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群

幾年前，縣里要編一套文藝叢書，其中的部分稿子由我負責(zé)編輯，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同學(xué)力群。力群從小就喜歡文學(xué)，上中學(xué)的時候經(jīng)常偷看課外書，常被老師沒收，也常見他跟在老師屁股后哀求，不停地哀求，不停地保證說就這一次，下次再也不看了。那時力群尤其喜歡舒婷和北島的詩。時不時就整出兩句：“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xué)癡情的鳥兒，為綠陰重復(fù)單調(diào)的歌曲……”后來還在縣報上發(fā)表過兩首短詩，被語文老師拿到班級朗誦給大家聽，老師揚著報紙問大家，你們知道寫這兩首詩的“車前子”是誰嗎？同學(xué)們瞪大眼睛，老師眼睛看向力群，就是車力群同學(xué)，咱們班未來的詩人！在同學(xué)們驚訝的目光里，力群紅著臉趴在課桌上。從此大家就不再管力群叫力群了，叫他車前子。那時，班級里喜歡文學(xué)的同學(xué)還有利民和振生，他們兩個更喜歡情節(jié)引人入勝的故事，比如利民，常給我們白話“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什么的。利民喜歡英雄俠義。我們四個關(guān)系非常好，常在一起暢談理想，憧憬未來。利民甚至說，將來他也寫一部像“水滸”那樣的故事，讓天下的人看得入迷。振生的理想是當(dāng)個電影演員，準(zhǔn)備考電影學(xué)院。振生長得濃眉大眼，符合演英雄人物的外形標(biāo)準(zhǔn)。振生心中的偶像是王心剛，小時候《偵察兵》被他看過無數(shù)次，也看不夠。而力群的夢想是當(dāng)個詩人，后來許是受了振生的影響，還想當(dāng)劇作家，寫劇本，拍電影。甚至對振生說，將來我寫劇本，你來演。我的理想跟利民差不多。我母親喜歡聽廣播里播講的評書，記得有一次，我站在地上，對坐在炕上一邊聽評書一邊做針線活的母親說，將來我也寫本書。我們四個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同學(xué)們戲稱我們是“四人幫”。那時“四人幫”已經(jīng)倒臺有幾年了。高考之后，我和振生考上了不同的師范學(xué)校，利民和力群則什么也沒考上。初時我們之間還經(jīng)常通信，相互交流鼓勵，力群還不斷把他的詩作寄給我看，讓我“不吝賜教”云云。后來什么時候聯(lián)系漸漸中斷的，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與利民、振生的聯(lián)系是近些年才又多起來。利民本來對學(xué)習(xí)就頭疼，高考落榜，也沒補習(xí)，他爹的選擇就是讓他去當(dāng)兵。利民的父親是個老支書，“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年代，干得紅紅火火，風(fēng)生水起，在我們紅旗公社，可謂赫赫有名。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公社改稱鄉(xiāng)，大隊改稱村，利民的父親就由大隊支書改稱村支書。其實叫啥都一樣，關(guān)鍵是權(quán)力沒變。作為一個“文革”過來的老干部，對軍人從骨子里崇拜，所以利民的父親囑咐利民，在部隊好好干。他爹的臨別贈言是，爭取提干，不混出個人樣來，別他媽的回來見我！結(jié)果利民在部隊也沒混明白，主要是跟他的那個南方連長整不到一塊兒去。退伍回到農(nóng)村，他父親只好安排他先在村上當(dāng)民兵連長。連傻子都能看出來，這是作為后備干部，準(zhǔn)備接他老子的班啊。后來果不其然，沒幾年利民就當(dāng)上了村支書。本來，利民并沒把他爹當(dāng)?shù)倪@個芝麻粒大的小官看在眼里?？墒堑搅巳缃?，念書不行，當(dāng)兵又不行，還能干啥？別看村支書官銜不大，差不多是全世界級別最低的領(lǐng)導(dǎo)干部，卻管轄著全村一千多口人，一萬多畝土地。利民當(dāng)官，用他自己的話說，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能喝酒，酒量驚人，連續(xù)陪個兩撥三撥客人，一點問題沒有。臉不變色心不跳。鄉(xiāng)上的書記鄉(xiāng)長自不必說，就是鄉(xiāng)上的一般干部，只要碰上，利民也毫不怠慢。不像有的村支書，眼里只有鄉(xiāng)上的一二把手，根本不把其他干部當(dāng)回事。利民不是。利民是這樣，只要是上級領(lǐng)導(dǎo)，只要來了，哪怕是碰上，那就是有緣。那就得喝酒。結(jié)果，利民在鄉(xiāng)干部那里的口碑非常好，都說利民豪爽，仗義，有魄力。這說的是對上。對下呢，利民也不像別的村官那樣飛揚跋扈，一手遮天。用利民自己的話說，他是愛民如子。這話肯定有點夸張。但利民說，只要老百姓有事找到他，他能辦到的，堅決辦。只要對老百姓有利的事，堅決辦。比如修路，別的村，公路從屯中間一通就行了，而利民他們村，公路不但從屯中通過，通往各家各戶的那一段，也由村里出錢，買紅磚，一直鋪到各家各戶的房門口。用利民的話說，差一點沒鋪到老百姓家的炕頭上。不止修路，各家各戶的豬圈、牛棚、廁所，也全由村里統(tǒng)一規(guī)劃，統(tǒng)一修建，整齊劃一，外地參觀的人見了，贊不絕口。這樣一來，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關(guān)系都搞得很融洽，工作干得有聲有色。

再說振生，當(dāng)年沒有考上心儀的電影學(xué)院，跟我一樣，考上的是師范，畢業(yè)回到鄉(xiāng)下當(dāng)了中學(xué)老師。雖然當(dāng)演員的夢破滅了，但這并沒有使振生灰心喪氣，振生把老師的工作干得也是相當(dāng)出色，據(jù)說講課像表演一樣生動。深受學(xué)生的歡迎。尤其是女生，上課一個個精力賊集中，特別注意聽講，一雙雙充滿渴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振生。振生就越發(fā)激情勃發(fā)。二十幾年之后終于當(dāng)上了鄉(xiāng)中學(xué)的校長。振生長得儀表堂堂，穿衣戴帽也比較講究，總是衣冠楚楚風(fēng)流倜儻的樣子，當(dāng)了校長之后腋下常夾個黑包。他跟利民一樣，每次上縣里來開會，閑暇時也同樣找我出去喝酒。

有一樣，無論是跟利民喝酒，還是跟振生喝酒，每次我都會向他們打聽力群的情況。是這樣，畢業(yè)之后他們?nèi)齻€因為在一個鄉(xiāng)，聯(lián)系肯定比我多，相互了解的也肯定比我多。我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念了幾年書，畢業(yè)后在縣里教書混飯，工作上不是很遂意，心氣也不是很高，說白了就是有點消沉，跟誰都不大聯(lián)系。

沒想到，說起力群，兩個人都欲言又止，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言語中頗有微詞，利民干脆說力群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我不解。于是兩人就分別把各自與力群的交往跟我大致講了講。

我們四個是一個鄉(xiāng)的，那時叫紅旗公社，我們都在紅旗中學(xué)上學(xué)。我和振生來自不同的村，那時叫大隊，而利民跟力群不但是一個大隊的，而且是一個屯的，他們那個屯叫“六屯”。六屯在縣城東北，距縣城有一百二十華里，緊傍通肯河，是縣域內(nèi)的魚米之鄉(xiāng)。利民跟力群從小學(xué)到高中一直是同學(xué)，上學(xué)放學(xué)一塊兒走，形影不離。利民當(dāng)上支書之后，讓力群當(dāng)了會計。老百姓都知道，支書跟會計，是穿一條褲子的。支書任何一丁點見不得人的賬目，都瞞不過會計。通常情況下，支書有什么好處，絕不會落下會計?？墒悄?，力群干了沒幾年就下來不干了，是力群自己主動辭的會計。對于此事，利民和力群各有各的說法。力群在電話里跟我抱怨，說利民膽子越來越大。我問怎么個大法？其實不用力群說，我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力群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最后說，你可別跟別人講。我在電話里笑笑。力群就跟我講了利民的一些事情，講了大約有幾十分鐘。我后來歸納了一下，其中最嚴(yán)重的，就是，利民將村集體機動地的承包費年年不入賬，用這筆錢直接核銷村上的招待費等。力群說他很替利民擔(dān)心，多次勸過利民，利民不以為然，說你打聽打聽，哪個地方不是這么干的？再說，你不這么干，上哪兒整錢往上邊送禮？不往上邊送禮，不勤打點，你的官能當(dāng)長久？……我沉默不語。不知該說些什么。我心里真的整不準(zhǔn)，到底是力群膽子忒小呢還是利民膽子忒大呢？說實話，我對官場的事知之甚少。力群說，反正我是說服不了他。我說，于是你就寧可會計不當(dāng)，也不愿隨波逐流。力群無語。力群這個人，原本就有那么點書呆子氣，認(rèn)死理，看來習(xí)性未改。利民的說法呢？酒桌上，也沒外人，依然是振生我們?nèi)齻€，利民也不避諱，語調(diào)尖酸，說這個“車前子”，思想境界越來越高，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得了針鼻兒大點好處，就像個大貪污犯似的，整天提心吊膽，吃不好，睡不香的。利民用嘲笑的口吻挖苦力群。但利民又說，有一樣，力群這個人，膽小怕事。腦瓜皮比雞蛋皮還薄。樹葉掉下來都怕砸腦袋。雖然干不成大事，可也壞不了啥事。我馬上附和，說憑心而論，這倒是句中肯而又恰當(dāng)?shù)脑u價。

力群天性喜歡舞文弄墨，時不時地便寫篇豆腐塊文章，評論幾句時政，投給地區(qū)的報紙，利民知道后很是不以為然。這是振生背后跟我說的。振生說他們倆的事，咳。振生沒有說下去。振生沒有說下去，我也感覺得到振生其實是站在利民一邊的。在利民看來，力群這個人，怎么說呢？不好說。利民咝哈半天，看著我，問我，大作家，你說說，像他這么幼稚的人，可怎么整？我是真拿他沒辦法啊……利民將一杯酒直接倒進肚子里，杯子重重蹾在桌子上，啪的一聲脆響。

振生在鄉(xiāng)中學(xué)當(dāng)上校長的時候，力群早已辭了會計的職務(wù)，在家種地。振生聽說后就讓力群把那幾十畝地賣了，在學(xué)校給力群找了份活兒，冬天燒鍋爐，夏天在水房子燒開水，打掃辦公室衛(wèi)生。振生應(yīng)酬多，每天有酒喝，不是人家請他，就是他請人家，當(dāng)然輪到他請人家，估計都是以學(xué)校的名義，初時有兩次還叫上力群，酒桌上介紹給大家。老師們知道了力群跟他們校長的這種關(guān)系，請校長喝酒的時候，往往要把力群捎帶著叫上，力群當(dāng)然死活不去，直到振生開口。力群紅著臉，坐在那里不自在。力群背后跟振生說，往后，你們再喝酒，可千萬別再叫我。振生笑笑。老師們開大會的時候，幾十號人坐在那里聽振生講話，有時振生因為學(xué)校的什么事不順心，臉色不好看，聲色俱厲，甚至口出粗話，一口一個“他媽的”。訓(xùn)斥年輕的老師，更是不留情面，沒人敢炸廟。學(xué)校評模啦，老師評職稱啦，振生想給誰給誰。力群給各個辦公室送水，門里門外常聽見老師們議論學(xué)校，議論學(xué)校就等于是在議論振生，有一次力群聽見老師們說某某某某老師是領(lǐng)導(dǎo)的紅人，某某某某老師，也是領(lǐng)導(dǎo)的紅人。一個比一個紅得發(fā)紫。老師們說“紅得發(fā)紫”的時候，都會心地發(fā)出笑聲。可是看見力群送水進來，立刻閉上嘴。力群不聲不響，把水倒進暖壺，趕緊出來。剛出門，聽見屋里的老師們接著議論。力群后來知道，被老師們議論“紅得發(fā)紫”的老師，是兩個女老師，都是年輕貌美。老師們背后甚至說，說力群是振生的耳目。沒多久力群就回家不干了。振生嘆口氣。

我想跟力群聯(lián)系，手機里存的號碼已經(jīng)打不通，便將電話打給利民，他是力群的父母官，應(yīng)該掌握力群的行蹤，然而利民卻說他也好久沒見到力群了。不知道這個“車前子”整天瞎忙啥。是不是趴炕上整詩呢？我問力群的新號，利民說這小子成天關(guān)機，像個通緝犯似的，誰也不跟誰聯(lián)系。我理解力群。我替力群辯解道，沒混明白的人，大都是這種表現(xiàn)，不愿拋頭露面，不愿跟人聯(lián)系，我不也是嗎。利民說，開玩笑你。你是高級教師，大作家，你要是沒混明白，我們就更是白活啦。斗罷嘴，利民問，你怎么忽然想起找他？我知道利民早已不是過去的利民，對寫作這類的事已經(jīng)毫無興趣，甚至還鄙視，所以我沒有跟他說編啥狗屁叢書的事。再問振生，振生也說有一段日子沒聯(lián)系了，給了我個號，一打還是停機。我也覺得力群這家伙好生怪異，決定親自去一趟六屯。

我先到鄉(xiāng)中學(xué)找振生，然后坐了振生的車去找利民，利民知道力群的家。

六屯坐落在一塊坡地上，背靠高崗，屯前一道溝壑，水流潺潺，是個河汊子。到了近前，發(fā)現(xiàn)屯子里家家的房舍都挺像樣，大多是近幾年新蓋起來的。惟有力群家的房子顯得很不入時，人家是大姑娘小媳婦，力群家的房子就是飽經(jīng)滄桑的老頭老太太了。跟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的新房子比起來，有點新舊社會兩重天的感覺。人家已經(jīng)翻身得解放了，力群家還在水深火熱之中。利民說，這幾年，農(nóng)村變化最大的，就是房子。你看看，整個屯子，沒幾家還住土平房了。我點頭稱是。如今農(nóng)村蓋房子，也不再是土木結(jié)構(gòu)，清一色是那種高大起脊的磚瓦房，房頂是鐵皮蓋，也稱彩鋼，顏色上，有喜歡磚紅的，有喜歡湖藍的，前臉貼上雪白的瓷磚，窗明幾凈。家家的房頂上都安了太陽能熱水器。力群家的三間土平房，估計少說有二三十年了，矮趴趴的，院子比街道低洼。房檐上幾縷枯黃的茅草，隨風(fēng)搖曳。時令正值初冬，門前的園子里，散堆著金黃的玉米穗子，房頂?shù)臒焽枥?，冒著若有似無的白煙。門口的屋檐下掛著白霜，被門縫冒出的熱氣一熏，便化了，滴滴答答滴著水滴。利民下車，往院里走，院子里靠墻碼著大垛的紙殼，礦泉水瓶子，舊家電的塑料殼子，廢銅爛鐵，亂七八糟。利民見了，說，這日子叫他過的。振生倒沒說什么，只是皺了皺眉頭，把腋下的黑包夾了夾。一條狗從屋里聞聲出來，沖我們狺狺狂吠，利民從一旁的障子上拽根棍子握在手里，大聲喊力群。屋里出來的不是力群，是個花白頭發(fā)的婦人，見了利民，稱呼大哥，我猜出是力群老婆。力群老婆穿著樸素，戴著圍裙，兩手濕漉漉的。利民問，力群不在家？力群老婆支吾說，一大早就出去了，天黑才能回來。一面說一面把我們往屋里讓。利民站在院子里，有點即刻打道回府的意思。咋整天也抓不著個人影？我和振生進了屋。屋里涼颼颼的。力群老婆忙著給我們拿煙倒水，說，他能忙啥。撿破爛兒呢。振生看了我一眼。撿破爛兒？在哪兒撿破爛兒呢，我咋沒見著他？利民見我倆進了屋，只好也跟進來。力群老婆說，他趕著個毛驢車，早出晚歸，怕人見了笑話他。

力群有兩個孩子，屬于超生，挨過罰。老大女兒已經(jīng)出嫁，老二兒子比姐姐小七八歲，還在上大學(xué)，老婆身體不好，成天擱藥頂著。力群身板單薄，太吃硬的活兒干不了，看著像個文弱的書生。眼下的農(nóng)村，不少人都是種完了地也不呆著，到街里的建筑工地找活兒干，可力群不行，干不了。

力群家不但房子陳舊，屋內(nèi)的擺設(shè)也看不到一樣新鮮入時的。一個立柜靠東墻立著，一看就是結(jié)婚時找當(dāng)?shù)氐哪窘硯煾荡虻?，油漆依然烏亮，立柜的兩扇門上，鑲著兩塊玻璃畫，畫的是山水花鳥，色彩依然艷麗，看樣子，也是找當(dāng)?shù)氐漠嫿钞嫷摹０ぶ⒐竦哪厦?，是一張油漆斑駁的寫字臺，上面本該放的是文房四寶，現(xiàn)在卻堆滿了雜七雜八的雜物：暖壺，杯子，飯碗，藥瓶子，藥盒子。我聽說力群還在寫東西，可是遍尋屋內(nèi)，沒有看到力群還在寫作的跡象。西屋的門上掛著鎖。力群老婆見我推門，猶豫著不知從什么地方掏出把鑰匙，嘟嘟囔囔解釋說，我們家這個大傻子，真沒法整。也不知道他這屋里有啥怕人看的。利民說，是不是金屋藏嬌啊？力群老婆說，他要有那兩下子就不是他啦。西屋本是兒子居住的房間，墻上還留著兒子寫的激勵自己的話：“不為失敗找理由，要為成功找方法”；“只有一條路不能選擇，那就是放棄的路；只有一條路不能拒絕，那就是堅持的路”；“含淚播種的人，一定能含淚收獲”等等，寫了滿墻。現(xiàn)在兒子上大學(xué)走了，屋子空起來。跟東屋比，西屋還算規(guī)整，一規(guī)整，就顯得有些空曠?？课魃綁κ桥_臺式電腦，像是二手貨?？簧希淮蹭伾w，頭朝里放著個枕頭，枕頭上被腦袋壓出的窩還在，枕頭旁堆放著幾本過期的《新劇本》雜志，還有一沓裝訂成冊的文稿壓在下面?？礃幼?，這便是力群看書寫作的“書房”了。力群老婆埋怨說，他的這些破玩意兒，誰也不讓動。我說怪不得老婆在家，這屋門怎么還上著鎖呢。我拿起那沓文稿翻了翻，是個電影劇本，名字叫《在懸崖上》。心想，這小子，居然真的寫上電影劇本了。我欣喜地說力群還在寫東西呢。利民和振生都沒吱聲。力群老婆臉微微一紅，說力群不務(wù)正業(yè)。成天瞎寫。你不讓他寫，擋不住。半宿半夜的，凈寫些得罪人的事。你們來了，正好幫我勸勸他。利民看了我一眼，我有些心虛。力群老婆說，力群從學(xué)?；貋恚仁窃诮掷锏囊患曳N子商店，給人賣種子化肥。開那家種子商店的范三，是力群當(dāng)會計時認(rèn)識的，范三說力群當(dāng)過村干部，認(rèn)識的人多，能多賣貨，就請他去幫忙?？墒橇θ焊闪艘欢?，又不干了。他說那個范三為人不地道，賣的種子化肥不靠譜。你說他是不是個傻瓜？你一個賣貨的，管他真的假的干啥？人家給你開支就行唄。振生問開多少錢，力群老婆說，底薪一個月兩千，另外多賣有提成?？闪θ翰宦犖业?，快氣死我啦。這孩子上大學(xué)，個個月都得要錢，能呆得起嗎。后來又上一家工地干零活，干了幾個月，工頭也不給開支，力群跟那工頭吵吵起來，不干了。幾個月，一分錢也沒拿回來，白干了。

從力群家出來，利民直接把我拉到鎮(zhèn)上的一家小酒館。利民的車還沒停穩(wěn)，酒館的老板娘就滿面春風(fēng)地迎了出來，熱情地跟利民和振生打著招呼，說兩位領(lǐng)導(dǎo)可是有些天沒有大駕光臨了，今個兒這是……利民指著我，說縣里來了位大作家，轉(zhuǎn)而指著振生，房校長請客。振生說，有你這父母官，哪里輪得著我啊？我說，誰也不用，今天，在下請兩位領(lǐng)導(dǎo)。利民哈哈一笑，拍了我一下，說我凈扯雞巴蛋。

席間，我有意把話題往力群身上扯。我說力群這個人，怎么說呢，還真有點書生意氣，有點小清高，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利民哼一聲，說，啥叫“不肯為五斗米折腰”？依我看，那叫不識時務(wù)。我附和，說有那么一點。說起來慚愧。過去呢，你們倆沒少幫他。而我呢，別說幫他，跟他聯(lián)系都少。來，我替力群敬二位一杯，也希望二位能一如既往地幫助力群。一杯酒見底，撂下杯子，振生用餐巾紙沾沾嘴唇，慢條斯理地說，要說力群嘛，也有長處，能夠把自己的夢想一直堅持到如今。在這一點上，你們倆可比我們倆強多啦。振生看著利民，你說是不是？利民沒搭腔。振生喝酒上臉，神采奕奕的，忽而很惆悵的樣子，慢吞吞地吟誦道，“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聽著很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的詩句。問振生，他也記不得了。振生看出利民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便換了個話題，說起前天跟鄉(xiāng)老大喝酒的事，利民一聽，頓時來了精神，說，要說喝酒，他誰也不服，就服老大。振生故作驚訝，說，在喝酒上，我還沒聽說你服過誰呢。不過，我告訴你，喝酒厲害，不等于干別的也厲害。振生說罷笑笑。那表情，看得出，老大那方面出了問題。連老大這樣的私事都能跟人說，可想而知，這個人跟老大的關(guān)系得好到什么程度。振生把這樣的事說給我們聽，第一讓人覺得沒拿我們當(dāng)外人，第二又暗示出他跟鄉(xiāng)老大的關(guān)系不一般?？墒抢窭斫庥姓`，利民以為振生是在譏笑他，遂猛烈回擊道，誰有你房校長厲害？手下百花盛開，身邊群芳斗艷，你就是那辛勤的園丁，想采哪朵就采哪朵。跟你比，我可是差遠啦。我這里是鹽堿地，別說花，連根像樣的草都沒有啊。振生說，你這人，真沒意思。怎么說著說著，就下道了。振生換成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說，我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樣。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依我看，老大就是自己把自己造害完的。利民氣他，說，今日有酒今日醉。不過，你也不用給我敲警鐘。我知道怎么把握自己。振生笑笑，說知道就好。兩個人說得云里霧里，我聽得稀里糊涂，在一邊插不上嘴。幾次想把話題拉回到力群身上，都被利民岔開了。

老板娘聽我們說話，一面給我們不停地滿酒，一面絮絮叨叨地插嘴，你們說的是那個“車前子”車會計吧。唉，不該我說，他這個人啊，咋說呢，老板娘把嘴撇了撇：還叫個“車前子”，我看應(yīng)該叫“車傻子”還差不多。你說，咱們支書對他多好，比親兄弟還親，他可倒好。人心不足蛇吞象，大伙都猜，他是要把支書整掉蛋兒，他想當(dāng)支書呢。利民照她屁股拍一下，說老娘們家家的，不知道別跟著瞎起哄。老板娘吐了下舌頭，這可不是我瞎說，大伙都這么說。都混到這份兒上了，聽說擱家半宿半夜，寫啥電視連續(xù)劇呢。那天我見他趕著驢車，車上拉些破爛兒，見了我把頭一低，我說這不是車前子會計嗎，電視里多咱播你編的電視劇啊？我們可都等著看呢……

我瞪了她一眼，猜出她跟利民的關(guān)系不一般，沒言語，把杯里的酒一口干掉了。酒后，利民他倆還要拉我去唱歌跳舞啥的，我郁郁不樂，說改日吧。

回到縣里，我翻看力群的那個叫《在懸崖上》的電影劇本，題目下署名依然是“車前子”?！对趹已律稀肥菍憥讉€農(nóng)民上訪的故事。早些年的農(nóng)村，有不少農(nóng)民背井離鄉(xiāng)，出外謀生，但戶口依然留在了本地。國家取消土地稅并且給農(nóng)民“地補”及“糧補”之后，這些人紛紛回來要地，村干部卻以這些農(nóng)戶搬走多年，土地已經(jīng)轉(zhuǎn)包給了別人，租期未到為由，就是不給。而那些耕地其實都被村干部霸占著。這些農(nóng)民聯(lián)合起來上訪，結(jié)果有的人被村干部收買，上訪隊伍被瓦解，帶頭人遭到打擊報復(fù)。主人公是個有文化有正義感的農(nóng)村青年，不畏權(quán)貴，由于他帶頭上訪告狀，得罪了當(dāng)權(quán)者，惹禍上身，夜里在街頭被人將頭蒙上毆打，身體致殘，卻找不到兇手，幾乎落得個家破人亡，反遭周圍群眾的冷落，沒人敢為他說話，也不敢與他接近。劇本反映了現(xiàn)實中的鄉(xiāng)村，黑惡勢力囂張，某些鄉(xiāng)村干部沒有民主法治觀念，視民如草芥，魚肉百姓，橫行鄉(xiāng)里，導(dǎo)致干群關(guān)系緊張，社會矛盾尖銳。老實說，從技術(shù)的層面講，劇本寫得還欠功夫。但從中可以看出，力群對鄉(xiāng)村社會現(xiàn)狀的憂思。

次日近午，力群打電話，說他在門外。我問在哪個門外，力群說就在你們學(xué)校的大門外。我急忙出去。

我們學(xué)校的校門平時緊閉，輕易不放外人進來。所以大門外常有些等待找人的車輛和雜人。我環(huán)顧四周，未見力群。這時，從一掛驢車上下來個人，沖我笑。我猜出是力群。說實話，力群不先沖我笑，無論如何我也認(rèn)不出是他。力群滿面黧黑，手也粗糙，卻有力道，握著我的手，半天不撒開。由于天冷，力群穿得厚厚實實，渾身顯得臃腫而蠢笨。手里拿根趕驢的鞭子。另一只手里拎著個黑色塑料袋。我望著車上的破破爛爛，吃驚地說，你這是趕著驢車從家里來？力群點頭。不過馬上又更正說，不是從家里來。昨天你們走，我老婆就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們?nèi)齻€去了。剛好那時我正在靠通肯河邊的一個屯子，離縣里有四五十里吧，今天起早就往這趕。說著將拎著的塑料袋遞給我，說，河套魚。正好碰上有人穿冰窟窿。我說，你看你。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竟拍起一股灰塵隨風(fēng)而去。已經(jīng)中午，我坐上力群的驢車，就近找了家小酒館坐下。我很興奮，要給利民和振生打電話，說他倆有車，一個小時就到。力群不讓。在我的記憶里，力群本是白凈面皮，眼睛也明亮清澈，如今滿面黧黑，雙眼渾濁，我心中暗嘆光陰無情。酒館里熱，力群脫下沒啥模樣的羽絨服，摘下狗皮帽子，露出半頭白發(fā)。兩杯水酒下肚，力群的額頭冒出汗珠，臉色暗紅。我看著力群，說，怎么，這么多年，這是頭一回上縣里來嗎？力群看了我一眼，把頭低下了，他聽出我的意思。說不是，那什么……力群的表情有點尷尬。我看出力群似乎比念書時更厚道了，一句謊也不會撒。我說，都是同學(xué)，不要想得太多。往后，有啥事，盡管說。來縣里就到我這，喝點酒，敘敘舊，不必這么外道嘛。力群點頭。敘舊過后，話題轉(zhuǎn)到力群的電影劇本上，我猜力群大老遠地趕來，十有八九是為了他這個電影劇本來的。我于是把對他那個電影劇本的看法趕緊說了，力群說，那是頭幾年前寫的。別提了，有一次被編輯部退回來，我當(dāng)時不在場，就被別人給拆開看了，結(jié)果有人就跟利民說了，說我寫的是利民。而且把利民寫得很壞。你說說。力群顯得很無辜。我說他們不懂文學(xué)。文學(xué)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力群說就是。我說，不過你的劇本確實反映了農(nóng)村中比較尖銳的社會矛盾，運用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手法。力群說，我哪懂什么藝術(shù)手法，就是瞎寫。力群說他現(xiàn)在不寫這樣的東西了。我問為什么，力群支吾說沒啥意思。再說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我說那你現(xiàn)在什么也不寫了嗎？我急切地看著他。力群說他這幾年寫了一部電視連續(xù)劇劇本。我喔了一聲，說怪不得那個酒館的老板娘說你在寫電視連續(xù)劇呢。不知為啥，聽說力群還在寫東西，我的心里竟稍稍有些激動。不管寫啥，起碼說明力群還沒有被生活擊垮。力群告訴我，他這個電視連續(xù)劇，寫的是舊時通肯河地區(qū)土匪和抗聯(lián)的故事。我問他素材從哪里來，不會像電視里演的那些電視劇那么胡編亂造吧？力群說，有縣內(nèi)的文史資料，有聽老人口頭講的。他這兩年趕著驢車到處收破爛兒，走了不少地方，通肯河沿岸的屯子，他全走遍了，采訪了很多七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我說，是這樣。我忽然有點明白，力群肯定是為這個電視劇劇本來找我的。我敷衍說，寫電視劇也可以，弄好的話，能有些收入，不像寫詩。力群聽我這么說，很興奮，說如果能找到投資人，拍出來當(dāng)然再好不過。眼里閃耀著晶瑩的光芒。我說現(xiàn)在情況怎么樣？力群為難了一會兒，說，不瞞你說，這幾年，我一直在四處聯(lián)系，長途電話費花了不老少，結(jié)果是全白忙活。我感受到力群眼睛里投射過來的殷切期望。我看出力群的意思了，他是想叫我?guī)退?，跟縣里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說說，看能不能由縣里出資投拍。我沉吟無語。力群的劇本寫得如何姑且不說，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你叫他掏幾千萬甚至上億來拍一部電視劇，那縣太爺?shù)哪X瓜肯定是進水了。我心里一面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悲哀，一面也有幾分怪罪力群不切實際。我只好假裝糊涂，連連勸酒，一面安慰說好飯不怕晚。你也不用太著急，莊稼不收年年種嘛。力群半晌無語。其實，你的詩寫得還是很不錯的，我很欣賞。怎么，現(xiàn)在不寫了？力群笑笑，我的詩，恐怕也就你能看看。已經(jīng)好多年不寫了。我說別人看不看都無所謂。力群注視著我：不怕你笑話，我把自己早些年寫的詩，編了本詩集。我說是嗎，出版了嗎？力群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我自個打印裝訂了一本。

力群的那個《在懸崖上》的電影劇本，被我編進了縣里的那套文藝叢書，依然用了力群鐘愛的“車前子”筆名。依照力群，他是希望我把他那個電視劇劇本編進去，而我卻覺得《在懸崖上》遠比那個電視劇劇本有分量。因為那套叢書的發(fā)行量不大，沒誰能看得到。再者，現(xiàn)在還有幾個人看書？所以力群的作品發(fā)表之后，猶如石沉大海，毫無反響。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一天，力群突然打來電話，他說利民出事了?？汕f別是他的那個電影劇本捅的婁子？聽聲音力群很害怕。我半晌才說，肯定不是的。劇本是虛構(gòu)的。誰會拿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來作為法律的依據(jù)呢。聽我這么一說，力群那面似乎松了一口氣。后來，力群還問我，你在縣里這么多年，能不能找找人，幫幫利民。唉，他這人，剛愎自用，就是不聽話。我無奈地說，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

又一天，力群用手機發(fā)給我一張老照片，是我們四個畢業(yè)時的合影。照片是黑白的，尺寸也不大，利民和振生站在我和力群后面，手分別放在我和力群的肩膀上。照片上方，黑色的背景上題了一行白字“理想萬歲”，然后是年月日。這四個字，記得當(dāng)時是利民想出來的，我們?nèi)齻€一致說好。這張照片我們四個應(yīng)該是每人一張的，我的那張可惜早不知丟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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