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霄

父親下廚房，是從二十多年前開始的。

那時，因我讀書的緣故，我們家從鎮(zhèn)上搬來了市區(qū)。母親進入市區(qū)醫(yī)院后，工作繁忙，后來又當上了領(lǐng)導(dǎo)，越發(fā)沒有時間打理家務(wù)了。于是，家里的廚房，就交給了父親。父親，起初是有點不愿意的。我們這里的俗話說“男做女工，越做越窮”，父親認為燒飯做菜是女人干的活，但拗不過母親，也就勇挑重擔了。

父親出生于書畫世家，讓他寫字畫畫那是他的強項，可說到做飯，就有些為難了。一開始，切的土豆片，不是太薄就是太厚；切出來的肉，總是筋連著筋，提起來就像一串鞭炮；煎個雞蛋，不是糊了就是焦了；有時還被菜刀切到手；炒菜時更是忙得不可開交，鍋里油煙裊裊，手頭菜卻還沒切好。母親出生于農(nóng)村，三歲開始就幫著打理家務(wù)了，做飯是個行家里手，又性子急，常常因為這個而責怪他。父親倒也沉得住氣，從不還嘴，也不生氣，虛心向母親請教，沒過多久，父親竟練得一手好廚藝。

從此之后，廚房就成了父親的領(lǐng)地，煎、炒、燉、煮，父親無一不精。每次炒菜，父親不再像以前那樣手忙腳亂，飽受煙熏之苦。也許是廚藝的進步，也許是大家的夸贊，父親對廚事竟越發(fā)精心了。幾平米的狹長的廚房，竟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地板和墻，是父親專門用瓷磚貼的；天花板也是找朋友來吊了頂；灶臺是大理石的；連油煙機，也因為防油煙的緣故，父親專門在油漏上套了一層保鮮膜；洗手池邊父親還自己動手做了一個三層的刀碗架。每次炒完菜后，地上、墻上、灶上、門窗上，父親都會用洗潔精兌上84和水擦得干干凈凈。每年的梅雨季一過，父親又會給廚房來次大掃除，櫥柜的消毒防蟲，鍋碗瓢盆的整理，一干就是一整天，常常雙手都被消毒水給泡白了。可是，父親從不抱怨。

父親不善言辭，從不與人爭辯。自從學會燒菜后，廚事就是他的語言。他知道我愛吃蓮藕，每逢秋冬之際，都會留意街頭賣蓮子和藕段的，欣欣然買上幾個，回家親手剝出新鮮的蓮子，洗凈膀子般粗的還帶點未干的塘泥的藕節(jié)，用菜刀將藕節(jié)切成片，然后配上蓮子、大骨頭，再放上一些香料，一小塊的生姜，燉湯。這樣的湯，是最講究火候的，至少燉上兩小時才入味，揭鍋后，滿室的藕香，讓人垂涎欲滴。上桌，藕片、肉塊，都鮮美異常，夾一片藕放入口中，藕斷絲連，沙沙作響。我是一個連節(jié)氣都背不下來的人，但是卻因為父親的菜讓我記住了季節(jié)，春吃韭菜夏吃瓜，秋吃魚頭冬吃藕。父親用他的方式，關(guān)愛著我，四季輪回。

2005年，祖父、祖母同時生了大病，兩個姑媽又工作很忙，沒人照料老人。母親便建議，讓父親辭職回家。父親當時在朋友廠里做會計，雖說收入和社會地位不如母親，但好歹也算是有份穩(wěn)當?shù)墓ぷ鳌榇?，父親反復(fù)思慮了很久。我想當時，他肯定想到了年近半百的他如果辭了這份工作，可能往后就再也沒機會找到一份好工作了。但經(jīng)過兩周的心理斗爭，父親決定放棄自己的工作，成為這個家庭無言的后盾。祖父母住在母親的醫(yī)院里，病情總算控制住了，但醫(yī)院的伙食單調(diào)乏味。于是，因為白天要去照料祖父母沒有時間，父親每天早早就起床，買菜，擇菜，為他們做好早飯和午飯。祖父喜愛喝豆?jié){，父親總會提前把豆子泡好，用豆?jié){機打磨，為了增加營養(yǎng)，打豆?jié){時還會放入幾?；ㄉ?、紅棗，半勺芝麻，幾瓣核桃仁。至于午飯，更是想著法兒變換食材。那段時間，我甚至有一種幻覺，父親是一位魔術(shù)師，廚房就是他的魔法箱，里面會不斷變出各種各樣的美食，蘑菇燉雞、鮮湯鴿子、蟲草老鴨、豆腐魚頭、水煮牛腩、紅燜豬骨、泥鰍燉蛋、過橋鱔片……用祖父的話說，至今還回味著那時鮮嫩的雞肉，紅棗和枸杞的甜味，湯里滲出的黏黏的、香香的膠質(zhì)！

這幾年，父親身體也大不如前了，由于長期的勞累，右腳嚴重積水。妻子舍不得他那么辛苦，平時會爭著和他下廚。每到這時，他總會說，年輕人，干事業(yè)要緊，燒飯的事，我來。當然，妻是不會再讓他這么辛勞的。不過，逢年過節(jié)，父親還是會一把奪過廚房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我們這時總會說，去飯店吃吧。父親則會喃喃道，那多貴，家里燒得好，實惠！由于親戚多，父親往往一人要操辦兩三桌的酒菜。每當此時，他總會提前兩個禮拜準備，把冰箱都塞得滿滿的。晚宴時，我和妻坐在桌上陪親戚們吃飯，父親則一直在廚房里辛勤地忙碌著。我們有些過意不去，要幫忙時，父親總是說，我不餓，你們?nèi)ヅ憧腿恕Ｃ磕隃蕚涞木撇?，桌上都擺得滿滿的，直到親戚們吃不掉為止，只要哪個親戚說：“嗯，燒得真好?！备赣H就會心滿意足又不好意思地說：“哪里，你們隨便吃吃?！逼鋵崳抑栏赣H是從不隨便的，什么菜配什么色他都會提前翻看菜譜?？粗捅P中父親一刀一刀用胡蘿卜雕刻出來的小花兒，我心里不禁生出了別樣的滋味。

父親是把廚事當作他的夢想吧。為了讓母親安心工作，父親作為男人承擔起了廚房里的一切事務(wù)；為了讓祖父母早日康復(fù)，父親放棄了工作，把廚房變成了魔法箱；為了讓我和妻事業(yè)有成，父親不顧念自己的身體，在幫我們照顧孩子的同時，還搶著燒飯做菜。父親的夢想，是怎樣地在日復(fù)一日的廚房生活中漸漸消逝的，我不知道。我曾問過他是否有過夢想，他說他想成為一個畫家，起碼也要做個成功人士。但如今，他卻把自己的夢想消磨在煩惱而瑣碎的廚事中了。

看著那一朵父親用胡蘿卜雕刻出來的小花兒，我突然覺得，我又何嘗不是父親用他的廚刀和歲月精心雕刻出來的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