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作家寫這篇很沉重的社會問題的小說，卻故意用很輕松的筆調(diào)，這樣在我們讀完不長的小說后，就會格外覺得有一種酸楚，隱隱地還有幾縷憤怒回落于心田。問題是，我們許多社會問題明擺在那里，重視的程度和忽視的原因是一個癥結(jié)，關(guān)鍵是本來知道這項工作很重要，卻有意忽視，而當(dāng)可以從中謀取點(diǎn)什么的時候，卻又不遺余力地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這種熱情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造假。我們很多掩飾社會矛盾的假就是這樣造出來的。藝術(shù)的感染力通過作家的創(chuàng)造，也許更能打動我們的心懷。

一

X記者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

請相信，X記者的初衷絕對是善意的。作為新聞記者的X，最興奮的就是發(fā)現(xiàn)好的新聞線索，何況他們又具備滿滿的正能量特質(zhì)。這是一個多么需要傳播溫暖的社會，X記者靈敏的鼻子，剛一聞到他們的故事，立即變得亢奮無比，把線索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別人搶奪了去?？梢韵胂蟮贸鰜?，當(dāng)時的X記者是多么地激動啊。

激動的前一刻鐘，X記者正在村里采訪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這個名叫芝麻開門的小村莊，位于縣城最邊遠(yuǎn)地帶，是縣里最后一批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的村子。因為偏遠(yuǎn)，因為新聞點(diǎn)少，所以芝麻開門一直在大眾的視野之外。X記者第一眼見到它，簡直有些生氣，村子太小了，小到只有一條主街道。小還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重要的是找不到新聞的亮點(diǎn)，新聞現(xiàn)場就是一條正在硬化的主街道。街道兩側(cè)的民房一臉樸素，夾雜著的稀稀落落的幾間新房，便有了鶴立雞群的得意。蒼老的榆樹沉默著，在懷念幾十年前榆錢綴滿枝頭的青春模樣。柴犬們在矜持中，拿了警惕的目光打量陌生的闖入者，領(lǐng)頭的思量要不要沖上去，露出尖刺刺的牙齒吠叫。一只老母雞才不管，帶著她一群孩子，大搖大擺地走到挖掘機(jī)旁邊，對著作業(yè)的挖掘機(jī)司機(jī)左看右看，做足了一副領(lǐng)導(dǎo)視察工作的架勢。

X記者瞬間石化了。千辛萬苦地趕了過來，就是這樣一個場面，靠，今天的新聞他拿什么交差。和這個村名一樣，也有著一個奇葩名字的村支部書記石子，依舊滿眼放光地向X記者介紹著小村的情況。X記者一句都沒聽見去。就在這時，一個迅疾的身影出現(xiàn)在街道上。盡管他在空氣中流動的速度很快，顯著的黑魆魆的膚色還是讓人一目了然。

“蜂窩煤，跑這快？”

“麻桿兒要拉屎?！?/p>

和石子書記一問一答后，黑炭兒似的影子消失在某個院落里了。

“麻桿兒是蜂窩煤的家人？”X記者問出這句話時，心里想，村里人的名字和村名一樣，都好有趣。這倒是村里的一個亮點(diǎn)，可惜不能當(dāng)新聞報。

“他們倆啥關(guān)系都沒有，麻桿兒是個癱子，爹媽早死了，有一個兄弟體格也不好，使不上多大勁兒。平時都是大伙照顧著麻桿兒，想拉屎了要是身邊沒人，就打電話叫人，誰有空誰去唄……”不等石子書記答話，門口一個袖手看修路的老者，聲音洪亮地告訴X記者。

X記者一聽，早沿著蜂窩煤的路徑狂奔而去。老者未說完的話不甘心沒有聽眾，在被挖掘機(jī)打破平整的街道上攀越，追隨著X記者的兩片耳朵。于是，奔跑中的X記者，大略獲知了麻桿兒一些具體情況。

麻桿兒弟兄四人，別人家有祖?zhèn)鞯拿胤?，麻桿兒家有祖?zhèn)鞯募膊。苄稚聛矶己煤玫?，從二十多歲開始腰就開始強(qiáng)直，據(jù)說是太爺爺那一輩兒患過這種病。大哥三十歲時病死，二哥無法忍受病痛的折磨，在徹底癱瘓前跳河自殺了。剩下了病情日漸加重的老三麻桿兒和老四秤桿兒。絕望中的父母親，手牽著手向蒼天發(fā)出憤怒的譴責(zé)，大罵老天該殺。罵一聲，天空陰云密布；罵二聲，沉雷滾滾；罵三聲，大雨傾盆。等到雨過天晴，村人聽見麻桿兒家的院子傳出哭聲，紛紛趕了過去，見麻桿兒和秤桿兒弟兄兩個，正圍著地上的兩個人嚎哭。地上已經(jīng)絕氣身亡的人，正是麻桿兒的父母親。

從此，照顧麻桿兒的任務(wù)便落在了秤桿兒的身上。初時的照顧也相對簡單，送送飯，洗洗衣服。但隨著麻桿兒的癱瘓，秤桿兒的身體也每況愈下，照顧明顯力不從心了。這個時候，村里人開始行動起來了。大家早對麻桿兒一家的遭遇心懷同情，何況麻桿兒一家又都是良善之人。說到麻桿兒一家的善良，X記者耳邊的聲音又嘮嘮叨叨地講述了一番，想用具體的事例來證明。X記者已經(jīng)失去了做聽眾的耐心，此刻，他已經(jīng)站在了麻桿兒家的門口。

此時的麻桿兒側(cè)身躺在床上，屁股已經(jīng)露了出來。屁股下邊墊著塑料紙，塑料紙上是幾張衛(wèi)生紙。嗯……嗯……用力的大便聲音，被拉得長長的。床下站著蜂窩煤，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麻桿兒的屁股，“使勁兒，出來了，快出來了?！惫唬唤氐S色的大便在肛門里探頭探腦，見外邊有人目光炯炯地盯著，大概有些羞怯，隨著回收的氣息又縮了進(jìn)去。使勁兒，再使勁兒……一頭汗水的蜂窩煤大聲吆喝著，手伸向了麻桿兒的屁股。你不是害羞么，我要把你揪出來。再一次的用力，淡黃色的污物又被推搡出來，剛剛露出半個臉，但見蜂窩煤左手扒開肛門，墊了衛(wèi)生紙的右手連拉帶拽，將長長的一條污物請出來。

“拉完了？”

“拉完了?！?/p>

得到了確認(rèn)，蜂窩煤給麻桿兒擦了屁股。又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肛門周圍些許的殘留，便說：“我弄點(diǎn)水洗洗吧。”然后，收拾了污物出門，險些撞了門口的X記者。蜂窩煤叨咕了一句：“您是誰家的客啊，這咋還拿個照相機(jī)呢？”算是打了招呼，不等得到回答，徑自出去處理掉了手里的東西?；貋碛靡恢凰芰吓瑁瑥墓褡由系呐坷锝恿藷崴?，湊近了麻桿兒的屁股，撩起水一下一下地清洗。邊洗邊說：“舒服點(diǎn)了吧？”那邊傳出“嗯嗯”的應(yīng)答。洗完了，蜂窩煤想把麻桿兒側(cè)著的身子扳正，看來這是一個巨大工程。叫做麻桿兒的病人，人與名字嚴(yán)重地不相符，一條身子少說也得有一米八的長度，任何一個部位都是肉質(zhì)豐滿。而且，還不能隨便搬動，力氣用得不對，病人強(qiáng)直的腰會疼痛難忍。

X記者明白了，怪不得他剛來時，就看見蜂窩煤已經(jīng)一頭的大汗了。X記者端著相機(jī)，對著小心搬動麻桿兒的蜂窩煤。蜂窩煤忽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問X記者：“您到底是干啥的，剛才沒把大屁股拍上吧，那可是侵犯隱私噢?！盭記者說：“咋會呢，肯定不拍屁股?！币呀?jīng)把麻桿兒放平坦的蜂窩煤，用手抹了把汗水，沖著X記者丟過來一個狡黠的笑：“我剛看見您在街上和書記說話了，您不會是記者吧？”說著，湊近了X記者，示意讓X記者打開相機(jī)，他要親自驗證一下鏡頭里有沒有大屁股。

二

X記者做了八年新聞記者，這是唯一一篇沒用采訪的新聞。那一天，他只需在現(xiàn)場，用眼睛看，用耳朵聽就可以了。第一次感覺到了嘴巴的多余。

“知道他為啥叫蜂窩煤不？”

剛把蜂窩煤戰(zhàn)敗的大米干飯，一邊擺放棋子一邊向X記者透露消息：“他是賣蜂窩煤的，有一回去外村賣煤，人家來搬煤，說這蜂窩煤拿啥做的，咋搬不動啊。仔細(xì)再一瞅，敢情是個大活人，長得忒黑了，讓人當(dāng)成蜂窩煤了。哪有這樣做買賣的，差點(diǎn)把自個兒給賣了?！闭f完，眼珠粘在蜂窩煤黑臉上哈哈大笑。笑的同時，眼角的余光往床上的麻桿兒身上瞟。差點(diǎn)笑出淚水的蜂窩煤，也向X記者揭露大米干飯：“他小時候不叫大米干飯，就是愛吃大米。那時候家里窮啊，平常日子吃不到大米干飯。話說那天他們家來客了，他媽燜了一鍋飯。他想到學(xué)校里去顯擺，就從鍋里偷了一團(tuán)大米干飯，裝在衣裳口袋里了。下午去上學(xué)，他在街上走，走幾步從口袋里掏出來幾顆飯粒，把飯粒挑在舌尖兒上吃。結(jié)果啊，招來一條街的雞啊，雞咕咕叫著飛起來啄他的嘴巴。雞的嘴厲害著呢，幾下就把他嘴給啄腫了。哈哈……”蜂窩煤笑啊，笑啊，笑得使勁咳。但是他也沒忘了，拿了不經(jīng)意的眼神往麻桿兒臉上瞟。

麻桿兒也笑。面色紅潤的他一直在笑，就是沒有他們笑得放肆。他的笑很陽光，很干爽，但是有幾分節(jié)制在里邊。從拉完大便，到大米干飯進(jìn)屋，擺開陣勢和蜂窩煤對弈（X記者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圓桌在大米干飯來之前就呈擺開狀態(tài)，桌上一副被摸得黑乎乎的象棋，時刻準(zhǔn)備著廝殺），麻桿兒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微笑著注視屋子里的人。大米干飯和蜂窩煤互撕的段子，讓他的微笑更深了些。大家都不笑了，他一個人還在笑。X記者忽然明白了，這個病男人太珍惜每一個笑點(diǎn)了，他把它們存著，慢慢地享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笑。一下子笑完了，太浪費(fèi)了。

“肯定是蜂窩煤勝了，隔著二里地，我就聽見笑了——”

“人沒進(jìn)來，聲音先來了?！狈涓C煤向X記者小聲報料：“他叫輪子，開出租的?！?/p>

“早起拉了個活兒，來晚了?！陛喿右荒_跨進(jìn)來，“往后道兒好走了，下雨也不怕了，我就把車停麻桿兒門口，誰有活到這來找我就行了?！边@個比蜂窩煤和大米干飯稍稍年輕一些的漢子，瞅了瞅床上的麻桿兒，又補(bǔ)了一句：“把屎拉了么？”

“等著你，早拉被窩兒了?！狈涓C煤吃了大米干飯一個卒子。

“嘿，我不在，把你驕傲的。你起來，我辦他?！陛喿訌?qiáng)行拉起大米干飯，坐在大米干飯的位置上，和蜂窩煤捉對廝殺。

床上的麻桿兒依舊微笑著。干凈的笑一會兒移到蜂窩煤臉上，一會兒移到輪子臉上，一會又移到背對他的大米干飯后腦勺上。慢慢地笑，慢慢地移動。

“該站會兒了——”

X記者聽見他們中的誰說。然后就看見幾個人離開了對弈的圓桌，奔了麻桿兒的床而去。接下來，X記者用鏡頭捕捉到了這樣的細(xì)節(jié)：蜂窩煤先給麻桿兒穿上了鞋子，然后上了床，和大米干飯兩個人，每個人抱著麻桿兒的一條手臂。輪子負(fù)責(zé)下半身，隨著一聲“起——”，三個男人同時用力。X記者看得出來，三個人用上了全部的力量，一點(diǎn)都沒有保留。青筋在主人的額頭暴起，想要離開主人的身體，遙望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滅絕青筋欲念的，是床上的麻桿兒直挺挺站起來的殘酷現(xiàn)實。X記者驚詫，原來將一個腰椎強(qiáng)直病人扶起來，是如此地艱難。病人的身體不會彎曲，整個扶起的過程，就像把一截粗木頭，硬生生地從床上戳在地上。其實，遠(yuǎn)沒有戳起一截木頭容易，木頭沒有痛感，而麻桿兒不行，勁兒用得不對，疼痛會尋上門兒來。

站在地上的麻桿兒，腋下支撐起拐杖，兩只手扳在大缸沿上。X記者恍然大悟，他一進(jìn)來就看見這口缸了，以為它是采訪事件之外的物件，沒想到也是一個參與者?！翱偺芍恍校∪饴s嘍?！狈涓C煤向X記者解釋。X記者點(diǎn)點(diǎn)頭，端著相機(jī)默默地記錄。他相信，把麻桿兒搬起來，只是他們每天工作的一個流程。他還相信，他們不過是在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個流程，沒有一點(diǎn)做給他看的意思。麻桿兒只能站十分鐘，十分鐘后，他們再次把他放倒在床上。放倒和扶起同樣艱難，三個人額頭上的青筋再次暴起，再次汗水淋漓。

回到單位往電腦上倒片的X記者，拖動手里的鼠標(biāo)，將晶晶瑩瑩的汗珠放大，再放大。周圍的世界不復(fù)存在了，只剩下一顆巨大的汗珠兒。他潛入到汗珠兒的內(nèi)部，發(fā)現(xiàn)這里有一個闊大的空間?？臻g里有門，有床，床上是麻桿兒，床下是麻桿兒的鄉(xiāng)鄰。麻桿兒固定，鄉(xiāng)鄰不固定，這個蜂窩煤走了，那個蜂窩煤來了。桌子和象棋是道具，占據(jù)不小地盤的大缸是道具。還有端在手里的碗，也是道具。碗里邊裝著熱騰騰的餃子，端著碗的是蜂窩煤的媳婦兒。蜂窩煤媳婦嗓門兒真大，還沒進(jìn)門就吆喝：“酸菜餡兒餃子來了！”真有趣，不同的人卻有著相同的愛好，都喜歡沒進(jìn)門就吆喝。麻桿兒吃得真香，看得X記者腮幫子都酸了。

三

很快，一條“久病床前有鐵哥們”的新聞登了出來。實事求是地說，一個不大地方的報紙，傳播范圍是非常有限的?？墒?，一旦搭載上網(wǎng)絡(luò)就不一樣了。網(wǎng)絡(luò)是什么？火箭啊。文字坐著火箭就上天了，上天說明與眾不同，說明氣質(zhì)超凡，大家都擦亮了眼睛，爭睹文字里包裹的動人故事。人熱血沸騰了，原來人間有如此溫暖的角落，為他們流幾顆感動的淚吧，祝福好人平安吧。感動完了，祝福完了，人都該干嘛干嘛。有一個特殊的群體卻不能這樣，他們和X記者一樣，擁有被職業(yè)訓(xùn)練成的超級大鼻子。久病床上的麻桿兒，以及麻桿兒床前的鐵哥們，發(fā)散出強(qiáng)大的磁場效應(yīng)，吸引著各路媒體日夜兼程。

麻桿兒是真實存在的，麻桿兒床前的鐵哥們也是真實存在的。于是，麻桿兒近乎逼仄的屋子里，插滿了長槍短炮。這邊剛把機(jī)器架好，那邊催促的電話就打來了，要發(fā)最熱乎的新聞。所以，人們沒有耐心，像X記者那樣慢慢地等。“你是蜂窩煤？你是輪子？你是大米干飯？”“對，我是輪子。”“對，我是大米干飯。”“不是，我不是蜂窩煤，鎮(zhèn)里一家飯店要蜂窩煤，蜂窩煤給飯店送煤去了?！薄澳闶钦l？”沒等那個誰回答，一個聲音從門口擠進(jìn)來：“記者同志，他叫磚頭，比蜂窩煤伺候得還好呢。”說話的是石子，村里的黨支部書記。

“好，就是你們?nèi)齻€，把病人扶起來?！薄耙?、二、三——起！”三個人一起較勁，把麻桿兒的身子平行著抬起來，剛要托起來往床下戳，這時人叢里的一個記者喊了一聲停，就這樣保持一會兒，一會兒就得。然后從沙丁魚罐頭似的屋子里殺出來一條血路，往外沖撞時，碰到了正站在方凳上拍照的同行，同行的身子猛然傾斜，撲到了前邊同行的后背上。大家一個挨著一個，呈七十五度角傾斜。始作俑者不管，跑到了院子里，爬上了窗臺，將殘破的窗子撥開，占據(jù)了有利地形。然后，將鏡頭對準(zhǔn)床，啪啪啪幾個連拍。

這個位置真不錯，很快被其他媒體眼紅。這個媒體拍完了，那個媒體頂上來。先是磚頭撐不住了，他的勁兒一松懈，力量就喪失了均衡。麻桿兒的眼球上吊，夸張地張大了嘴巴。他想喊疼，但是疼痛太過兇猛了，把他呼喊的欲念死死地按在舌頭下邊?！翱旆畔?，快放下，磚頭你是咋搞的？”麻桿兒的身子被攤平在床上，作暫時的休憩，為下一個動作做準(zhǔn)備。

“餃子呢，我們需要端餃子的鏡頭?！?/p>

“我們這就去包，諸位稍等，馬上好，馬上好?！?/p>

就在石子書記準(zhǔn)備派人去包餃子時，焦急而又聰明的記者想出來一個辦法，“村里有沒有超市？”

“沒有。就有一個小賣鋪?！?/p>

“小賣鋪也行，有速凍餃子么？”

“有。這就去辦?！?/p>

石子書記腦袋瓜也不是白長的，馬上意會了媒體的意思。差人去小賣鋪買餃子，煮餃子。也就是一刻鐘的工夫，一個體態(tài)豐盈的婦人，端著一盤餃子，款款而來。老母雞領(lǐng)著她的一群嫩黃色發(fā)毛的漂亮娃娃，用審視的目光追隨著婦人，看著她拐進(jìn)麻桿兒的院子里。長槍短炮們再一次集中火力，朝著端餃子的婦人發(fā)射。餃子婦人初時有幾分慌亂，畢竟陣勢太大了，眼神和端餃子的手都有些顫抖。但很快，她就穩(wěn)定住了自己，把腳下的路當(dāng)成了T臺。屁股有節(jié)奏地扭動，盤子里的餃子也跟著有節(jié)奏地扭動。男性餃子情不自禁地挽起女性餃子，旋起無伴奏的舞蹈。當(dāng)女性餃子被筷子夾起來時，與之舞蹈的男性餃子，戀戀不舍深情相望，你先去吧，我隨后就來。

婦人一手端盤子，一手將筷子上的餃子湊近了麻桿兒的嘴。麻桿兒的臉兀自羞紅了，伸出手掌來推嘴邊的餃子，并說：“我的手能動的，也能自己吃飯的?！?/p>

“您就比劃一下——”紙質(zhì)媒體的記者拍攝經(jīng)驗豐富，讓婦人將餃子靜止在麻桿兒的嘴邊，示意麻桿兒打開嘴巴配合一下。不是真的吃，吃相會影響圖片的美感。

見一屋子的鏡頭都在等自己，麻桿兒配合地打開了嘴巴。

“馬上要吃到香噴噴的餃子了，你要高興，要面帶喜悅——”又有聲音跳出來，對麻桿兒的面部表情進(jìn)行修正。

麻桿兒很努力，他想拿出他的從容的慢笑容，啟動搜索的引擎，在表情庫里搜索了幾個來回，慢笑容不知所蹤。他又實在不忍心讓大家繼續(xù)等待下去，只好動員面部的肌肉，讓它們幫幫他度過這個難關(guān)，合力制造出一片大家要的喜悅來。正醞釀情緒的麻桿兒，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傷感的細(xì)節(jié)，他看見被筷子夾住的餃子正在流淚。餃子肯定是被夾的時間太久了，筷子弄疼了它。他每天都在經(jīng)歷肉體的疼痛，所以他知道疼的滋味。他的心一軟，無限同情起疼痛的餃子來，濕潤便趁機(jī)橫掃眼底。耳邊再次傳來啪啪啪按動快門的聲音。好極了，這個效果。

誰都以為麻桿兒是被餃子感動了。包括大米干飯，包括輪子。他們莫名其妙地看了會子麻桿兒，對視了一下眼神兒。眼神的內(nèi)容有些復(fù)雜。不巧的是，麻桿兒看到了兩個人復(fù)雜的對視。一個身患重疾人的心是那么纖細(xì)，麻桿兒趕忙把眼皮垂下來，用眼皮遮蓋住眼底的所有表情。

“讓照顧病人的哥們兒講幾句吧?！笨钢鴶z像機(jī)的省電視臺記者提出要求。

“磚頭，讓磚頭來吧。”石子書記又適時發(fā)聲。

于是，磚頭站在了攝像機(jī)的鏡頭前邊，背景是麻桿兒的床，還有床上的麻桿兒。數(shù)個話筒朝著磚頭伸了過來，在磚頭講話之前，媒體們怕他講不好，想給他指明具體方向。信心十足的磚頭，偷窺了一眼人縫中的石子書記，用激揚(yáng)的口氣說：“請領(lǐng)導(dǎo)們放心，我知道該咋說?！边@倒是出乎媒體的意料，小覷了眼前的鄉(xiāng)村男人，多少個大人物面對鏡頭都緊張呢。媒體糾正了一下磚頭眼神的方向，然后喊了一聲開始，磚頭便侃侃而談。磚頭說：“平時我們村書記石子同志總教導(dǎo)我們，鄰里之間要互幫互助，一人有難大家推……”

“不對，是一人有難大家抄手?！边€沒等媒體喊停，石子書記的話又從人縫里擠進(jìn)來。磚頭自知走嘴了，表現(xiàn)不盡如人意，粗糙的黃臉蛋剎那間變了顏色，綠油油一片?！邦I(lǐng)導(dǎo)，我重來，我重來好不？”

人群之外的X記者，透過殘破的窗子，注視著屋子里的動靜。他的一條新聞引起如此大的轟動，理所應(yīng)當(dāng)做追蹤報道。他敏感的鼻子再一次發(fā)揮了作用，不過這次聞到的是一股怪怪的味道。有些像飯菜的餿味兒。

鏡頭前的磚頭，讓人感動，透過他流暢的話語，讓人看到一個在村黨支部帶領(lǐng)下的，具體說是石子書記帶領(lǐng)下的善德村莊。

四

第一波媒體獲得了足夠多的素材，滿意地離去了。嘈雜的腳步，不小心踩到了看熱鬧的雞寶寶。雞寶寶還未來得及長出羽翅，和早春的柳芽一樣，好看卻是嬌嫩，經(jīng)不起觸碰和踩踏。小生命無聲地倒在地上，細(xì)腸子受不了外力的擠壓，從肚腹里流淌出來，鋪陳在塵埃里。母雞一看，瞬間瘋狂了，披頭散發(fā)地沖過去，使用她嘴上堅硬的武器，朝著兇手猛烈進(jìn)攻。兇手舉起手，卻不能舉起屁股，于是，屁股便成了母雞襲擊的目標(biāo)。雞飛了，柴犬們也不再矜持，領(lǐng)頭的吠叫一起，其他的緊跟其后。它們還不夠勇敢，成片的叫聲也不能消除內(nèi)心的膽怯，無法像那只母雞一樣沖上去，只是牢牢地守在自家的門口，面部兇惡地制造虛張聲勢。

后來，老母雞停止了追打，將剩下的雞寶寶攏在翅膀下，傷心欲絕地在夕陽中懷念死去的孩子。柴犬們也漸漸安靜下來，抻著脖子偶爾向門外張望一兩下。麻桿兒的院子里無比空曠，X記者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亟o麻桿兒修補(bǔ)窗子。他覺得破損的窗子和自己有關(guān)，所以他要留下來把它修整好。屋子里的床還在，床上的麻桿兒還在，地上的大缸還在，下棋的小桌也還在。下棋的人不在了。忽然，X記者用眼角的余光，發(fā)現(xiàn)床上的麻桿兒有了動靜，他的手在身邊一陣摸索后，摸出一臺手機(jī)來。將手機(jī)舉到和面頰平行處，用手指撥弄鍵盤，一個電話號碼很快出現(xiàn)在屏幕上。就要撥打出去了，但是麻桿兒的手指遲疑了。它在撥出的鍵盤上左徘徊，右徘徊。手指越是猶疑，身體的某個部位越是焦急，它已經(jīng)沒有多少等待的空間，需要馬上排泄出來。X記者明白了，此時的麻桿兒需要人的幫忙，便停止了修補(bǔ)。

“我來吧。”X記者對著床上的病人說。

麻桿兒慌忙擺手，說：“不用，真不用?！闭f完不用，獲得勇氣的手指將號碼撥打出去。

“在哪兒呢？”

簡潔的幾個字從麻桿兒嘴里吐出來，過程非常艱澀，一點(diǎn)也不順暢。掛了電話，他開始等待一個結(jié)果。肚腹內(nèi)的東西很是急迫了，它們到了不得不突圍的地步，于是，麻桿兒拼全力與之搏斗，為他的那個等待爭取時間。X記者再次向他發(fā)出幫忙的意愿：“大解還是小解，讓我來吧。”麻桿兒不說話，用舌頭狠狠抵住上顎，臉色已憋得如透明的紅蘿卜。關(guān)鍵時刻，蜂窩煤破門而入，一頭汗水的他，進(jìn)來也是一句話不說，從墻角的老舊柜子上拿了塑料布以及衛(wèi)生紙，又彎腰從柜子底下取了一只尿壺。衛(wèi)生紙墊在塑料布上邊，放在麻桿兒身體的一側(cè)后，蜂窩煤顧不上脫鞋子，爬上床搬動麻桿的身子，讓平躺的身子側(cè)過來。他搬，他用力地搬。X記者忙上前，跟著蜂窩煤一起搬。身子剛側(cè)過來，麻桿兒肚腹里的東西便噴薄而出了。

“您離遠(yuǎn)點(diǎn)，別熏著?！狈涓C煤的話是說給X記者的。X記者沒動，去替換蜂窩煤端著尿壺的手。那只手開始有了一個小抵觸，見X記者很是堅持，便放棄了。之后蜂窩煤所做的程序，便是X記者熟悉的了。處理掉臟物，打來熱水，清洗病人的屁股。最后把病人的身子放平。平躺的麻桿兒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依然用眼皮遮蓋住表情。他不敢看蜂窩煤，也不讓蜂窩煤洞見他的內(nèi)心活動。

“晚上，讓我媳婦兒給你送點(diǎn)吃的來?！?/p>

這是蜂窩煤從進(jìn)屋來說的唯一的一句話。說完，蜂窩煤就走了，也沒和X記者打個招呼。走出屋子十秒鐘的工夫，蜂窩煤又返回來，檢查了一下窗臺上的水杯。把水杯蓄上水，再將一只塑料吸管插好。再次無聲地走了。

五

晚飯前，村里的廣播忽然響了，里邊傳出村書記石子的聲音，讓全體村民注意收看電視新聞。石子書記連著喊了三遍，大喇叭才安靜下來。那個晚上，不怎么關(guān)注新聞的村民，把電視都調(diào)到了新聞頻道，果然，市臺和省臺都播了麻桿兒的故事。當(dāng)然，麻桿兒不是主角，照顧他的那些人才是。磚頭，石子書記的媳婦，鏡頭背后的石子書記，他們的崇高精神被放大，美麗如盛開的木棉花。麻桿兒的屋子里有一臺小電視機(jī)，坐在柜子上的一只方凳上，這樣麻桿兒的視線才有可能和屏幕對接。

“看電視么？”

“不看了，您回吧?！?/p>

麻桿兒謝絕了X記者的好意。X記者知道，這個病床上的男人，在有意回避電視。他的身子殘了，腦子卻不殘。

X記者沒回百里之外的小城，在采訪的吉普車上縮了一宿。他不走，他要看看事情如何發(fā)展。他是始作俑者，他不能一走了之。

新的一波全國各地的媒體，比太陽來得還早。有人往村子里涌，有人往村子外流。上班的，上學(xué)的，出去做生意的。值得一提的還有村里開小賣鋪的人，開著三馬車去進(jìn)貨，拉回來一箱又一箱的速凍餃子。開車人的笑臉，漂浮在濃稠的塵土上，像一朵移動的雞冠花。暫停施工的街道，被雜亂和人漲得鼓鼓的，臉紅脖子粗地喘著粗氣，儼然一個便秘的衰老者。有著喪子之痛的老母雞，仇恨所有外來之人，只是敵人太多了，不知道該從哪個下嘴。大概更擔(dān)心一旦離開剩下的寶寶，寶寶的人身安全再次受到危險。因此，用翅膀死死攏住寶寶的母雞，只有發(fā)出憤怒咕咕聲的份兒了。守在各家門口的柴犬，因了持續(xù)的吠叫，嗓音變得喑啞。

在一堆熱鬧里，依舊沒有看到蜂窩煤的影子。

石子書記率領(lǐng)著磚頭眾人先出場了，作為配角的大米干飯和輪子也不見了行蹤。按照次序，隨后出場的是端著速凍餃子的石子書記的媳婦。今天的他們，比往日更加精神抖擻，準(zhǔn)備在各種媒介搭建的舞臺上，能有超能力的發(fā)揮。可是，誰也沒想到，不可或缺的道具不配合了。重病人麻桿兒無法拒絕外界的重力，將他的身子抬起來，甚至戳在地上，但是他有沉默的主動權(quán)，有不張開嘴巴假裝吃餃子的主動權(quán)。他的眼皮拉得長長的，不泄露一絲絲的表情出來。那些生疏的手搬動他身體時，弄疼了他，他也強(qiáng)忍住不發(fā)出一個哼聲。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把蜂窩煤叫來吧。”

手足無措的石子書記撥通了蜂窩煤的電話，周圍的人都聽到了電話里蜂窩煤的聲音，他朗朗地說：“書記，您不是派我出來送煤來了么，正忙活著呢，回不去呢?！彪娫捑蛼鞌嗔?。石子書記對著嘟嘟聲，只說了半句“我命令你……”

沒有說出來的下半句，卡在石子書記的咽喉處，石子書記一頓猛咳，才把半句話隨著濃痰吐出來。話語的通道順暢了，石子書記朝著院子里圍觀的村民喊：“輪子呢？”

“輪子拉活兒去了，下個月外甥結(jié)婚還沒錢隨禮呢。”

“大米干飯呢？”

“大米干飯讓輪子拉著進(jìn)城，找老客戶談生意去了。”

人群里傳出輪子和大米干飯女人的回應(yīng)。她們的回應(yīng)，引來一片村民的哄笑。

開始有堅持不住的媒體，陸續(xù)續(xù)續(xù)地撤退了。老母雞的小圓眼睛看出門道兒了，這些人正在離去，如果放棄為寶寶報仇，以后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她叮囑幸存的寶寶們不要動，以迅雷之勢沖上去，啄了這個人的手臂，啄了那個人的屁股。在人的武力還擊過來之前，老母雞勝利班師回朝，用蔑視的目光橫掃守在家門口吠叫的柴犬們。

所有的人都散盡了，飛揚(yáng)的塵土也落了地。麻桿兒的院子那叫一個靜，螞蟻家族抓住有力時機(jī)，從洞穴里爬出來，開始一場大規(guī)模的搬運(yùn)。院子里到處都是食物的殘渣，這對蟻族來說，簡直是盛大的宴會。忽然，有腳步聲傳來，蟻族們抬著食物，慌慌張張地往洞穴里逃。

是蜂窩煤。蜂窩煤的后邊跟著輪子。輪子后邊跟著大米干飯。

進(jìn)了門兒，蜂窩煤問床上的病人：“拉尿不？”

病人卷起長長的眼皮，露出眼底淡淡的嗔怪：“沒吃沒喝，拉啥，尿啥？”

說完，就笑。大家熟悉的慢笑容，又明晃晃地掛在麻桿兒的臉上。

六

X記者自認(rèn)為是一個有著職業(yè)道德的記者，從芝麻開門村回來后，閉門寫了一篇深度報道。報道的題目是“新聞背后的新聞”，副題則是“是誰傷了病床前鐵哥們兒的心？”，這篇報道再次奪人眼球，很快被大量轉(zhuǎn)載，上了各大網(wǎng)站的頭條。

第一聲春雷在芝麻開門村上空滾過，各路舟車勞頓的媒體，以敬業(yè)精神為利器，劈開彌漫在小村的潮濕而又腥甜的氣息，直撲麻桿兒的家。進(jìn)了麻桿兒的家，發(fā)現(xiàn)麻桿兒不翼而飛了。

空蕩蕩的床。

空蕩蕩的大缸。

空蕩蕩的象棋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