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宇
“啪嗒,啪嗒……”窗外傳來腳步聲,是父親的。那腳步聲有點不均勻,忽輕忽重,響徹在凌晨四點鐘的星空下。我們已在水田里插了幾天的稻子了,腰酸背痛的身子像散了架,天黑得幾乎看不到秧壟。
院中那棵高大葉茂的梧桐,正伸展著肥厚的葉片,露水滴答在靜謐的夜里,伴著我進入夢鄉(xiāng),似乎才一瞬的工夫就被父親的腳步聲打斷。我聽見父親沿著碎磚塊鋪就的甬道,從堂屋的當門走到大門口,停頓一下,又折轉(zhuǎn)身,來回往復(fù)。那不是悠閑地散步,他在為那未插的幾畝水田焦心。
“霞兒、柱兒、云兒、秋兒,起吧!趁涼快早插完早歇著?!敝钡絺鱽砟赣H溫柔的呼喚,我們才慵懶地爬起,伸出依然酸痛的胳膊,摸出頭天晚上搭在椅背上沒來得及清洗的滿是泥水和汗腥的衣褲。出了村子是濕漉漉的田野,幽暗的星空下,母親已在秧坂田里薅了半畦子秧苗了。她的頭發(fā)被露水打得散亂而潮濕,皸裂了一冬的雙手此時變得綿軟而蒼白。秧苗的根須被母親涮洗得飄逸而潔白,像聽話的孩子安靜地等待父親把她們運往另一塊田里開始生長、成熟。
父親把秧苗細心地碼在平車上,被碼得高高的秧苗如一座小山。前天下了一場暴雨,道路被來往拉秧苗的車輪和腳印踩踏碾壓得翻漿倒泥。拉著一車秧苗的父親十個腳趾艱難地扎在泥里,身子狠命地前傾,像是在爬行。我們分有十來畝的田地,離秧田近的兩塊田已栽插完畢,還有一塊三里外的水田沒有插上一棵,我們就是向那兒奔去的。
天空沒有一絲云的影子,無遮無攔的太陽便抽出無數(shù)條火辣辣、白花花的鞭子,打在我們的脊背和脖頸上。田里的水簡直像開了鍋,燙人。大姐白嫩的胳膊被烈辣的陽光生生搓掉了一層皮,雙腿布滿了又疼又癢的紅疙瘩;二姐的指尖被水田里依舊銳利的麥茬扎得手指腫脹,指甲變黑,插下一棵秧苗都伴隨著揪心的疼痛;泡在水田里又黑又瘦的哥,身子越發(fā)地單薄,一陣風都能把哥吹走;比我小三歲的妹妹,花朵兒一樣美麗的妹妹,沒有逃脫小兒麻痹的厄運,在平坦的路上都難以保持身體平衡,卻在泥水沒了小腿、滿是麥茬和坑洼的水田里蹣跚。
眼見著東北角有一頂“破草帽”在遠遠的青灰色的樹梢上向我們飄悠過來。哥說,是一片云就好了。我說,能帶來一陣雨更好呢。二姐說,哪來的云和雨。妹妹一指,快看!我們齊刷刷地望去,那頂“破草帽”已變成了一堆“草垛”,“草垛”攤開了竟是一團青云,那云團越變越大,越變越黑,裹挾著一股股冷颼颼的陰風向我們撲來。剛才還熱得炸皮的我們,現(xiàn)在都冷出了一身雞皮疙瘩。眨眼間黑云就涌到了我們的頭頂,并繼續(xù)向西南涌去,大地被烏云低低地壓著,我們仿佛是倒扣在黑鍋底下倉皇著的螞蟻。大姐卻很鎮(zhèn)定,聽老人說,東北的雨下不來。話音剛落,咔嚓一個響雷就在我們的頭發(fā)梢上炸開了,冰冷的雨點砸在脊背上透心的涼?!暗侥强么罅鴺湎卤鼙苡臧??!蔽姨嶙h道,大姐說:“離家這么遠,走也是淋,不走也是淋,就插吧?!遍_始雨點還稀疏地落在水田里蕩起一圈圈好看的漣漪,后來密集了,秧苗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再后來滂沱大雨從頭頂傾澆下來,蒙住了眼睛,也淹沒了秧苗。無法繼續(xù)插秧的我們蹲在田埂上,雨水茫茫里,如幾片漂浮的樹葉緊緊地貼在一起。
翌日,天放晴了,原野一片清新。正當我們在難得的涼爽里插著稻子時,有人捎來話,說校長馬上叫我去學校。我胡亂地洗了腳,又在田頭借了輛破自行車,向七里外的中學校疾馳而去。放了假的空曠的學校里,校長和主任早在辦公室等候多時。一向嚴肅的校長眼里放射著和悅欣喜的光芒,他說上邊來消息了,我報考的美校已過了分數(shù)線,三天之內(nèi)聽候通知。
回到田野,回到插秧行列里的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栽的不是稻秧,而是在錦緞上描云繡鳳,真是輕松而又美妙。十來歲就跟著村人在田里插稻了,從生疏到熟練,我用手指靈巧地把秧苗點進泥水的唰唰聲和排列勻稱的站秧,換來人們的驚嘆。他們哪里知道我那嫻熟的插稻技巧,并不源于我對勞動多么的熱愛,父親幾十年的等待是為了融入田野,而我的努力卻是極力地想從田野里逃離。此時,我終于嗅到了一點希望的氣息。
田野里縱橫交錯的河溝已蓄滿了水,菖蒲和蘆葦正蓬勃地生長著,里面?zhèn)鱽硭u子“嘟嘍嘍”的叫聲,清脆悅耳,它們仿佛在往一只只透明的玻璃容器里灌水,永遠灌不滿,永遠都在精神抖擻地灌著。還有“哽啦哽”也在歡快地叫著,它們似在水中敲著鼓,那委婉而宏闊的鼓聲從水底轟鳴出來時還閃著水珠的明亮呢。我懷著眷戀一邊插著稻子,一邊分享著大自然賜予的曼妙。
三天后,消息傳來:我落榜了。原因再簡單不過了:城市戶口優(yōu)先。當時有兩所院校同時復(fù)試,一所離家鄉(xiāng)較近,一所離家鄉(xiāng)很遙遠,我選擇了離家近的。唉,誰承想……懊悔、惱怒化作尖利的責問向父親刺去:就你是黨員干部!當年人家給扒過去的城市戶口,你偏又把我們扒到農(nóng)村來,你高風亮節(jié)了,我們卻在泥窩窩里累死累活,什么時候才有出頭之日??!面對妹妹遞過的彌漫著清甜的西瓜,我掄起巴掌狠狠地摑去,西瓜立刻碎裂出一地嫣紅。梧桐樹下,父親在吱兒吱兒地喝著濃烈的白酒,偶爾傳來母親的相勸和父親的哽咽:她二叔挨餓那年要飯落到了天水,我是老大,總不能丟下老爹小弟不管,還是讓你們回家來了,唉!我對不住你們娘幾個。
整個夏季,幾乎每天,父親都是默默地去稻田,薅草、打藥、施肥。即使沒農(nóng)活了,一大早也要到田頭站一站,到地里趟一趟,帶著一身露水回家。稻子從嫩苗苗長到與我齊腰深的壯碩的稻稞子時,道路上也開始傳來上學的學生輕盈的腳步和歡快的笑聲了。其間,母親總是向我轉(zhuǎn)述父親讓我返校的意念:年齡太小,不上學怎行!姊妹再多,花錢再多,也要供我讀書。我總是用冷冷的拒絕痛擊著父親。
當秋風吹遍原野時,稻子墨綠的色彩漸漸淡去,淡成淺淺的翠黃。從打苞到抽穗,到揚花,再到灌漿、結(jié)實,不論有多少風和雨,她們總是孜孜地進行著生命的成長與成熟。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天空的湛藍,云朵的舒卷,還有陽光的沐浴和夜露的潤澤,稻子便翻涌起尊貴而豪邁的金黃,到處飄蕩著濃郁的稻香。直到開鐮時,對收獲一向抱有太多喜悅的父親卻緘默無語。酒,一盅接一盅地喝;煙,一根接一根地抽。不幾日,母親像往年一樣在大門旁的石臼里舂了些新米,用簸箕簸去米糠,熬煮了一鍋新米飯。大米甘冽的清香隨著升騰的煙霧從廚房的門框上飄散出來,輕裊的煙霧卻無法掩蓋父親和母親的蒼老與沉重。接過母親盛的一碗米飯,我深深地埋下頭去:明天我就去上學。
“啪嗒,啪嗒……”窗外傳來腳步聲——那不是父親的。而是雨水敲打窗臺的聲音。睡夢中的我卻總以為是父親的。我似乎還聽到母親溫柔地呼喚我們?nèi)ゲ宓狙淼穆曇簦骸跋純骸⒅鶅?、云兒、秋兒,起吧!”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寬大的落地窗外,雨霧中的城市迷迷蒙蒙。目光越過街心花園、人民廣場以及水泥澆筑的棟棟樓房的縫隙,總是固執(zhí)地向著鄉(xiāng)村而去。我仿佛看到我們的稻田正渦旋著金黃的浪濤一望無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