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2015年8月,茅盾文學獎評選結果出爐,格非與蘇童同時出現在榜單之中。在關于1980年代先鋒文學的各種描述中,他們都毫無爭議地被歸屬為先鋒作家,而另一位獲獎作家金宇澄,僅就其1990年代在《收獲》上發(fā)表的作品——《欲望》(1990.4)《輕寒》(1990.6)《蒼涼紀念日》(1992.5)《不死鳥傳說》(1997.3)——來看,其實也是當年形式實驗的參與者。在各種版本的文學史敘述中,1985年都是一個醒目的時間標志,在這一年發(fā)生的若干重要事件中,先鋒出場是被反復敘述的事件之一。因此,2015年的茅盾文學獎評選結果,在某種意義上是隔著三十年向1980時代遙遙致意,同時也可以成為一個標志——類似的標志當然已有很多,不過并不妨礙我們再次重復一句:當年的文壇異端,在經過漫長歲月的洗禮之后,終于登上了官方的榮譽圣壇。這種說法似乎隱約帶著些對先鋒作家投降變節(jié)的譴責,實則并無此意,因為在我看來,一方面,曾經的先鋒作家的確已經調整了當年激進的寫作姿態(tài);另一方面,他們的獲獎,又絕不是作家單方面轉變的結果,我們時代的文學觀念也早已不復1980年代的舊模樣。
格非、蘇童以及金宇澄的獲獎,再次引發(fā)了我們關于先鋒文學的一些回憶。自1980年代末至今,關于先鋒文學的研究一直處于相對繁盛的狀態(tài),眾多的研究者分享著以下歷史共識:首先,盡管“先鋒”的標簽可以被貼在其他文學體裁之上,但1980年代的“先鋒文學”概念在大部分情況下,與“先鋒小說”是等義的,無論研究者如何追溯“先鋒文學”的前世今生,都無法否認“直到出現余華、蘇童、格非、馬原、殘雪、孫甘露這批作家……這時候文學才發(fā)生了真正的變化,或者說革命?!逼浯?,“先鋒文學”概念的合法性并不是自明的,“當時除了‘先鋒小說這一稱謂,評論界人士還根據各自的口味進行了命名,如‘新潮小說‘現代派小說‘實驗小說‘探索小說‘后現代主義小說等。”“先鋒小說”最終從這些概念中勝出,在洪子誠等文學史家的歷史寫作中,成為通行的概念。再次,“先鋒文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無論研究者是否言明,他們都是在不同的廣譜上使用這些概念,如張清華先生的《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就使用了較為廣義的“先鋒文學”概念。在其中,“先鋒”指的是“一個過程,一種在歷史的相對穩(wěn)定狀態(tài)中的變異與前趨的不穩(wěn)定因素?!倍蠕h文學思潮的“絕對性的邏輯與特點”,則是“由它的‘現代性焦慮所驅動的‘唯新論的運變邏輯?!币赃@樣的視野觀照,從197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文壇之上新意頻出,先鋒不斷。而陳曉明先生的《無邊的挑戰(zhàn):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代性》,則使用了較為狹義的“先鋒文學”概念,在導言部分即明確指出:“我們稱之的‘先鋒派的那個創(chuàng)作群落(他們主要包括:蘇童、余華、格非、孫甘露、葉兆言、北村等),是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步入文壇的”,論述中凡提及“先鋒小說”和“先鋒文學”處,近乎全部指的是這個創(chuàng)作群落的小說作品。在我看來,上述關于先鋒文學的基本共識也構成了我們今天研究的前提。
曾經的先鋒作家在1990年代逐漸發(fā)生了轉型,這一點現在已經成為坊間多數人的共識,分析轉型的原因、探討轉型的方向、推測轉型的結果從90年代后期開始出現,至2000年之后一度成為熱門話題。另一個同時引起關注并引發(fā)爭議的話題是“先鋒文學”的終結,主張“先鋒文學”終結的研究者一般提出了兩點論據:一是隨著早期代表性的先鋒作家創(chuàng)作轉型,以“形式實驗”為標志的“先鋒小說”已經終結;二是隨著先鋒小說不斷被復制,“先鋒性”已然喪失,先鋒文學終結。在對終結原因的分析上,除了涉及先鋒文學的思想貧弱,作家單純模仿西方敘事技巧等內因之外,一般會強調外因。1990年代是中國發(fā)生重大變革的時代,市場經濟的合法化迅速而有力地介入我們的生活,改變了我們的生存方式。因此,“轉型”與“終結”也常常被視為市場與大眾的勝利,比較激進的說法如“中國當代的先鋒派反抗傳統(tǒng)秩序游刃有余銳不可當,一旦碰上市場秩序柔軟的下腹部,立刻丟盔卸甲反戈一擊。充滿誘惑的市場對于他們來說,是一份只能接受而無法拒絕的美妙禮物?!迸c此同時,先鋒文學的崛起被認為與1980年代的期刊運作關系密切,而在1990年代的市場化浪潮中,文學期刊也陷入生存困境,因此在關于先鋒文學終結的討論中,結合著市場的變化,又有“成也期刊,敗也期刊”的說法,認為彼時彼刻,“不要說先鋒實驗,就連刊物的生存都成了問題?!薄跋蠕h實驗”與“市場”顯然被置于對立的位置。
然而,在對1990年代的文學現場的回顧中,我們發(fā)現,發(fā)源于1980年代的先鋒文學思潮,在1990年代依然有著深刻的影響,這種影響的具體表現就是,與1980年代的先鋒文學有著密切關聯的小說創(chuàng)作——包括曾經的先鋒作家的寫作,和以形式實驗為標志的先鋒小說的寫作——不僅沒有衰竭,反而構成了1990年代文壇的重要景觀,這一點,即使在持終結論的研究者那里也多有涉及。再具體到文學期刊,我們在承認其面臨生存困境的同時,也不能忽略以下事實:1990年代仍有大量期刊標榜自己的“純文學”屬性,而《大家》《山花》等期刊正是憑借對“先鋒小說”的成功運作而顯得生機勃勃。事實上,認為先鋒文學在1990年代終結的論調有可能是片面的,甚至它的兩個論據之間都存在著內在的邏輯沖突,但這種沖突常常被人們忽視。
在關于先鋒文學終結的討論中,早有論者采用了廣義的先鋒文學觀,認為先鋒文學并未終結,標志性的說法是“真正的先鋒一直在途中,他不會停止;他雖然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出發(fā),但永遠也無處抵達?!痹谖铱磥?,不僅廣義的“先鋒”始終存在,1990年代,與狹義的先鋒小說相關的創(chuàng)作也并未終結。即便是面臨生存困境,1990年代的文學期刊仍然可以成為我們透視文壇狀貌的一個入口,因此本文擬從對1990年代幾種文學期刊的閱讀出發(fā),從具象入手,展示以《大家》、《山花》等為代表的期刊所做的與先鋒小說有關的策劃,呈現1990年代先鋒小說在場的方式,進而對1990年代先鋒文學終結論提出自己的看法。
1990年代先鋒作家的轉型常常被敘述為一個整體,實際上并非如此,昔日的先鋒派仍有不少堅持原有敘事策略,而且成果豐盛的,如殘雪、孫甘露、莫言。主張先鋒文學終結的論者,常常會忽略那些缺少變化的作家,或者認為他們在自我重復,只能用來說明“先鋒性”的喪失,而不是對“先鋒性”的堅守。招致同樣評價的還有一批走形式實驗之路的新人。洪子誠先生在論及先鋒小說時指出:“重視敘述,是‘先鋒小說開始引人注目的共通點;他們關心的是故事的‘形式,把敘事本身看做審美對象。”我們不妨將“形式主義”看作做起源于1980年代的先鋒小說的標志性特點,那么,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1990年代關心故事形式,“把敘事本身看做審美對象”的作家大有人在。比如前文提及的金宇澄,比如呂新、陳家橋、行者、吳晨駿、張弛、須蘭、東西……僅就1990年代《人民文學》《收獲》《鐘山》等期刊而言,這份名單還可以繼續(xù)羅列下去。
《鐘山》在1991年第2期和第3期策劃了“新人小輯”欄目,共包括七篇短篇小說,分別是:魯羊的《仲家傳說》、文瑜的《棋道》、王芫的《秋日私語》、白夜的《想象中的馬和蓄養(yǎng)人》、羅望子的《白鼻子黑管的風車》、蔣亶文的《越過房梁的鴿群》、李洱的《惘城》。不確定或不可信的敘述人,非情節(jié)性的敘事,對隱喻和象征的大量運用,對意義的隱藏或忽視等彰顯了它們的先鋒屬性。其中如李洱的《惘城》充滿了象征符號:紅色的沼澤、肆虐的鼠類、必須染上鮮血才能引來捕鼠的貓頭鷹的風箏、廣場、紀念碑、監(jiān)獄,以及作為人物名稱的塘、堤、壩等都是需要再度闡釋的符號。1990年代初,先鋒小說顯然是“新人”喜愛的表達方式之一。1990年代的《人民文學》對類似作品的承認要晚很長時間。作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傳達器,《人民文學》一向以鼓吹“人民”的文學為己任,1980年代末經歷了“舌苔”風波之后,一度轉向極為保守的風格。直到1993年第7期,才集中推出了幾篇富有形式感的作品,包括余華的《命中注定》、莫言的《二姑隨后就到》、劉毅然的《西部故事》等,并同期配發(fā)了題為“探索與創(chuàng)造”的編者按。自1995年開始,《人民文學》刊發(fā)“形式實驗”類作品的數量大幅增加,如行者的《玄思三題》(1994.2)、《雙月》《浪游》(1995.2)、《琴臺》(1996.2)、《元音》(1997.12);張弛的《夜行動物館》(1995.6)、《結廬在人境》(1997.10)、《洪武紀事》(1999.3);陳家橋的《相識》(1997.6)、《兄弟》(1998.12)、《母與子》(1999.12)等,行者的小說文字精美,重玄思,不重現實感的營造,張弛和陳家橋的小說中雖有人物、有情節(jié),但同樣不能與現實對應,從這些作品中無法獲得一個顯而易見的主題。它們與1980年代的先鋒小說具有同樣的特征,即沉湎于故事的講述,“強制性地拆除事件、細節(jié)與現實世界的意義關聯?!?/p>
借助《鐘山》與《人民文學》的一個片段作為例證,是為了說明出現于1980年代的先鋒小說——如果我們把它當作一個有固定內涵的稱謂的話——在1990年代仍然有為數不少的實踐者,而且這種“形式主義”的作品并未被文學期刊拋棄。如前所述,持先鋒文學終結論的研究者,同樣不否認這一事實的存在,但他們將其視為終結的征兆。他們認為上述作品是對1980年代先鋒小說的模仿或復制,說明先鋒小說的“形式”已經成為常規(guī),尤其是1990年代后期《人民文學》對這些“形式”的接納,被看作先鋒小說進入主流或成為權威的標志,而“權威是對先鋒探索的肯定,同時也是先鋒快樂的變質……以反叛權威開始,以新的權威告終,這是許多先鋒作家的共同歷史?!碑斔麄冞@樣論證之時,顯然是站到了廣義的“先鋒”概念之上,“先鋒小說”并無固定內涵,唯一的限定就是所謂的“先鋒性”,包含有前衛(wèi)或獨特之意。但是,如果我們站在狹義的“先鋒小說”概念之上,那么1990年代正是先鋒小說的“形式實驗”開枝散葉的時代,是其影響在文壇產生輻射的時代。在眾多的文學新人那里,“形式感”仍然是他們區(qū)別于傳統(tǒng)現實主義寫作的標志。在這個意義上,1990年代先鋒小說是通過1980年代的“先鋒小說”在場,換而言之,這些小說本身可能已經不是新鮮事物了,但卻通過與舊時之“新”的絕對相似,引起了我們對其“先鋒”屬性的聯想。
在對于1990年代先鋒作家轉型的論述中,針對個體而言的轉型歷程之間的差異,也是常常被忽略的問題。即以格非與蘇童相比較,顯而易見的是,格非的轉型歷程更長,轉型的意味更濃郁。從早期充滿炫技色彩的《迷舟》《青黃》等中短篇小說,到1990年代中期轉向當下現實的《欲望的旗幟》,再到2000年之后試圖勾勒整個20世紀知識分子“桃源夢”的“江南三部曲”,直至最近的中篇小說《隱身衣》,格非始終處在轉型的過程之中——我將這一過程理解為,尋找最合適的講述故事的語言。
與殘雪等人相比,余華、格非等在1990年代被視為轉型的代表,余華發(fā)表在《收獲》1991年第6期上的《呼喊與細雨》被看作轉型的最初標志,“原先的這種和‘現實,和日常經驗的‘緊張關系,在《在細雨中呼喊》中有了緩和;或者說,是嘗試新的解決方式?!钡麄冊跀⑹律系男聡L試也被認為是一種“背叛”或“集體大逃亡”。在這里,終結論者已經陷入了邏輯的怪圈:先鋒派和先鋒小說無論變與不變都被視為終結。為了用轉型來論證終結,終結論者常常極力突出了余華等人的轉型與傳統(tǒng),尤其是市場經濟之間的關系。代表性的說法就是:“他們不再以決絕的姿態(tài)反叛傳統(tǒng),相反,他們巧妙地利用傳統(tǒng),故事、人物和情節(jié)在被他們顛覆摒棄之后,現在又從后門悄悄地揀了起來重新回到敘事程序之中,其目的不過就是為了討得公眾的一份歡心?!边@種論證隱含的立場就是,“傳統(tǒng)”及“市場”與“先鋒”是勢不兩立的。強調“傳統(tǒng)”與“先鋒”的對立,毋寧說是出自對“新”的進化論似的渴求,在這樣的視野中,“新”是對“傳統(tǒng)”的叛逆,而且是永無止境的,然而事實上,傳統(tǒng)亦是一個變動不居的概念,換而言之,從來沒有一個固定不變的、從反面證明“先鋒”在場的“傳統(tǒng)”存在。而如果市場的誘惑是先鋒轉型和終結的原因,那么被忽略的論證困境在于,如何解釋殘雪、孫甘露等人的不變,抑或行者、陳家橋等人的長久追隨,以及諸多期刊對大量“形式主義”作品的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