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綠意

位置

長久以來，她為一個目的

不只是生活下去

而是生活得不要太差，

不能讓人一眼望穿

貧窮和無助，愛的渴求和匱乏，

以及所有這些帶給她的——

深深的絕望。

現(xiàn)在，她因為虛弱擱置了理想

（因為不得不擱置理想而變得更虛弱）。

人們像學(xué)習(xí)一段歷史

——一個無關(guān)乎正常與否

但脫穎而出的爭議點

了解她和憐惜她，

但為他人變得強(qiáng)壯和正義的想法

從未真正進(jìn)入這些人的頭腦，

或者不曾像她一樣

被迫存在過。

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非常奇怪的位置：

作為勇敢的受害者，

她必須先去安慰他們。

革命

炮火，槍林彈雨是假象；

警報，吶喊，求救，

遠(yuǎn)遠(yuǎn)看到回家路上的炊煙是假象；

對不起，吃到嘴里的三頓糧食

和支持——也是假象。

“適合革命的時辰?！?/p>

她只有自己的命，她也沒有自己的命。

路比她規(guī)整和闊綽，慷慨

為往來行人提供東西兩個走向，

隔一段路程允許返回。

旁若無人地走在路上——

她在假象之地，打響

一個人的獨立戰(zhàn)爭，

重申正義和恢復(fù)自我的秩序。

這是有益的，她告訴自己

然后全神貫注地投入到

微不足道的工作（建設(shè)）中。

放棄一些抵觸，但思考

一些小把戲

把頭腦帶離麻煩。

雪書

我很少詢問：雪試圖表達(dá)什么

即使多年前

記憶里最宏大的一場雪

雪花像染白的樹葉

像初懷抱負(fù)

紛紛揚揚離家的孩子們

落在合攏的手上

好長一會都不融化

無論誰迎面走來

都不會馬上看清他的臉

我一直覺得

無論誰迎面走來

我都會愛上他

都會有一場炭火般的

悲痛的愛戀

和永遠(yuǎn)

被抹去蹤跡的告白

盲點

檢查好，醫(yī)生說

我的左眼有一個盲點

她還說，看得出

這個盲點存在很久了

——它一定來自某一次

記憶之外的傷害

（或被我傷害的記憶）

這個反射不出任何圖像的

盲點，卻絲毫不影響

淚水從里面咕咕流出

它一定是被屏蔽了

的我身上最深邃的黑暗

我看不到它

最愛我的人也看不到它

它卻真實地存在

懷念母親

看得出，她已熟稔于乞討生涯

懂得察言觀色和判斷

從何人處可獲得同情和可能的善舉

她的眼神忐忑，我看不出

里面是否也有一絲狡猾或——

智慧。她對我致謝時

又顯出一份適當(dāng)?shù)恼嬲\

我發(fā)現(xiàn)每次，對陌生人動惻隱之心

都是因為想到（出走的）母親

尤其是，她早逝于青春年華

我不記得她有過多少幸福的日子

尤其來自也命途多舛的女兒

她若活著，恰是這位陌生人的年紀(jì)

死者的動機(jī)

他們把死亡像書一樣呈現(xiàn)

——給我們。我愛這種

記憶的永不消亡和定局

愛死者甚于活者

這不等同——我也痛苦地愛一種等待

等一首詩，等一個久遠(yuǎn)走失

不知是否來找

我，或找得到我的人

但死亡一定會。它是我時刻迎接的

又力圖遺忘的，是我年輕時

逃避過和挑戰(zhàn)過的

現(xiàn)在我的寫作——向它致敬的動機(jī)

空中的墓地

在死者面前，好像最深的痛苦

也是稚嫩的

她需要一塊墓地

她尚沒有一個屋頂——也許

一個真正的“屋頂”才能讓她安靜

她這么小的身子

不需要火化

就能平躺在下面：不會像活著

感到寒冷，無助，委屈

彎身抱著膝

好像生前得不到的尊重在這里

人們將如實地肯定和償還，她要得不多

曾經(jīng)只是需要一個長者

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她不在乎是什么路

水路，陸地，天空

她多喜歡天空，隱隱感到那里才有自由

這么說也許不對

想想她沒人管束的童年，那是

多么不想要的“自由”

小小的心胸裝下對愛的秩序的渴望

急切地成長，急切地

犯下所有錯誤

還能怎么愛？

這個感覺是如此真實得不可信：一個循愛的人

她的心，卻是得不到

愛的滿足的黑洞

她來到空中的墓地，向長者們呈上

旅行的經(jīng)驗，戰(zhàn)斗的經(jīng)驗，妥協(xié)的經(jīng)驗，老的經(jīng)驗

——然后返回

因為缺少被深深愛著的經(jīng)驗

她回到了日常

石榴

在頂層的褐色木頭表面

它像石頭。周圍

是擺放得設(shè)計感十足

精致的銀質(zhì)器具

不再有白天的突兀，近乎和諧

地存在異質(zhì)比它大的物體

投下的陰影里

像一座小小的關(guān)閉的城堡

解釋了一個夢的發(fā)生？

在沒清醒的早晨，不是注釋和

固執(zhí)己見的結(jié)果，是靈感

——它來自神秘的潛意識

被眼睛打開。小小的籽，如同愛的

密集點，又突破視覺局限

在夜的底色反而顯得清晰

每一個堅實的小部分

緊致相連，——仿佛

在形成一個反對什么的

讓人不由自主

產(chǎn)生希望和畏懼的情感整體

美發(fā)師

因為土里生長古老的原則

身體的脈絡(luò)長出頭發(fā)——

活多長，就長多久

他有磨損的背包，（越用越）鋒利的剪刀

他替我考察顏色，質(zhì)地，蓬亂打結(jié)的分叉

研究它們反射的意義

他助我研究未厘清的哲學(xué)走向

他剪開叢林，像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

像神通廣大的魔術(shù)師

在最后時刻揭開歡樂戴著的苦難面具

我年輕的英雄沉默地站在身后

右手臂盤著逶迤的青龍

他兩年前結(jié)婚了，一年前有了孩子

他看上去疲憊，倦怠，困頓

老年站臺

除了流動的水滴，我想不出比米粒更小

更適合她的形狀。試圖描述她

和試圖安慰她一樣讓人傷透腦筋。

我必須在淺薄的日復(fù)一日

衰退的腦海翻找詞匯

力圖選出兩三個準(zhǔn)確的。

這讓我想要感謝那些

幾乎就要成功的戀情，讓我在

世界的另一些國家和土地留下足跡。

感謝最后一次……這些

象征啟程和告別的旅途，

讓我回想起人生并不空空如也。

我盡量為她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因為對詩歌有著長久熱愛，提醒自己

文字，與生活需圍繞生命相同

不能被碾碎，不能不成為（一粒）整體。

但我常走在喧鬧的街頭

被各種叫賣和美麗手段吸引，挫敗

反復(fù)擊退減少的靈感。我常想到母親，

在記憶里搜索與她

有關(guān)的東西和事件，墻上貼著的

不知她從哪次旅行中帶回來的臉譜，

床底下破舊不堪的籮筐

藏著所有童年、少年，后來被

擴(kuò)大到青年的和籮筐一樣破舊的寶貝，

被養(yǎng)父燒得精光。

像我，在上海的街頭

是熟悉和陌生最終消失的風(fēng)景。

常去的全家超市門口，年輕的媽媽

有一張被怒氣和昏暗燈光攪和的臉，

馬上要消失積蓄了一晚的耐心。

她的孩子總是哭哭啼啼地

喊著“我要媽媽”。

我也從不放棄想要母親。

搬過許多次家，也找不到

回到母親住過的小平屋時的歸屬感。

但我從心底愛著上海

這個接受我的城市：黃昏的街道

街道上的公交站牌，以及站牌下面

金屬長椅，被鍛造鋪平的月亮

反射著準(zhǔn)備好的微光——總有

一個孤獨的老人坐在上面，

這是我對將來的想象。

我想象的溫暖里

總有這么一個孤獨、安靜、

慈祥的老人。真正等車的人

在不遠(yuǎn)處的站臺，略顯焦灼。

黑色的一百行

與白的拒絕相反，作為

無盡的收納和傳輸，黑無疑

提供著原始持久的力量

傳說，發(fā)亮的煤炭藏著寶石

作為寶石愛好者，我

喜歡在夜間盤點

穿越……許多個夜晚

被煤炭染黑的雪花（我肯定

其中有煤礦工人父親的汗水）

落在我搜尋的目光周圍

撲朔的聲音，似陌生感的說話

這老舊日子的灰燼

我的英文老師糾正我：灰是

逝去的人的身體被火焚燒留下的

不是“炭灰”。但我說的就是

逝去的人的身體……這些

穿越時空的黑鳥

停落在我們?nèi)A麗的身體，腳

（也華麗地踩著新日子）

周圍。就這么輕易地

浪費和消磨掉過去

被祖母叮囑的不能隨意揮霍的時光

是否她承諾的樣子？

我不敢肯定，也不能說，事態(tài)的發(fā)展

沒有從不好到好

或者從“差到更差”

城市之光

然而在無盡的光（不是光明）

里，我們感到與黑的親近

這“逆光效應(yīng)”

——不是被貶義的黑暗

就像父親手中緊緊攥著的煤炭

無疑我小時候見過或摸過

黑得锃亮得完美

黑得深藏著呼之欲出的

溫飽與明亮

那么準(zhǔn)確地說，我說的親近

也無關(guān)美丑，善惡，喜憎

像吃飽喝足才是首選

對偽原創(chuàng)（引自安的夜游園

長詩《城市之光》）

我們有下意識的拒絕和抵觸

甚至也并非與蘇遠(yuǎn)探討的

“人性之光”

而是更指向真實——

黑是：純黑，黑的黑，被貶低的

黑，是包羅萬象的

是無法拒絕的

是可以為之捐軀的

是兩個或多個截然相反

卻互相交錯的

對抗世界的同位存在

就像在今天之前從未提及父親

恰是這真實——

它的確千瘡百孔

才讓每個窗口溢出光亮

才讓我心生懷念

不再孤獨地（因為總有人和我一樣）

打開黑，接受黑，攢著黑

撰寫黑

如煤炭般黝黑發(fā)亮

黑色的寶石

但即便如此：

胸口揣著明晃晃的寶石

——現(xiàn)在變成了字

也未必知曉它的來龍去脈

它有時那么耀（刺）眼

以至?xí)灰频较卵b的口袋

和一串鑰匙待在一起

大多時候像一塊黑色的石頭

不發(fā)出一點聲響，有時

蹭著肌膚發(fā)出

極其細(xì)微的呲呲聲

仿佛來自幻聽

令步履匆忙的你心頭一緊

眼眶莫明地潮熱

“不要帶我去那里，不能

是那里或那里

附近的任何地方……”

多少年了你還這樣堅持

就像我無法忍受

回到父親的

頹敗的鄉(xiāng)村，廢棄的礦區(qū)

那些逝去的堆積的腐爛的

地化的史化的

黑生出的光

曾經(jīng)照亮成千上萬人的臉

我的尚未分崩離析的家也在其中

實際上，整個下午

我們相安無事地坐在上海

吃蘋果派，芝士蛋糕

喝咖啡，喝五個橙子榨出的新鮮果汁

我們談笑風(fēng)生

在一片氤氳祥和的光暈里

誰會知道我們正在失去父母？

誰會知道你已失去了孩子

你已失去了你還沒有有過的孩子？

除非你——哦，我請求你

把緊握的手打開

請拿出深深的口袋里

所受的無價饋贈：那黑色的能量

也是你的遺產(chǎn)

搖籃

有時坐在窗前，日子

通過最后一點光亮投下影子

像無邊的黑浪涌來

從松弛的腳面到靜默的嘴

我會突然愛上事物的另一面

愛上黃昏及夜晚

時間窗臺上的清涼

愛上星辰像我仰望的眼睛

月亮上良久鍛造的我

高懸的靈魂

我一動不動，就能感到

這培育我的搖籃呵——

一雙手將我輕輕捧起

萬物正把我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