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孩子,最近我常想起“四腳獸”時代的你。你約莫10個月大時,我把你托給樓下的余媽媽照看。我把你送到她家,余媽媽擺弄著一桌子的玩具,吸引你注意,她偷偷轉(zhuǎn)身,努起嘴、皺著雙眉,那表情任誰看了,都知道她正促催我“走,走,趕快走”。孩子,我走得急,仿佛余媽媽的表情真的擠出聲音了。
我回到7樓家里,望了眼樓下中庭,你必不知道,你跟我的距離只有短短半分鐘。我花了一段時間,才能把思緒轉(zhuǎn)回寫作計劃。傍晚,我到余媽媽家接你,發(fā)現(xiàn)上午吸引你注意的玩具散落地上,已無法讓你提起興趣,你坐在客廳,燈光稀微處。我輕輕敲了敲門,你看見了,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你如一頭奔馳的豹,朝我爬了過來。
我推開虛掩的門,向前,一把將你撈起。
孩子,我離開你之前,當(dāng)然偷偷瞄你,我很好奇,若你回過頭來找我,會看到我的哪一種背影?這讓我想到我母親。孩子,你年歲漸長之后,是否漸漸感到親情間的某種傾斜,總是長輩費心照看晚輩,晚輩偶一回眸,長輩就感激涕零。
孩子,我很少與你說,我曾跟你一樣,搜尋媽媽離開時的背影。
高中畢業(yè)前,老師公開詢問誰愿意提前服役,全班四五十個人,幾乎都高舉著手,到了體檢報到,只我一個人。雖只有一人,我仍獨往,深信自己能夠當(dāng)個好軍人。
新兵訓(xùn)練,“500米障礙”是最大的考驗。我雖努力,卻總不能完成,最終加入了集訓(xùn)。
那段時間,每逢假日,媽媽總會來受訓(xùn)中心看我。她帶來零食,看我饑餓吞咽,是否感慨我竟餓得如此厲害?看我的體魄漸漸壯碩,對我的成長,又感到欣慰?我常想,當(dāng)時媽媽的心中,必定是兩難,欣喜我長大、又擔(dān)憂我忘了她;高興我能獨立,又憂心我的獨立,剝奪她照顧我的習(xí)慣。
會客時間不長,我目送媽媽走上停在操場邊的交通車。車子開動了,我看見媽媽頻頻揮手,好像在說,別送了,回去吧。
孩子,交通車離開以后,我沒有回營舍,而來到500米障礙場。我獨自持裝備爬竿,臂力耗費殆盡,再戰(zhàn)矮墻。我一次一次地,沖擊它、挑戰(zhàn)它,在幾天后的測驗中,不僅完成了,還成績出色。當(dāng)時我的氣力已然放盡,連連喘氣,我望向媽媽上車的地方,淡淡地笑,跟她說,我做到了。
孩子,那一刻我的心情,多么像你——豹一般的“四腳獸”,快速奔向我——只是我已經(jīng)站了起來,用一個兒子的獨立姿態(tài),輕輕煨暖媽媽的背影。(一米陽光摘自微信公眾號“鳳凰讀書”,本刊有刪節(jié),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