用以貯畫,并將畫卷中的梅花石刻拓印,還邀請畫家戴熙創(chuàng)作《四梅閣圖》,請友人一起鑒賞題詠。潘遵祁晚年時,想散掉收藏,接手人正是好友顧文彬,代價則為一件貂皮大衣。
“每幅畫,都有意想不到的故事,或者意想不到的源流?!闭缋钴娝?,過云樓的藏品處處流露出江南文人的趣味與性情,畫作的水平固然重要,附著其間的意趣與故事,則更為他們所看重。
此次展出的“清初四王”之一王鑒的《夢境圖》(故宮博物院藏),畫中山水則源自一場白日夢。作者非常喜歡王維以下的山水畫,常自觀摩,一日在蘇州一家僧舍睡著,“忽夢入山水間,中有書屋一區(qū),背山面湖,回廊曲室,琴書蕭灑,花竹扶疏,宛似輞川,軒外卷簾,清波浩渺,中流一叟乘棹垂綸,曠然自得。予趺坐中堂,觀左壁畫,乃思翁筆,幽微淡遠,不覺撫掌贊嘆”。醒來以后,他便將夢中場景畫了下來。《湘君湘夫人》(故宮博物院藏)背后也有文徵明考驗仇英功力的故事,他畫完后請仇英來設色,不料當時的仇英比較年輕,文徵明對其設色并不滿意,只好自己親手再畫,自行設色,畫成之后送給王寵。
除了《釋智永真草千字文》《范文正手札卷》(均為蘇州博物館藏)等書法精品,以及《漢曹全碑》的明拓“因”字無損本等碑帖名品,過云樓的古籍歷來為人看重。顧氏藏書,大概因著名學者傅增湘將所抄《顧鶴逸藏書目》刊布于1931年的《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五卷第六號,而廣為人知。坊間流傳,顧氏古籍秘不示人,顧鶴逸答應友人傅增湘看書的前提是,不能抄錄,故而只能看后默記于心,回寓所后憑記憶錄出。不過,李軍研究之后認為此說并不可信,認為當時“傅增湘必攜筆墨作札記,否則數(shù)百種書,匆匆檢閱,豈容冊數(shù)、行格、題跋等,均準確無誤。不過,兩人有可能約定,所閱覽書目不能對外公布”。顧篤璜對“秘不示人”一說也大不以為然,他從父輩那聽來的卻是:“我們家里對古籍完全不保密,過云樓給你看書,樓上有桌子,紙墨筆硯全部備好?!?012年6月,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以2.16億元成交價競拍的179種1292冊過云樓藏書,因開創(chuàng)國內(nèi)古籍善本拍賣紀錄而備受矚目。
除了少數(shù)宋元刻本,過云樓藏書因有不少“顧批黃跋”本,備受時人珍視。所謂“顧批黃跋”,即為清代著名??睂W家、藏書家顧廣圻和黃丕烈的批校題跋。乾嘉時期蘇州四大藏書家之首的黃丕烈所寫題跋所以如此出名,在李軍看來,有一個逐步接受的過程。晚清時,蘇州籍藏家潘祖蔭、繆荃孫開始有意收集黃丕烈題跋,并結(jié)集為《士禮居題跋》《蕘圃藏書題識》出版,由此影響日廣。此外,黃丕烈的題跋文字,或記買書樂趣,或述人生際遇,見人性情,往往在版本知識外,引人共鳴。
此次展出的幾本古籍,均不同程度與黃丕烈有關(guān):《古今雜劇三十種》與《慶湖遺老集》有其“士禮居”印章;而《宗忠簡公全集》則有黃丕烈題跋。顧氏藏書中的元刻本《古今雜劇三十種》與明刻本《雜劇十段錦》的流散過程,極具傳奇性。上世紀初,名重畫壇的顧鶴逸與日本文化人士有不少交往,其中就有日本學者島田翰。1912年,島田翰從過云樓借去上述兩書,沒想到一借不還,顧氏托日本友人催問,回信稱其已在獄中自殺。自此,這兩本書在日流散,并先后為羅振玉和董康購回,最終會聚到國家圖書館。《古今雜劇三十種》一書,被王國維在羅振玉處看到,還成為其寫作《宋元戲曲考》的重要資料。
雅集清賞
光緒五年(1879)九月初九,顧文彬邀請吳云、潘曾瑋、勒方锜、李鴻裔等友人在怡園舉行雅集,當天的活動,除沈秉成因其姐生病、彭慰高因掃墓未到,其他真率會的朋友全部到齊?!罢媛蕰钡拿浚娪谒紊鄄疁亍堵勔娗颁洝?,據(jù)說司馬光當年罷政在洛,常與故老游集,相約酒不過五行,食不過五味,號稱“真率會”。蘇州名園薈萃,文士云集,顧文彬周圍的雅集中人,多是富有學養(yǎng),精擅書畫鑒賞,愛好收藏的名流。他們效仿古人意趣,從城南李鴻裔的網(wǎng)師園,到城中顧文彬的怡園、吳云的聽楓山館,再到城東沈秉成的耦園,輪流做東,品評書畫,題詠唱和,極一時之盛。
當天活動結(jié)束后,顧文彬特地請來常熟籍畫家胡芑孫為諸人集體畫像,此后又經(jīng)畫家任薰補畫,諸人題詠提名,最終呈現(xiàn)為此次展出的《吳郡真率會圖》。
圍繞雅集的文人活動,對過云樓的收藏影響極大。除了相互之間的砥礪交流,以提升鑒賞水平,互通有無,轉(zhuǎn)手交易,在彼此之間更是司空見慣。過云樓的許多藏品,便來自這些朋友之手。元代趙天裕、柯九思等人的《七君子圖》(蘇州博物館藏),便來自網(wǎng)師園的主人李鴻裔。南宋魏了翁的《文向帖》,則是顧承用40個漢印跟吳云所換。顧吳兩家,不但是雅集之友,也是兒女親家,顧承的女兒嫁給了吳云的長孫。在顧承去世那年的生日當天,吳云還送給他一卷朱熹的手稿作為禮物。
或許因為祖上經(jīng)商,顧氏幾代多擅經(jīng)營,除了家中的醬園,田產(chǎn)等置業(yè)亦頗為豐富,不但為收藏了提供堅實的后盾,也使后代不致因經(jīng)濟問題而變賣藏品。也正因此,圍繞過云樓形成的文人團體,最后往往由顧家兜底,吳中藏品也慢慢會聚到那里。
這樣的雅集傳統(tǒng),一直到過云樓第三代主人顧鶴逸時,依然頗為興盛,不過功能則發(fā)生了悄然的變化。如果說顧文彬那時的雅集,更多是傳統(tǒng)文人的交游酬唱,顧鶴逸倡立的“怡園畫社”(后續(xù)還有其后人所主持的“小怡園畫社”“小小怡園畫社”),則堪稱晚清蘇州首個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書畫記社團組織。畫社成員不但有“研習六法、切磋藝事”的明確結(jié)社目的,而且一起觀摩藏畫,集體作畫,對整個畫壇產(chǎn)生巨大影響。此外,顧鶴逸為了弘揚中國古琴文化,還在1919年聯(lián)絡全國各地琴人30多人,舉行怡園琴會。一直到顧鶴逸逝世之后,抗日戰(zhàn)爭之前,怡園的此類文化活動,依然不絕如縷。
1928年出生的顧篤璜,幼年習畫,后來成為昆曲研究專家,盡管不曾經(jīng)歷過云樓的生活,但依然能從父輩身上感受到那一代人的風度。“我父親(顧公碩)是小輩英雄,很多人拿畫來請教他,我們在一旁看得很多。解放后一度推薦他去故宮博物院工作,他不想去,留在蘇州。徐邦達去了,父親講,以后徐邦達要超過他了?!弊岊櫤V璜印象深刻的是,過去拿畫給父親鑒賞的古董掮客都很有文化,并非真正的商人?!笆掷锬梅嬜?,像一個商人,很難看,他們的畫裝在一個布袋里,然后束在褲袋里頭,外頭是長袍,看不見。”
童年時期的大家族生活,也讓他終生難忘。夏天在庭院乘涼,男孩子身上一定要穿衣服襪子,走出房間便不能穿拖鞋。從小沒有零花錢,吃東西只能跟家里人講,根本不準在路邊吃東西。晚上睡前,與祖母告別,早晨起來,則在母親帶領下前去問好。
激揚畫壇
“收藏沒底,故事也不稀奇:有錢懂行,買進真的東西。過云樓最主要的精神在哪里?不是自娛自樂,不是炫富,而是為社會服務,培養(yǎng)畫家?!闭劶按颂帲櫤V璜頗為自豪。
事實上,怡園建成后,顧文彬便聘請了畫壇新人胡三橋,作為駐園畫家。這份工作薪金不菲,除了做一點簡單的禮賓工作,最大的好處在于,可以充分利用過云樓的藏品臨摹創(chuàng)作。這也是顧文彬為畫壇培養(yǎng)新人的初衷所在。胡三橋在怡園待了六七年,臨摹了大量吳門畫作,畫藝日進,只是不幸在33歲因病早逝。此外,晚清山水畫家顧若波也曾在顧家臨畫。還在寧紹道臺任上時,顧文彬在給兒子顧承的信中便寫道:“若波之畫,亦要成家,倘能在我家臨摹數(shù)年,意可直接‘四王,未知有此緣分否?”愛才之心,溢于言表。對此邀請,顧若波欣然接受,前后在顧家臨畫三載,此后還成為怡園畫社的骨干。
光緒二十一年(1895),顧鶴逸首倡成立“怡園畫社”。畫社的首任社長為吳大澂,主要成員有吳大澂、顧鶴逸、吳昌碩、陸恢、金心蘭、倪田、顧沄、胡三橋、鄭文焯、翁綬祺、吳穀祥等人,核心成員號稱“怡園七子”,后來又陸續(xù)加入王勝之、費念慈、任預等人。一時之間,蘇州有影響的畫家盡集怡園。海派畫家的領袖吳昌碩,也在加入畫社后獲益匪淺。雖然比顧鶴逸年長22歲,但吳昌碩對這位畫壇精英一向敬重,并在后者的建議下,學習八大山人以書入畫,最終成就一代畫風。
顧鶴逸身邊的青年畫家更多,其中就有后來被稱為他“半個頭學生”的吳子深、王季遷、劉公魯?!白娓敢惠呑硬皇諏W生,可很多人跟他學畫。他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做老師,所以你們要學,我歡迎,但不能做你們的老師,所以人家說是半個學生?!鳖櫤V璜回憶道。顧鶴逸出錢成立蘇州美術(shù)會,1922年,顏文樑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辦蘇州美術(shù)專科學校,投資者則主要為吳子深。顏文樑從小在顧家長大,喜歡西洋畫,后來發(fā)起蘇州美術(shù)賽畫會,允許西洋畫與國畫一起參賽。在顧篤璜聽來的家族記憶中,顏文樑是伯父顧公柔最好的朋友,兩人一個吹洋喇叭,一個變魔術(shù),組成一檔節(jié)目。
抗戰(zhàn)之后,顧家流亡上海。顧家在畫壇的影響仍未中斷。顧篤璜至今記得,那時來家看畫最多的人是張伯駒,每個禮拜來一次。他只是觀賞,太太潘素則跟著父親顧公碩學畫,臨摹古畫,最終以青綠山水成名。并非每個人在顧家都有這樣的禮遇,“要夠格的人,才給看好的東西。不夠格的人,也不得罪你,準備了另外一套五顏六色熱鬧的東西”。
作為衰落之前的文人畫的最后代表,顧鶴逸的作品雖然評價很高,但在后世的影響卻沒有想象中大。在李軍看來,主要原因是時風轉(zhuǎn)變,上世紀20年代后,講求從俗的海派逐漸興起,那種講求傳統(tǒng)意境、流品高雅的文人畫的時代過去了。
過云樓的時代也過去了。漫步在雨中的怡園,一邊是曲徑通幽的園中風致,一邊是茶室中用一口吳儂軟語閑聊的老人?!凹t塵四合,煙云相連”,東漢班固《兩都賦》中所極言的西京繁華,何嘗不似過云樓主當年“煙云過眼”的喟嘆,倏忽變幻。更為長久的,也許恰是故物背后的那份意趣與精神。
(本文圖片由蘇州博物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