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世紀(jì)前,開埠后的上海成了移民城市。涌動的移民潮中,尤以廣東人和浙江人中流擊水,浪遏飛舟。廣東人以百貨業(yè)在十里洋場虎踞龍盤,如永安公司、先施公司等大型百貨商場都是廣東人或海外廣東人創(chuàng)辦的。章含之的生母就是在永安公司站柜臺的“康克令小姐”。馳譽滬上的杏花樓和新雅,老板也是廣東人,引進粵菜的同時,還在酒樓里安裝了空調(diào)設(shè)備,播放背景音樂,由此開一代風(fēng)氣。如果從這個層面考察的話,就自然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廣東人重視消費,也會享受——七重天的早茶天天爆棚不也是一個例證嗎?
在上海的寧波人則呈現(xiàn)另一種面目。他們大多在制造業(yè)和金融業(yè)披荊斬棘,上海乃至全國的第一家銀行、第一家證券交易所、第一家五金店、第一家南貨店、第一家綢布店、第一家火柴廠、第一家染織廠、第一家化學(xué)制品廠、第一家印刷廠、第一家國藥店、第一家燈泡廠、第一家鐘表店……都是寧波人創(chuàng)辦的。寧波人在上海社會經(jīng)濟生活中至少創(chuàng)下了50個“第一”。
與廣東人“嘆早茶”的習(xí)俗不同,寧波人早上躲在家里喝粥。下粥的小菜傳諸今天也無非幾樣:黃泥螺、咸熗蟹、咸烤筍、臭冬瓜、霉菜梗、霉百葉、臭腐乳、龍頭烤(一種下大量鹽腌漬后曬干的小魚)、還有用小魚爛蝦腌制的蟹漿蝦糊,家有客人,才會蒸半條咸鲞魚。這幾味小菜價廉,臭鮮,咸至極底,可以“殺”下幾碗干飯,寧波人因此獨享“咸駱駝”的雅號。在上?;鼞颉秾幉粘怯嫛防铮T葛亮就在城頭表示要用這幾味經(jīng)典小菜招待率領(lǐng)三軍殺向西城的司馬懿。
有一則關(guān)于寧波人的笑話。某酒鬼,至酒店打一碗酒后已身無分文了,但還是煞有介事地來到熟菜柜(舊時酒店都設(shè)有這樣的柜臺,供堂吃客人挑選)挑選咸蟹。這位老兄挑了半天只是嘆息貨色不好,最終連一只蟹腳也沒買,弄得伙計很生氣。其實他哪里知道,酒鬼出了店門,在路邊吮著五只指頭上的咸蟹味,美美地將一碗濁酒喝了。這類笑話還有一個搞笑版。有戶人家,吃飯時不置湯菜,只在房梁上懸一條咸鲞魚,幾個孩子抬頭看一眼咸鲞魚,扒一口白飯。小兒子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即遭父親呵斥:咸死你!
如果你了解了真實生活中的寧波人,就不會認為那兩個笑話過于夸張了。
我認識的幾個寧波籍老板,都是節(jié)儉成癖的。有個朋友早年靠做外貿(mào)服裝發(fā)家,騎三輪車進貨發(fā)貨,人曬得像只烏賊。因家中排行老四,又因為他的店就開在上海音樂廳旁邊的龍門路上,故人稱“龍門阿四”。后來他開了一家大飯店,就叫龍門飯店,大有英雄不問出身的坦蕩,也蘊含鯉魚跳龍門之意。龍門阿四不買寶馬也不買大奔,就置一輛克萊斯勒小客車,可乘八人,又可裝貨。自己開車,省卻了雇司機的費用。這還不算,出門談生意,必定先在家里灌一瓶純凈水上車。他算過,比買店里的瓶裝礦泉水便宜兩元多。如果兩三個人居家吃飯,他就將一次性的塑料鋪桌布一剪為二,另半張留著下回用。還有一個女老板,進貨、催款、談生意,輕易不請人吃飯。吃飯時間到了,她自有妙計金蟬脫殼,并打電話告訴公司員工:把盒飯留著,回來吃。
還有一個寧波老板倒是經(jīng)常請客戶吃飯,但每餐結(jié)束總要打包,哪怕半條炸豬肋。他養(yǎng)了一條哈巴狗,吃嘴邊剩食,情有可原。后來愛犬不幸病死了,他還照打不誤。有一回朋友突然登門拜訪,正在進餐的那位老兄慌忙將盆子倒扣在碗上。朋友不解,掀了盆子一看,原來是前一天晚餐桌上打包來的冷羹殘湯。他可是有著三家五金交電企業(yè)、身價上億的民營企業(yè)家??!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有個香港老頭進京開會,住北京飯店,次日早晨鄭重其事地將一件換下來的汗背心交給服務(wù)員。但送洗衣房后,洗衣工都不敢下手,因為這件汗背心已經(jīng)穿了很長時間,對光一照,薄如蟬翼,怕一洗洗出洞來。一服務(wù)生生氣了:“什么年頭了,還將一背心穿成舊社會?”領(lǐng)班跑來說:“知道那老頭是誰嗎?船王包玉剛?!贝跻彩菍幉ㄈ?,早年在上海打天下。三十多年后重回上海灘,吃到正宗的寧波湯圓和火腿冬瓜湯,高興得不得了。
今天,寧波經(jīng)濟突飛猛進,在長三角居舉足輕重的地位,這與寧波人開拓創(chuàng)新的膽略和經(jīng)商素質(zhì)有關(guān),想必與他們節(jié)儉成癖的集體性格也有關(guān)。
(摘自“沈嘉祿新浪博客”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