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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fēng)夜雨渡寒山

2017-01-10 17:17:04栢深深
飛魔幻B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太傅父皇陛下

栢深深

1

盛京風(fēng)雨交加,那種不安和局促的情緒輕易地侵襲了整座皇城所有人的內(nèi)心深處。

宮中響起鐘鳴,足足二十七聲。那是喪鐘,只有皇上駕崩時才會響起的鐘聲。

大殿一眾妃嬪和宮女太監(jiān)痛哭流涕,付錦樂眼圈泛紅,緊緊咬著下唇,她轉(zhuǎn)身跑向丹陽宮。

那里是母后的宮殿。

就在她快要踏進丹陽宮的那一刻,生生地僵在了原地。她的母親披散著頭發(fā),一身單薄的寢衣靠在陌生男子的肩膀上掩面哭泣。

母后盛裝之下,姿容艷麗,她雙眼激動又欣喜地望著那個人,道:“他死了,這兵權(quán)和大虞江山我都能給你,你原諒我好不好,那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你要什么我都會給你……”

那時一道雷電轟然炸響,頓時暴雨傾盆而下,付錦樂如兜頭冰澆一般,渾身戰(zhàn)栗,她不顧一切地在甬道里跑著,直到她渾身綿軟無力地昏厥過去。

付錦樂是知曉一些的,母后入宮前后一直為一個名叫顧清和的人所煩心。哪怕父皇將世上所有珍貴的東西捧到母后面前,母后也只會淡淡看一眼,然后問:“顧清和近來可好?”

父皇再傷痛也只是強忍著,然后微笑著問母后想要什么。父皇和母后,一個愛到卑微如塵土,一個愛到瘋狂似入魔。

她那時便知道,顧清和這三個字會成為她一生的夢魘。

2

就在這朝堂最是混亂不堪的時候,母后沒有想過如何安置父皇靈柩,如何安撫群臣,反而降旨令顧清和以她的太傅為由留下他。

顧清和剛踏入殿內(nèi),便聽見付錦樂盛怒之下尖厲的聲音:“都給我滾!”

她有些狼狽不堪地靠在一側(cè),雙手慌亂而顫抖地四處探尋,一雙澄澈的黑眸卻暗淡無光。

先帝崩逝的第二日清晨,輪值的宮人才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上的付錦樂。太醫(yī)只搖頭嘆息,她本是憂思郁結(jié),又為先帝連著哭了好幾日,此番又在雨里躺了一夜,只怕風(fēng)寒易去,卻傷了眼睛,少則數(shù)月,多則數(shù)年才可治愈。

她醒來時,眼前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混沌模糊的,這卻讓她更痛苦。

顧清和卻不會同那些宮女乳母般耐心哄勸著她,他端起藥碗便毫不猶豫地給付錦樂灌下去,滾燙的藥淌過喉嚨,痛楚不堪,她哭著嗚咽著手腳一齊揮舞著,顧清和卻始終不肯停下。

她借著燭光牢牢地盯著顧清和模糊的輪廓,指甲狠狠嵌進他的臂膀,他的臂膀處鮮血直流,這便是顧清和同付錦樂的第一次交鋒。

那日以后,御藥房再端來藥時,顧清和站在一側(cè),不咸不淡的語氣聽在她耳里卻是嘲諷至極。

“公主殿下是想自己喝藥,還是微臣親自為殿下喂藥。”

喉頭那里干澀腫脹,她連半分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大致朝顧清和在的位置狠狠地瞟了一眼,就著宮女瑞兒的手一滴不剩地喝下這放溫了的藥。

3

先皇壯年離去,不曾留下皇子,這宮里只剩下尚不滿十歲的皇嫡女付錦樂和玉貴人所出的六歲的付瑤公主。

不是沒有女主登基,可那到底已經(jīng)過了百余年,何況那一干大臣心里都打著自己的算盤。畢竟誰不想求得潑天富貴,當(dāng)人上人。

顧清和悍然闖進了她的長樂殿,無人敢攔,他一把將她拎去了大殿,硬生生將她扔在眾朝臣面前。

大殿一時寂靜極了,她身子匍匐在地上慌張又委屈。那些重臣面面相覷,無不搖頭嗤笑。付錦樂已經(jīng)是半個瞎子了,還能當(dāng)什么帝王。

她朝角落靠去,瑟縮著身子,竭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偏偏這時她聽見顧清和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你們之中可有人姓付,可流著皇室血脈,如若不然,便盡快認下這君主。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p>

顧清和緩步走至眾人面前,不動聲色地亮出手里的東西,那是掌握二十萬禁軍的兵符。重臣又驚又怒,眼看著自己暗中準(zhǔn)備多日的心血付之東流。

他們沒有其他辦法,整個大殿外圍了一圈禁軍,只等顧清和一聲令下。一時之間,滿朝叩拜,直呼請公主登臨大統(tǒng)。

在群臣的叩拜下,她只是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膝,茫然無措地望著一片模糊的前方,而這時顧清和湊到她耳旁,聲音低沉而輕慢:“我只需要一個傀儡帝王,你只需和你的父皇一樣糊涂就好?!彼E然睜大眼睛,生平第一次想要竭盡全力看見一個人的相貌,哪怕只是一星半點。她想她永生都會記得這個聲音,這個輪廓,哪怕身墜無邊煉獄也要拉著這個人同自己一起。

當(dāng)晚風(fēng)雨大作,電閃雷鳴,她瑟瑟發(fā)抖地躲在角落,內(nèi)心惶恐不安至極。

門被推開,那人踏進殿內(nèi),她越發(fā)恐懼局促地往角落靠去,那人緩慢而沉穩(wěn)地朝她走來。

便是在這一瞬,慌亂之下她腦海里閃過一個人,她抬起頭,幾乎是咬牙切齒般恨聲道:“滾出去!”

顧清和輕嘆一聲,他彎腰伸手想扶起她,卻被她驚嚇之下急忙避開。他沉默良久,低垂下手轉(zhuǎn)身離開,就在這時她猛然伸手拼命向前抓了幾下,然后拽住他的衣擺。而后他隱約聽見她低低的哭泣聲。

她沒了父皇,沒了眼睛,她要如何去承擔(dān)這一切,她也只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

顧清和蹲下身子,伸出手遲疑了一陣,才輕輕撫了撫她的頭。

4

顧清和身為女帝太傅,又得太后懿旨,暫替女帝監(jiān)國。就在這般滔天的權(quán)勢下,他一點點侵吞了朝野上下。

即便這般,顧清和似乎也沒有忘記過他太傅的職責(zé)。

顧清和坐在一側(cè),手里拿了本書看,似乎很是專注。她端坐在書案前,勉強辨認紙的位置寫下字來。

剛一落筆,戒尺已經(jīng)重重地敲上她纖細的手腕。

顧清和一只手端起茶杯輕飲,另一只手牽起她被打中的手腕,沉聲道:“疼嗎?”

她抿了抿唇,厭惡地將手抽回,淡淡道:“不勞太傅費心?!?

顧清和喜怒不形于色,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

把控朝政之余,顧清和唯一的樂趣便是百般折磨她,她不能看奏章,他便讀給她聽,可奏章的批紅偏偏要她親手寫下,挨打久了,她便也漸漸能這般寫出字來。

長樂殿又恢復(fù)先前的冷寂,過了良久,顧清和偏頭望向她,道:“聽聞你許久沒有去看過太后了?”

確切來說,應(yīng)該是自從父皇離世的那晚起,她的雙眼看不見的那晚起,她便再也沒有去過母后那里了。

她嘴角露出譏誚的笑意:“我若不去,不是更方便了顧太傅嗎?”

顧清和靜了一瞬,難得沒有苛責(zé)她,只淡淡說道:“你到底還是會去的。”

他說得沒錯,她還是去了,只不過她是去見母后最后一面的。

母后近來身子一直不大好,太醫(yī)也診不出什么病,熬到今日也算實屬不易。

母后纏綿病榻已久,她虛弱地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赡负鬀]有一句話是提及她的,母后的每一句話都是顧清和如何如何。

她猜測著此刻母后的神情會否有一絲哀慟和不舍,而這些情緒究竟是為了誰。

她慢慢靠近母后的臉,淡淡地微笑,低低地出聲道:“父皇若地下有知,可會恨惱了您如此辜負他?!?/p>

母后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淡漠地離開這里。沒過多久她便聽見宮人跪了一地,哭得萬分悲哀,同父皇離去的那天一模一樣。

她在瑞兒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出去,耳邊的哭聲也一點點淡去,她白凈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可笑著笑著終于掉下眼淚來。

她輕輕觸摸臉頰上的冰涼,淡笑著說:“瑞兒,可是要下雨了?”

5

偌大的長樂殿空曠而整潔,付錦樂已經(jīng)是正當(dāng)韶華的少女。

筆輕蘸墨,字體秀麗的小楷工工整整落于紙上。

不知不覺過去了六年,她的眼睛近幾年來一點點好轉(zhuǎn),幾乎與正常人一般。若非太過操勞,也不常復(fù)發(fā)舊疾。

而前幾年,宮里上下都知道她這個女帝失勢,稍微掌權(quán)的內(nèi)監(jiān)為了攀附顧清和,明著暗著都敢欺辱她。

她那時當(dāng)真是恨極了顧清和,即便顧清和眼睛都不眨一下斬了那太監(jiān),她也依然不給他半分好臉色。凡是能惹怒他的事,她一向樂此不疲。

顧清和向來親自給她念書聽,她便悠然自得地睡她自己的,幾番下來顧清和狠狠捏住她的手腕,嗓音低沉:“若再這般,我便讓你這輩子都摸不著書?!?/p>

她死咬著唇,倔強著不肯低頭,可眼里的淚水濕了羽睫。

這個宮里除了顧清和,的確沒人愿意念書給她聽,所有人都希望她最好一輩子糊涂下去,無論那些大臣,還是后宮里存心討好顧清和的妃嬪宮女。

而這六年,顧清和就像她的拐杖支撐著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說來也真是可笑,她竟然如此需要她的仇人。

這種不得不依賴于他的無力感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她,不要聽他的,不要相信他。但凡自己有一絲動搖,便是對父皇的背叛,對大虞的背叛。

付錦樂眼睛雖能視物,可病根猶在,是以那些湯藥是一直未斷。她還同幼時一般頑固任性,整個宮里也只有顧清和才能令她喝下藥。

她嘴角揚起笑意:“顧太傅,這等小事又何需你親自來做?!?/p>

顧清和端著濃黑的藥碗踏進內(nèi)殿,面色淡漠毫無波瀾。

她的手微微用力按住桌案,起身慢慢貼靠在顧清和跟前。她直直地望著他的黑眸,露出淡淡的微笑,一只手卻端起那碗藥,毫不猶豫地倒在他身上。

顧清和身子一顫,被燙到的手臂立時腫脹疼痛起來。

她笑道:“你也知道疼嗎?”她眼眸里的笑意漸漸退卻,寒可徹骨的涼意慢慢沁出,“你可曾想過有一天你再也困不住我?!?/p>

她似乎成了顧清和的寵物,被豢養(yǎng)在長樂殿,除卻上朝,哪里都去不得。

顧清和不怒反笑,他黑眸淡淡地望著她充滿厭憎的臉,手狠狠掐住她的脖頸,力道之大,險些讓她喘不過氣來。

“困不住,我就打斷你的腿?!?/p>

他勾起一抹冷笑,放下她,背影孤傲地離去。

他狠絕冰冷的話還回蕩在她耳邊,她四肢無力地癱軟在那里,雙目空茫而哀戚地望著殿外他遠去的身影。

瑞兒端著一碗藥送來,見這情形不由得一愣。瑞兒手里這藥是顧太傅令她準(zhǔn)備的,說是錦樂任性,一碗怕是不夠。

她輕輕看了一眼瑞兒,低垂著眼眸,道:“去拿些燙傷藥膏給太傅?!?/p>

不待瑞兒再問,她抱住雙膝慢慢坐在地上,眼神迷蒙地將頭深深地埋進去。瑞兒知道,這是付錦樂的習(xí)慣。付錦樂難過受傷時便會這般,仿佛這樣做就能讓她將所有的悲傷憤怒隔絕開來。

付錦樂比誰都清楚,她自己才是最不希望顧清和傷著病著的人,這些年她四面楚歌孤身只影地熬在這宮里,若非還有個顧清和,她怎么撐得下去。

有時候,恨才是最好的養(yǎng)料。

他是她最恨的人啊,他必須長久地活著,否則她也是活不成的。

然而顧清和夠狠,他當(dāng)真打斷了她的腿,他對她似乎從來不會有憐惜這樣的情緒。

她唯一的妹妹付瑤,就在今晨被顧清和的人以試圖謀逆之罪拿下押往大理寺。付瑤才十二歲,何來謀逆之心,即便她生母玉貴人多年來也是潛心禮佛不問俗世。

長樂殿一早便被顧清和的人圍住,她情急之下同過來送膳食的瑞兒換了衣裳,低著頭提著食盒穿過一眾侍衛(wèi),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雙白底黑靴,顧清和好整以暇地望著她,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道:“陛下何時這般聽話乖乖吃完讓你送出食盒?”

眼見被識破,她惱羞成怒摔了食盒,想硬闖出去。顧清和攔住她,蹙眉示意身側(cè)的侍從,那侍從將懷里一摞付瑤母女謀反的罪證呈上時,她有一瞬的失神,然而下一刻她仍是不顧一切地想要離開。

顧清和身手敏捷地將她的雙手反扣在背后,他皺眉,道:“一定要去?”

她咬牙道:“不是誰都如你一般冷血?!?/p>

他沉吟半晌,終于冷著臉,淡淡道:“我以為這些年,你總算學(xué)會一絲半點狠毒決絕,看來你的決絕都只用到我身上了?!彼厥壮绦l(wèi)示意,那些侍衛(wèi)中有人順從地抓住付錦樂,還有人去拿了施以杖刑的木棍。

她驀地睜大雙眼,瘋怔一般拼命哭喊著想要掙脫捆綁住她的侍衛(wèi)。緊接著下身鉆心般的疼痛感蔓延全身,她渾身顫抖著,眼里還蓄著眼淚。她發(fā)狠地盯著面前沉靜淡然的顧清和,凄厲的聲音直擊他心底:“顧清和……”

這么多年來她唯一一次叫他的名字,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下。

付瑤午時便被處斬,她聽聞時連朱唇上的一點血色也慘淡下來,她憂思甚重,太醫(yī)為了她眼疾不復(fù)發(fā),建議她多臥床休養(yǎng),可她偏偏冷笑著要去批閱奏章。顧清和打落她手里的筆,倒是一點也不含糊,直命人將她綁了。

她身子單薄地孤身坐在那輪椅上,雙手亦被粗繩緊緊綁在輪椅兩側(cè)。她執(zhí)拗著不肯服藥,顧清和給了她一記耳光,沉聲道:“我已經(jīng)說過了,付瑤同其生母謀劃多年,我留不得她們?!?/p>

她一時被他打蒙了,怔忪良久。在一側(cè)服侍的瑞兒也是一驚,手一顫碗里的藥便灑在了她的膝蓋上,瑞兒忙跪下直謝罪。

顧清和臉色稍稍緩和了些,淡淡道:“下去吧,重新端一碗來?!?/p>

聽到此處她心里微顫,他一向狠絕,若是對待旁人還留有幾分笑容和寬恕,那他待她可真是涼薄漠然,可竟連她自己也是不知道的,那股從心里涌起的怒氣和故意違逆他所期盼的某種情緒究竟從何而來。

付錦樂雙手不由得攥緊了些,她的頭偏向一側(cè),笑著說:“下月初十,便是母后的祭日呢?!?/p>

果不其然顧清和身子一滯,黑眸微垂,她繼而微笑道:“我失去了一個親人,你也沒了惦念的人,我們沒有誰比誰得意,你不痛快,我才會痛快?!?/p>

6

付錦樂這雙腿將養(yǎng)了兩個月,朝堂政事顧清和又不讓她插手,整日懨懨的,毫無生氣。周奕樊便是這時被準(zhǔn)了進宮拜見她。

周奕樊的父親是先帝最忠心的臣子,哪怕被顧清和打發(fā)去了偏遠的瑯州,也依然掛心著宮里的付錦樂,還時常令周奕樊進宮寬慰她一番。

周奕樊推著輪椅,猶疑了一番才道:“陛下,那顧清和前月又不動聲色地擒住了一些打著清君側(cè)的旗號妄想逼宮的人,他實在深不可測,父親要我囑咐陛下再忍耐下……”

她回首淡淡望著庭內(nèi)姹紫嫣紅的花,漠然道:“向來如此,這樣的事這六年來還少嗎?”

借故推辭了周奕樊,她便令瑞兒徑直推自己回殿。

她早早令瑞兒服侍自己睡下,然后閉上眼在空蕩蕩的寢殿里靜心等候。

她幾乎可以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一直以來想要知道的事情就要在今晚揭露了,她心中隱晦又矛盾的情緒翻涌著,這兩個月來每晚偷來她寢殿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他。

只是耳邊仿佛吹過一陣風(fēng),并不曾真切聽見門響,她便感覺到有個人在靠近自己,她悄悄睜眼,只覺得手腳都僵硬了。

那是顧清和,他輕輕揭開她腿上的毛氈,似乎駕輕就熟一般地替她擦抹膏藥,又替她揉捏了好一陣。顧清和始終低頭做著手里的事,他的手原來是溫暖的,并不與他平時面冷心冷一般令人生寒。

她不知自己在他輕柔的按摩中睡去,她腦袋還暈沉沉的,大抵是睡昏了頭,竟發(fā)出一聲夢囈:“顧太傅?!?/p>

他站在離她不遠處,突然身子僵住,過了許久,他低聲道:“微臣不過才來,這里卻飄著一股膏藥味兒,可是陛下口中的那個人曾來過?”

她驟然睜眼,周奕樊好好地站在她面前,緊抿著唇,似乎是頗有惱怒之意,她一時也怔愣住了。

周奕樊看著她,冷道:“家父和我為您籌謀多年,可不是為了聽您這般念他的名字。陛下,你切莫忘了他可是你的仇人!”

她心上如遭一擊,貝齒輕咬著的下唇發(fā)白,身子微微顫抖著,顫聲道:“我沒有忘,我怎么會忘!”

付錦樂腿好的時候正是冬至將盡,但闔宮上下心底都明白,最后的寒冬還沒有結(jié)束。

初五,朝堂上一眾大臣聯(lián)合上奏,女帝二八年華,當(dāng)大選賢德的皇夫,由皇夫輔政。

此言一出,滿朝寂靜,監(jiān)國的顧清和眼眸深沉,沉默良久。

這陰冷暗潮涌動的氛圍不知過了多久,顧清和卻遲遲沒有動靜,所有人神思千回百轉(zhuǎn),一身細汗不自知。

然而顧清和只是略微抬頭,逡巡了大殿一眼,淡笑道:“如此甚好,身為皇夫為君分憂并無不可,只是仍需要安分守己?!?/p>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而大殿中的周奕樊眼眸深沉,面色冷靜。

顧清和找到付錦樂時,她恰好坐在亭子里悠閑看書。她蹙著眉,看了他一眼復(fù)又垂下眼眸,問:“你來做什么?”

顧清和黑眸沉靜而幽深,開口淡道:“大臣請奏為你選皇夫,我已經(jīng)應(yīng)允,你心中可有人選……”

話音未落,她手里的書便直直朝他扔過來,他也不閃躲。

她抿著嘴,握拳的手仍緊了又緊。過了許久,她側(cè)過臉,冷道:“那么顧太傅呢,你日后又會娶誰為妻?”

顧清和微有失神,隨后只是淡淡笑道:“不勞陛下費心。”

7.

女帝大婚自然諸事繁雜,宮里上上下下都忙開了,唯獨付錦樂閑著,沒事兒就去賞賞花,看看書,渾然置身事外的模樣。

顧清和手執(zhí)著冊子,找到付錦樂時皺著眉沉聲道:“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至少也上點心,過來看看,這鳳冠你喜歡什么樣式的?!?/p>

顧清和說著便將冊子遞到她面前,她清清淡淡掃了一眼,抬頭看他,忽而笑了:“顧太傅,你這般上心倒讓我想起死去的父皇。顧太傅,你從來不會對我這般關(guān)懷,”付錦樂嘴角勾起一抹冷艷的笑,一只手輕輕撫上他的胸膛,嘴唇幾乎就要觸碰到他的耳畔,“還是說……你其實不想我嫁人?!?/p>

因為不想她嫁人,卻找不到任何理由去阻止,所以只能這般以關(guān)切的長輩之姿去麻痹自己。

顧清和手一滯,而后慢慢垂下,手指微微松動下,冊子墜落地上。

付錦樂等了很久,等他像往常一般冷笑著給她一巴掌,或是用冰冷的話語嘲諷她。

然而顧清和最終選擇了沉默,垂在身側(cè)的手卻不由得握緊。

付錦樂眼底閃過震驚,心頭不由得一顫,很快她又恢復(fù)笑容,淡淡嘲諷他幾句,便借故離開??芍挥兴约好靼?,她逃離的背影有多狼狽。

這個局布了太久,周奕樊一眾人也將身家性命押在了今日。

顧清和手握的二十萬禁軍平時嚴密地把守著宮門和大殿,幾乎找不到任何破綻。只有在女帝大婚這一日,所有的禁軍都需守在皇城之外,連內(nèi)侍也不得攜帶佩劍。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他們輕易地圍住大殿。身著華麗又明艷的霞帔的付錦樂神情淡漠地望著離她幾丈遠的顧清和,仿佛所有的人事都不能入他們的眼,只有在這一刻,他們終于能如此平靜地對望。

侍衛(wèi)將顧清和拿下,押送到她跟前,顧清和望著她,許久才道:“原來你只是為了除掉我。”

她微有失神,卻實在不懂顧清和竟然會毫無防備地看著她嫁人,嘴里卻吐出冰冷的話語:“是,我恨不得你死!”

顧清和垂下眼,復(fù)又如往常那般清淡地笑了。

“如你所愿?!?/p>

顧清和被押解下去后,周奕樊松了一口氣,道:“顧清和已經(jīng)被拿下,陛下不用擔(dān)憂,從今往后再無后顧之憂?!?/p>

就這般容易地拿下了顧清和,那可是只手遮天了六年,困頓折磨了她六年的顧清和。她神情恍惚,喃喃出聲:“他為何不反抗?”

禁軍就在城外,倘若他奮力一搏,那些禁軍不到半個時辰就會沖進宮廷。

夜近三更天時,顧清和自盡在牢里。

睡得迷糊,正令瑞兒服侍穿衣的付錦樂一顫,她十指緊緊扣在一起,良久才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低聲問:“他說過的話沒有哪一次是落空的……”

他說打斷她的腿,他便這樣做了,他說如她所愿,他也做到了。

8

她恨足了他,厭惡了他六年,而當(dāng)她茫然無措的去到大牢,看見他懸掛在那尺白綾之上時,卻戚戚然地走上前抱住了他的身體,她渾身都在顫抖,她睜大了眼睛,酸澀之感令她有所不適,她張口道:“瑞兒,我有些不舒服,你替我去請?zhí)t(yī)吧?!?/p>

瑞兒憐憫地望著她,搖頭輕嘆:“陛下只是那里疼罷了?!比饍褐钢男目?,她怔愣半晌,輕輕笑了笑:“是嗎?那太醫(yī)可會治心口疼的毛?。俊?/p>

她清淡地笑著,笑意未達眼底。她是付錦樂,她不會為顧清和流一滴眼淚,也不會為顧清和而哀慟,她只是病了,只要回去睡一晚,再喝上幾服藥,便又和從前一樣了。

“顧氏罪臣,囚困陛下六年之久,待陛下極盡苛責(zé),更妄想挾天子以令諸侯。請陛下降旨,誅殺罪臣顧清和?!?/p>

她坐在偌大的冰冷的大殿里,目光寂然空茫地望向殿外的青天。這樣好的陽光,她卻覺得冷得發(fā)顫,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沉又冰冷,仿佛石塊砸向冰面。

“佞臣顧清和已經(jīng)畏罪自盡,眾愛卿愛國忠君之心皆可寬慰?!?/p>

一眾大臣俯身跪拜,直呼陛下圣明。于他們而言,顧清和是苛待她的罪人,謀逆的罪人。他死了,這一切便都會好起來。

其實不然,顧清和待她也曾有過一絲溫情,只不過那一絲溫情被她親手斬斷了。

大婚的前一晚,顧清和尚在自己的寢殿挑燈夜讀,為她準(zhǔn)備翌日所有事宜。周奕樊當(dāng)晚便躲過他的眼線拜見她,將所有的事告知她。只要再等一晚,待明日太陽升起,這大虞便會真真正正地回到她的手里。

周奕樊說,準(zhǔn)備了這么些年,手里握有五萬精兵,雖不如顧清和的二十萬禁軍,但也值得賭一局。

明明盼了六年,聽聞這一刻即將到來時,她卻躲在殿內(nèi)喝個爛醉,這是她第一次醉酒,平日里顧清和一直是不讓她沾酒的。

她暈暈乎乎的,推開了殿門,在偌大的宮殿內(nèi)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她站在中乾宮時她才發(fā)覺自己并非是真的沒有目的地的。

中乾宮后面的梅苑正是梅花開得最絢爛的時候,而顧清和正在梅苑里,他臉色微紅,似乎是酒醉了,腳下散落的都是她婚事的卷宗。

他執(zhí)著精巧的酒壺晃晃悠悠地往小巧的酒杯中倒酒,他嘴里念著的詩詞含有一絲春花將盡的枯敗之氣,仿佛即將由生入死。

她雙眼迷蒙地靜靜地站在梅樹的陰影下,望著這樣的顧清和。

酒過三巡,顧清和手里的酒杯滾落在她腳下,她輕輕拾起,直直地望著他。顧清和的黑眸里卻盡是細碎的溫柔光華流轉(zhuǎn),他朝她伸出手,低喃一聲:“來……過來我這里。”

他說得那般自然熟悉,仿佛這一幕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遍。

她心跳似乎頓了一下,再也無法抵抗地把手放在他寬厚的手心里,又依著他所言輕輕將額頭靠在他的胸膛。

顧清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她的頭發(fā),聲音寵溺溫和。燭火照在她臉上,她閉上眼就這般沉溺在他的懷里。

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和瑞兒惶惶然的呼喊,仿若水面的平靜被打破,顧清和的手驀地僵住了,卻始終不敢低頭看看懷里的人以分辨究竟是夢還是現(xiàn)實。

她如夢初醒,而心底仿佛一記雷霆炸響,她慌亂推開他,身子顫抖著,一臉的不可置信。

她瘋怔一般抓住他的雙肩,白凈的臉顯得有些猙獰,她眼底深埋著一絲懇求,就連聲音也有一絲顫抖:“我認錯人了,你也認錯了,是不是……不,一定是認錯了!”

顧清和眼底那一絲清明被她輕易捕捉,然后顧清和又回到醉態(tài)未醒模樣,低低地笑開了:“夏柳……你是夏柳。”

那是她母后的名諱。

她微微愣住,然后如釋重負。她不在乎他是否清醒,她只是要這一個答案而已,一個能讓她放下所有負罪感的答案。今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不過是她認錯了人,顧清和也認錯了,她沒有逾距,也沒有背叛父皇母后。

明日之后他依舊是她最恨的人。

9

她立周奕樊為皇夫的第二個年頭誕下一個男嬰,她有夫君有孩子,她不再是當(dāng)年孤苦無依的小姑娘,她曾經(jīng)期盼良久的生活也終于實現(xiàn)了,可為什么她始終不能高興起來。

付錦樂回頭望著殿外,瑞兒換上一身尋常衣服,面色沉穩(wěn)淡然,她直直地跪在付錦樂面前。

“陛下,我今日出宮后便再也不能見陛下一面,奴婢今日不得不將顧太傅的囑托都告知于您。”

顧清和,似乎已經(jīng)很久都未曾聽過這個名字了。付錦樂微微失神,聽著瑞兒一字一頓地講述她當(dāng)年所不知道的事,而她越聽越難受,仿佛置身冰窟。

在許多年前當(dāng)他還不是冠蓋京華頗負盛名的顧清和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嘗到了這世上最痛苦的事。

那時的先皇還只是號令群雄的異姓藩王,那時的顧清和還是少年時的周靖和??上У氖?,他處在一個亂世。景帝昏庸無道,手下多少痛心疾首的良臣告老還鄉(xiāng),唯獨周靖和的父親,景帝最看重的武將,投奔了那時的付錦樂的父親。

背棄舊主這樣的惡名,周父毅然擔(dān)上,只是因為他信付川,信那個人能成全他一個太平盛世。而這世間最匱乏的便是“信任”二字,哪怕周父為他打下江山,立下汗馬功勞,助他登上皇位,付川依舊可以面不改色地降旨屠殺周氏一門。

年幼的周靖和目睹那場災(zāi)難,父親死不瞑目的遺容,母親戛然而止的痛哭聲,還有尚不滿月的弟弟漸漸冰冷的身體,這一切來得太快太過沉重。

那年周靖和的叔父拼死將他救出來,帶著他逃到盛京的宅邸,并為他改名顧清和,以尋常人家的公子的身份留在盛京安穩(wěn)度日。

本以為顧清和這輩子也就這般走完,直到他碰見夏柳的那一天……

他那時才明白原來愛而不得,是會使人陷入癲狂的。夏柳瘋狂又執(zhí)拗的舉動令他不堪其擾,滿城皆知,他未婚妻的父親也羞于言表,逼迫著他退親并將女兒改嫁他人,然而他的未婚妻同他情意深重,婚后第二日便自盡了。

沒多久,夏柳徹底消失在他眼前,聽聞她被族人送進了宮。夏柳終于不在了,可他依然失去一切。

那時的顧清和的人生徹底灰暗了,他突然再次想到這么多年放在心底的隱秘、沉積經(jīng)年的恨在那一刻仿佛被人揭露。

顧清和混沌地過了許多年,直到那一日。

顧清和目光茫然而空寂地望著夏柳送來的書信,也就是在這時他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仇恨的出口。

只不過事過境遷,付川圣體違躬,撐不了幾日。

既然這江山是父親為他打下的,那他便奪走這江山。

宮廷里初見付錦樂的那一瞬,他也曾有半分心軟,她還那么小,身子那么單薄,孤苦無依地站在雨里的身影和當(dāng)時幼年的他漸漸重疊……

一切都太過順理成章,夏柳待他小心翼翼,生怕惹得他不高興,哪怕他奉上摻了毒藥的水,她也只當(dāng)是蜜水喝下。夏柳死了,可他心底的空洞越發(fā)的大,竟不知從何處填補。

付川已死,那么父債女償乃是天經(jīng)地義。

他逼迫著付錦樂坐上那位置時,千百般折磨她時,他便這般一次次地勸自己。

直到那一日,他狠心將付錦樂的腿打斷,才發(fā)覺他傷她一分,自己便痛十分。這一場名為恨的禁錮里,最煎熬的其實是他顧清和。

恨只是掩飾,恨只是因為渴望,恨的深處還藏著絕望的愛。他不得不承認,他愛上了這個被他折磨了六年的姑娘。

那天天空晴朗,唯有晴絲裊裊。他一抬頭就看見了亭子里看書的付錦樂,安靜而美好。他靜靜地望著她,第一次覺得累了倦了,那天他這般端凝了她兩個時辰,最后他撤走了所有侍衛(wèi),他終于肯放她自由了。

周奕樊是個不錯的人,她若嫁給他,也許能過得平淡而幸福,最重要的是,他和她都解脫了。

他費盡心力地成全了她一場婚嫁,目光平靜而溫和地看著她以最美的姿態(tài)走進大殿。直到侍官請他入殿的前一刻,他還叫來了瑞兒,微笑道:“日后你盡心服侍陛下,陛下任性,你也不要什么事都由著她來。還有……那些事也都不要讓她知道了?!?/p>

純粹的恨不會令人難過,所以她只需要簡單地恨他,不必知道他對她所有的心思……

瑞兒淡然說著:“顧太傅罷手時的心情,大概同陛下當(dāng)年抱著顧太傅尸首痛哭時的心情是一樣的?!?/p>

付錦樂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眼淚止不住地落下,父皇離世她撐住了,母后去世她也忍住了,而顧清和死去這么多年的今日她再也撐不下去了。

她蜷縮著身子,像小時候那般將頭埋進膝蓋,她嗚咽聲越發(fā)大,整個殿里都回蕩著她凄涼悲慟的哭聲。

她哀慟地笑著,顧清和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三年,他的前半生被母后攪亂,他的后半生卻與她彼此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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