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勝
家在二樓。樓下是一個窄窄的、蜿蜒的菜市。像肆意生長的藤蔓,菜市延伸到鄰近幾條小巷,如城市的毛細血管,滋養(yǎng)著人們的日子。
這樣的位置看起來很便捷生活。把火點燃,再下樓買菜也誤不了爐上的火,想吃啥菜,一分鐘就可以選回家了。人嘛,不就是一日三餐嗎?但是,活著可不只是為了吃飯,三餐之外還有更多的人生。
事實上,身居菜市,很多時候我要接受凌晨四點或者更早就開始的喧鬧。
在一個凌晨,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不知何時因了何原因開始吵鬧。我在他們的爭吵聲中醒過來,聽出爭吵的重點好像是攤位。他們的聲調(diào)越來越大,語言也越來越粗俗。在夜里展開的性別大戰(zhàn),愈演愈烈。
“啪……”有人從樓上扔下什么東西,又像是潑下了一盆水。“大清早的,你們還要不要人睡覺嘛!”
憤怒和物品并沒有阻止這一場爭吵,他們爭吵的聲調(diào)只是被迫變小了、走遠了。
最初我很不習(xí)慣,早上的生物鐘幾乎與這些喧鬧同步。他們的聲音就是我起床的鬧鈴。人也奇怪,漸漸地,我的耳朵就忽略掉這些嘈雜的打擾,倒也習(xí)慣了,回到正常的起居。
有弊也有利。
穿過菜市場便能到達一條主干道,那里有車水馬龍的景象,關(guān)鍵的是,那里有一個路線豐富的公交站臺。于上班族而言,這可是一條捷徑。
那天早上7點,我精確的計算著時間,試圖由菜市場這條捷徑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而最終,我卻因為這條自認為最近的線路遲到了。
我記得自己梳著整齊的發(fā)型,穿起整潔的衣服,得意地打量著亮堂堂的鞋子出門,計劃以光鮮的形象出現(xiàn)在那個會場。
當(dāng)我邁著輕快的步伐跨入人潮涌動的小巷時,我的步履開始變得蹣跚,前進的腳步已經(jīng)身不由己。很快,我就淹沒在人群中,成為了買菜族中的一員,沒人知道我只是路過。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決定,但已經(jīng)無法從人流中后退了,相反,人流卻把我往前推進。在那舉步維艱的空間里,我像足球場上的防守一樣,得不斷地預(yù)判每一個縫隙,借此加快自己行進的節(jié)奏。
“唉喲?!?/p>
突然,一個尖尖的東西頂?shù)搅宋业难?。我扭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背著一大背萵苣的農(nóng)民碰到了我。這個農(nóng)民有六十多歲,額頭的汗珠還冒著水蒸氣。我很生氣,但轉(zhuǎn)念一想,欲言又止。
那一刻,我想起了父親。父親在世時就在鄉(xiāng)下種菜。他小心地摘菜、洗菜、捆菜,然后把它們整齊地放進背簍,父親的這些動作至今我依然記憶猶新。
我隨著人流緩慢前進。身邊都是左顧右盼的人們,他們眼中只有蔬菜。他們走走停停,或猶豫不決,或剛蹲下又起身。如此一來,街道便成了一條緩緩流動的河流。
我在心里盤算著:這樣的節(jié)奏,到達會場的時間估計與計劃之中也差七不差八了。終究還是有些急迫的心情,可人總不能讓自己飛起來吧。想想,也只好閉眼噘嘴甘于現(xiàn)狀,反倒開始關(guān)注起兩邊的風(fēng)景來了。
肉架上,一只豬被屠戶從正中分開后對稱地掛著。豬肉白里透紅,冒著熱氣,惹人喜愛。男人操起刀子,甩開膀子,砍下帶骨的一大半豬腿,放在掛秤上,嘴里一合計就算出了價格。女人微笑著收錢找錢,錢箱邊是酣睡的小孩,那么可愛。
一根根白白胖胖的豆芽嬌滴滴地躺在菜攤上。中年男人推著購物車擠過來招呼老板,說完一句“還是昨天那么多”后,老板拿起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箱豆芽交給他,沒說錢的事??吹贸觯@是一對穩(wěn)定的供需關(guān)系。
干雜店的攤位前站著幾個低頭選購的男女,各自將挑選的香菇、辣椒等放進自己塑料袋。老板一邊稱重一邊收錢,忙得不亦樂乎,時不時也說幾句寒暄的話。
……
欣賞著這一番別樣場景,我竟忘記了那時的時光。如果我的腳沒有被人踩到,我還會繼續(xù)打量菜市里的這些畫面。
疼痛中,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一只尖尖的高跟鞋踩在我那亮堂堂的鞋子上。此時,我倒并不在乎疼痛,心疼的是,我的新鞋在那一刻被釘出了一道痕跡。
這時,一位年輕女孩轉(zhuǎn)過頭來,用抱歉的眼神內(nèi)疚地看著我,“對不起,我不知道后面有人?!泵鎸ε⒌牡狼肝夷苷f什么呢。讓她賠鞋?把我鞋擦干凈?人家鞋上也確實沒有長眼睛啊。這年頭能買菜做飯的年輕人太少,該點贊,也該原諒啊。我只好苦笑,不好意思,是我墊著你的高跟鞋了。
到此,整潔的衣服和亮堂堂的鞋子早已不見,我失去了出門時的情緒。15分鐘的時間,這條街才走了一半。而空巷時只需要5分鐘就可以走完。如此速度,穿過這條自以為捷徑的菜巷時,那一場會議估計也進行得差不多了。
我破罐破摔,繼續(xù)隨波逐流。
前后左右那些不同性別、不同年紀(jì)、不同體型的人們把我貼得更緊了,我整潔的衣服已經(jīng)出現(xiàn)皺褶。這不算什么,稍微一扭頭就是別人的額頭,往前半步踩住的是別人的鞋跟,向后移動踩住的是別人的鞋面。前面的后腦勺能數(shù)得清有多少根白發(fā)滄桑地長著。頭皮屑零星地灑落在肩上,成了皮衣的星星點綴。有時是一些旱煙熏來,有時又是一縷女人香飄過。剛剛還有一陣汗臭,立即就被熱氣騰騰、香噴噴的包子味淹沒了……
所有被我目光收納的事物,我都把它們當(dāng)成一個美麗的存在。同時,我們追隨的不應(yīng)僅是雙眼所見的事物,而是內(nèi)心的、不可見的事物。
當(dāng)我的腳步無能為力時,思維卻早已離開這條菜市小巷。我知道我已不能改變那時的步伐,我就那樣“認命”地被菜市里的人們推動著前進。
當(dāng)涌動的人流把我?guī)У叫∠锏霓D(zhuǎn)彎處時,我看到了這條街的盡頭。從我跨入這條街,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半個小時,多么漫長的路程。等到我終于有空間離開這擁擠的菜巷時,我飛奔了出去。
等我到達會場的時候,會議正如火如荼的進行著。
我從來都是一個守時的人。因為遲到,我深感不安。會議結(jié)束后,我向主辦方解釋了原因,他們大笑著表示理解。
但是,下午,我仍決定穿過那條菜市小巷回家。
夕陽西下。陽光從樓與樓之間的縫隙照進來,把藤蔓般延伸的小巷變成了一幅精致的油畫。
而那時的小巷,顧客稀少,已沒有了早上的繁華和擁堵。有商家們聚眾玩牌,為一張牌爭執(zhí)不休后又笑逐顏開;有女人在討論毛衣的編織技法,相互指點,親自示范;有男人無精打采,耷拉著臉打起了瞌睡;有小孩安靜地做著作業(yè),石頭攤位就是課桌;也有一些小孩在快樂地追逐……
沒有了時間限制,我散漫地走在這條街上,順路選購了一些蔬菜。它們?nèi)齼蓛傻靥稍诓嘶@子里,好像從清晨就在那里等候,等待我的收留。
回想早上的經(jīng)歷,不知算失策還是慶幸。本以為從菜市到大街會是一條捷徑,卻成了一段最遠的路。
每一個獨立個體都有自己的行走線路和運動框架,于世界而言,就有了錯綜繁雜的動態(tài),平行、交錯、背離……擦肩而過沒什么,意欲進入別的系統(tǒng)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才有了代溝、隔閡、成見、拒絕……甚至戰(zhàn)爭。
以為別人擋住你前進的路線,別人也覺得你打擾他行走的方向,只是彼此角度不同罷了。
后來,很多次我在夜里路過菜市,看著黑黑的小巷和空空的攤位,想起白天人來人往的喧嘩,以及那次菜市穿行。想到了一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沒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