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原
被一種重侵襲:牽引,深入,淹沒。烏蘭巴托380公里以外,哈拉和林之城的輪廓初現(xiàn)。這個黃昏,大巴車行進8小時之后,終于抵達。
沉重的氣息繼續(xù)彌散。路途之遙,一座城,搖晃于路上的行者,都被一種沉重籠罩。路途之遙是沉重的,附著在各種交通工具的所承載之重;城池是沉重的,它沒有自主性地被歷史和地理定格在一隅,無可更替;旅行者是沉重的,軀體布滿著本土的煙塵,心里裝滿了需要在旅途釋放和消磨的各種元素。
想見你,就不怕遙遠!抵達,是一種無關(guān)乎風(fēng)景本身的絕妙風(fēng)景。我是“穿透”了中國來看你,距離,被忽視。
黃昏的城,被一種厚密的霞光之紗所覆蓋,云彩逐漸從深濃至黯淡,一抹霧靄橙般消退的光影在半山腰逝去。我們進駐到哈拉和林古城臨近的一個度假村。大大小小的純白色的蒙古包,像一個個大蘑菇,散落在淺綠的草原之上。
這一片草原,被群山環(huán)抱,形成一個天然的盆地。風(fēng)從山上吹過來,被銳減,被柔化。沿路伴隨我們的疲憊,被絲絲清涼的感覺所替代。嘩嘩的水流聲,是我們居住的氈房邊,鄂爾渾河流經(jīng)時那雄渾的歌唱。
一種黑在暈染,覆蓋了光亮的輕盈。哈拉和林之夜順利地接替了黃昏。
草地上,幾個驢客正卸下負重的背包,就著星光開始駐扎。
氈房內(nèi),呼日哈嘎已擺上了黃色的長條餐桌,大家依次相對而坐,歡笑舉杯暢飲。肉多菜少,蔬菜米飯稀缺。黑頭發(fā)黃皮膚的中國人,一上飯桌,就露餡。舉起酒杯,就來了激情。對面一桌黃頭發(fā)藍眼睛的俄羅斯人。他們慢條斯理,輕聲細語,微笑舉杯。兩種截然不同的氛圍。內(nèi)蒙作家gegenqimeg的囑咐,早拋在九霄云外。大家一路小心,壓低嗓子,甚至用手捂住嘴說話,唯恐大聲喧嘩。此時,因酒,而開懷,而釋重,而忘乎所以。俄羅斯人屢屢朝這邊張望。也許他們在故作深沉。如此場景是滑稽,各自被框定、被安放。在一個隱形的坐標上,各自按各自的軌道行走江湖。
冷熱的僵持局面之重?;秀遍g,為開啟酒瓶,我右手食指受傷,殷紅的鮮血立刻流了出來,指甲撕裂到肉的部分,趕緊逃離現(xiàn)場。有理由地消失。
門外,有月亮迎接了我,一幅美好的月色圖。透明的金黃的一輪月亮,正從一座山的黑影頂尖冒出來,從云霧的深重之間輕盈而出。8月19日,陰歷十七,月渾圓。異國之月,同樣皎潔。草在腳下軟綿綿的,露水深重。沉浸美景的沉默被打破,大群的人散席而來,同樣被月亮吸引。與月亮有關(guān)的無數(shù)唐詩宋詞佳句,被吟誦,被感嘆。如此深夜:月色清朗,星光迷離,鄂爾渾河水波粼粼,水流聲如歌,略帶寒意的風(fēng)。
月華正好。溫柔美麗的草原上的姑娘,款款而來。氈房內(nèi),爐火被點燃,音樂響起來?!队颜x地久天長》在蘇格蘭長笛的舒緩演繹中,在溫暖的氈房上空飄蕩,舞起,旋轉(zhuǎn)。一些重在被釋放,被排泄,被取代。
舞散人歸,伊莎正在準備為我們點燃爐火。一管鐵質(zhì)煙囪被她抱起來,放上爐灶,準確,輕盈。然后用打火機點燃火,開始架起木柴?;鸸庋杆俪溆谡麄€房間,發(fā)出橘紅色的光亮??諝庠谂蛎?,溫度在升騰。勞作,變成一門藝術(shù)。我趕緊用手機錄下來。對她說,第一次見,很新鮮,請不要介意我錄下來。她友善微笑地對著鏡頭,給了一個勝利的姿勢,又埋頭添柴。同室的大姐,給她打起手語,是替我找她幫忙弄來指甲剪。我不知她是否能聽懂漢語,但是這不重要。從她的笑和姿勢,或者,她從我們的笑和姿勢,已經(jīng)可以領(lǐng)悟。有一種東西,超越了語言所能達到的。
爐火漸旺,伊莎帶上門離開,氈房外十分寂靜,只有鄂爾渾河的水流聲,月光從氈房頂散落進來。在異鄉(xiāng),在 鄂爾渾河河畔,一種異樣的孤單,忽明忽暗。今夜,窩闊臺汗是孤單的。歷經(jīng)歷史的星云,他的宮殿變成一個廢墟。只有額爾德召尼廟的鐘聲,穿透夜色,從遠處傳來,在哈拉和林的上空寂寞盤旋。
一夜無夢,脫離了一場重的侵襲。晨光初展,勞頓和困乏在清晨的陽光里消失殆盡。
早餐后,離開哈拉和林。山風(fēng)很大,霜氣很重,陽光明媚。棕黑色的馬群,黑色的牛群,白色的羊群,散布在深秋淺綠色的草原上。
大巴車在鳴笛。我慌張四望,終究再沒有見到伊莎。整個腦海里,就只剩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