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余
糧食是土地施與人類的恩惠,這一說法似乎不太確切。實際上,借助土地這個母體,有了陽光、雨露和汗水的合作,歷經(jīng)艱辛、瑣碎的流程,才有喂養(yǎng)生命的糧食。一粒糧食,比如稻子、麥子或玉米,不僅有陽光的膚色,還有汗水的光澤;甚至,在風(fēng)怒雪舞的隆冬,抓起一把糧食,人們也能聞到一股陽光與汗水的氣味。也可能想起犁鏵的瘦削和牲口的喘息。對此,莊稼人雖不能像詩人那樣去描述,卻心知肚明。
糧食是有使命的,其使命之重大,可謂無與倫比。這一使命轉(zhuǎn)嫁到莊稼人身上就是辛勞。辛勞像一把利器,插入莊稼人的命運,框定莊稼人的一生;也像一根藤,緊緊纏繞,讓莊稼人幾近窒息,任何擺脫的企圖都是徒勞。
所以,莊稼人唯有順乎天意,以隱忍和溫馴臣服于土地,像牲口那樣,風(fēng)吹日曬,披星戴月,只為一年一度的收成。
若以為莊稼人在土地上揮汗如雨,躬身勞作,任由風(fēng)雨摧折,日月盤剝,讓自己變得衰老而丑陋,只為養(yǎng)家糊口,那是可笑的——地里打下的黃燦燦的糧食,卻往往讓莊稼人陷入饑餓的恐慌。或許,從未與土地耳鬢廝磨的人,或者說,對鄉(xiāng)村生存狀況知之甚少的人,對糧食的去向問題,有了熱切的關(guān)注。
在一個漫長的時期,莊稼人幾乎無法累計年月的總數(shù),他們要趕在每年的夏秋兩季賣糧,不是在自由市場上的交易,也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他們賣糧的地方是鎮(zhèn)上的糧站,出售斤數(shù)和價格由公家確定。賣糧是官方的說法,莊稼人有自己的說法,叫完糧,完公糧,繳皇糧。這是一項任務(wù)或義務(wù),鋼鐵一樣堅硬,類似于當(dāng)下的招商引資,無人可以違抗和篡改,除非你淪為乞丐或更換國籍。
完糧是農(nóng)事之外的儀式。莊稼人拉著平板車,推著獨輪車,或擔(dān)著挑子,扛著袋子,浩浩蕩蕩,負(fù)重緩行,如同走在朝圣的路上,心,無一例外地指向鎮(zhèn)上那個糧囤林立的圣地。
完糧,收獲慰藉,也收獲憂愁。
據(jù)我所知,早期完糧不是莊稼人個人行為,而是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以集體的形式,統(tǒng)一到糧站完糧。那時候的完糧指標(biāo)由縣到公社到大隊再到生產(chǎn)隊一級級下達(dá),不因天災(zāi)人禍而降低,否則,完全有可能牽出政治問題。所以,在完糧上,各級干部都保持著比狗還靈敏的政治嗅覺。那時,每個公社都設(shè)有一個糧站,在諸如建筑站、搬運站、食品站這樣的七站八所中鶴立雞群,令人仰視。糧站在編人員統(tǒng)稱會計,個個養(yǎng)尊處優(yōu),舉止和氣質(zhì)絕不會讓你誤以為他們是建筑站或食品站的職工,就是臨時雇用的搬運工或勤雜人員也是一臉冷漠,像受戒的教徒,絕不和你多說半句話。在這個囤積皇糧的神圣之地,他們趾高氣揚地接受進(jìn)貢和禮遇。鎮(zhèn)上的飯館是糧站干部職工常去的地方。店家肩掛毛巾,笑容綻放,孝子一樣地迎接。一番觥籌交錯、酒足飯飽之后,店家拿到的不是現(xiàn)金,是或多或少的糧食。當(dāng)然還有額外的收獲,這一收獲在日后收糧的秤桿上才能兌現(xiàn),自然鮮為人知。
每逢公社糧站開磅,也就是糧站開始收糧了,各路完糧人馬紛紛趕來,聚集在糧站院內(nèi)的水泥曬場,很像規(guī)模盛大的聚會。每個生產(chǎn)隊由會計帶上幾個精挑細(xì)選的莊稼漢子去執(zhí)行完糧任務(wù)。往往是,經(jīng)過一天的等待和烈日暴曬,汗水流得差不多了,況且要遭遇驗糧員挑剔的牙齒,司磅員秤砣上的克扣,巡視員睥睨的眼神,雙方間唾沫橫飛的交涉,糧食才能過磅進(jìn)倉。這是幸運的事。時運不濟(jì)者,不是糧食濕度超標(biāo)就是成色不夠,過不了驗糧員這一關(guān)。如果糧食是一只貨船,驗糧員的嘴就是船閘,能否通行就在那張嘴上。輪到驗收了,驗糧員手持一把貌似刺刀的糧食探子,按麻包上一戳,抽出,倒在掌心,拈幾粒稻子或麥子,猛扯脖子,扔進(jìn)嘴,上下牙齒一磕,動作專業(yè)嫻熟,無可挑剔。這一刻,賣糧人提心吊膽,屏聲靜氣,目光怯怯地隨著驗糧員的一舉一動游移,等著宣判。驗糧員是個瘸子,在糧站招募驗糧員中,憑著一口堅硬的牙齒脫穎而出。這一特殊的身份讓驗糧員霸氣十足,在四肢健全的莊稼人面前,完全忘記了肢體上的殘缺,目光筆直地指向天空,嘴角一歪,陰著臉說,不行,回去再曬兩個太陽。拉回去,隊長獲悉緣由,問給煙沒,會計搓手不語。隊長怒不可遏,罵會計實心眼,不會辦事。
過了驗糧員這一關(guān)不能說糧食已經(jīng)脫手,司磅員正盤坐在木椅上,叼著煙,手指敲著秤砣。遞上一支煙,顯然讓司磅員不屑一顧,他的耳朵根、手指間已夾了煙。會計,糧食驗收過了。當(dāng)事人蝦著腰,貼著司磅員的耳朵說。司磅員斜睨他一眼,噴著濃烈的酒氣,沒看我這忙著嗎?這一聲喝激活了對方的悟性,很快,那人買來一條煙,用報紙包了,塞進(jìn)司磅員的襠處。司磅員不動聲色,秤星上也有些出入。
完了糧,一幫人要到附近的農(nóng)戶家吃飯。這是隊長的吩咐,也是約定俗成的慣例。管飯的人家事先都會得到一個信兒——完糧人中總有一個熟人或親友——某日某時準(zhǔn)備一頓飯。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管飯人家喜出望外,認(rèn)為這是一筆不小的生意。
男人早早扛上魚罩或漁網(wǎng),到河里弄一串魚回來。女人到鎮(zhèn)上割一刀豬肉,打幾斤散酒,菜園里、雞窩里一番尋找,東拼西湊,一桌酒席就成了。這天的傍晚,女人在灶房里頭頂毛巾,熱汗淋漓,出出進(jìn)進(jìn),腳步輕盈,很像在歡度一個節(jié)日或籌辦一樁喜事。煙囪里的炊煙比往常更有精神,院子里的菜香幾乎覆蓋了一個村莊。臥在草垛跟的狗抖了抖虛弱的身子,女主人稀缺的笑容,灶房里飄出的菜香,讓它有了美好的預(yù)測。
一群人來了,有人肩上扛著笆斗,那里裝著糧食。這一天,左鄰右舍的女人妒火中燒,不是罵男人沒本事,就是追雞攆狗憤憤不平。飯桌上,劣質(zhì)散酒讓一群莊稼人既亢奮又憤怒,說那幫人就是祖宗,對你的糧食吹胡子瞪眼,挑肥揀瘦,比他媽皇上選妃還上心;說瘸子欺人太甚,簡直是騎在你的脖子上撒尿……一群人趔趄著出門,男人跟上來遞煙上火。女人潦草地收拾下飯桌,小跑著跟到院外,扯著會計的衣角說,下次還到咱家吃,保證伺候好。會計剔著牙,順手在女人腰上捏一把。
父親曾為弄到糧食殫精竭慮。
麥?zhǔn)者^后,隊里的口糧還沒分到手,家里的糧袋像饑餓者肚子一樣匱乏。在饑餓追殺的時日,為了細(xì)水長流,母親會把紅薯煎餅放進(jìn)竹籃,用繩子系著,吊在房梁上,飯口上才解開繩子讓竹籃徐徐降落。母親像發(fā)放救濟(jì)糧那樣,每人給一張煎餅。這是家庭里的計劃供應(yīng)體制。往往是,生火做飯的時候,母親如臨大敵,手伸進(jìn)糧袋掏了又掏,試圖有所發(fā)現(xiàn);但母親的手僵住了,希望被嘆息和愁苦淹沒。一張張嘴,連成一堵墻,岌岌可危,隨時會砸著父親;又像刑場,父親看到了冷酷的槍口??嚅瑯渖蠎抑目喙么蛑赣H的愁怨,父親猛地垂下頭,像被恐懼掐斷了脖子。閉了眼,父親會夢幻般地看到糧食,像天上的星星閃閃爍爍,遙不可及。
終于,一線希望的微光閃了一下,父親有了主意。糧站收糧的時候,父親喜不自勝,他要到村外的路口碰碰運氣——那是完糧人必經(jīng)的路口。
往回走的時候,父親的腳步顯得格外異常,快而富有力度。我們像得到某種喜訊的暗示,趕在父親前頭向母親報告。趕緊準(zhǔn)備,晚上有人來吃飯。父親說。父親從木箱里拿出那把沉默已久的嗩吶,用毛巾輕輕擦拭,嗩吶在父親的手里閃著銅質(zhì)的光澤。這是父親鐘愛的樂器——在農(nóng)閑的時候,父親會吹出或喜或悲的曲子,安撫焦灼的心,也安撫貧弱的村莊。
日落時分,完糧人不僅在我家吃得口齒生香,耳朵也得了一筆恩惠。領(lǐng)頭的會計對父親說,平日不是莊里死了人,哪里能聽到這個。喇叭要收好,秋后完糧,飯還安在你家。聽母親說,父親就是靠這只嗩吶,說服了完糧人,賺回半笆斗麥子,斷了的口糧又給續(xù)上了。
平時,糧站門可羅雀,收糧了,則大有不同。收秋糧的時候,小商小販就在糧站門前擺攤設(shè)點,經(jīng)營的多是蘋果、梨子之類的水果,也有賣花生、瓜子的,多是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水果多是裝在荊條筐或麻袋里,搬運方便,也防第三只手。這樣的交易只在水果販子和完糧人之間進(jìn)行。水果販子賣出的是水果,賺取的是糧食。完糧人在交易中空前豪爽,大大咧咧,擁有江湖人的風(fēng)度,從不在秤星上計較得失。糧食是集體的,心疼什么?水果販子憑職業(yè)的敏銳,似乎早就看出商機(jī),覺得販賣生涯里,還是糧站門口大有可為,一度成為多年以后津津樂道的追憶。
但這樣的投機(jī)取巧也會給水果販子帶來隱患。夜色來臨了,糧站里依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這里的作業(yè)還在延續(xù)。門外豎起了竹竿,竿梢挑著100瓦的燈泡,馬燈也亮起來了,賣瓜子的老人守著寂寥的攤子,手插在袖口里,斜著眼看水果販子們忙碌的背影或過剩的笑容。附近村莊的人借著夜色,在水果攤前相互擠壓碰撞,像一群求生的溺水者。一群婦女孩子貌似挑揀水果,討價還價,實則暗度陳倉,順手牽羊。有的水果販子眼疾手快,抓住了女人的手脖子,惡語相向,說女人偷了他的蘋果。女人矢口否認(rèn),解開衣扣以示清白。販子手伸進(jìn)女人的懷里尋找,女人一個耳光過去,那販子臉上火辣辣的像著了火。女人旋即離開,轉(zhuǎn)怒為喜了,指著隆起的下身,對另一女人說,你以為我會把蘋果藏在懷里嗎?瞧,在這兒哩。孰料,女人身上另有玄機(jī)——褲衩內(nèi)側(cè)特意縫制一個口袋,成了水果們的藏身之處。此舉比魯迅筆下的楊二嫂更勝一籌。對這一意外收獲,女人舍不得動嘴,轉(zhuǎn)而拿到完糧人那里兌換糧食——瘦骨嶙峋的病人,饑腸轆轆的孩子,嗷嗷待哺的牲口,等著糧食去拯救。
那時,在糧站,監(jiān)守自盜時有發(fā)生,也讓人們看到凄涼的悲劇的面孔。
那年冬,鎮(zhèn)上糧站發(fā)生盜糧事件。案情并不復(fù)雜,幾乎沒讓公安出面,案子就破了。盜糧的漢子是糧站臨時雇用的保管員,據(jù)說是個光棍。這是一個有名的厚道人,將手伸進(jìn)公家的糧倉讓人驚詫。一個老實人,又有這么好的差事,咋就把手伸到糧庫了呢,人們說。糧站的另一職工說,是他上早班時,在一個糧囤邊發(fā)現(xiàn)了端倪。他發(fā)現(xiàn)糧囤下處草苫子有些異常,撩開,看到一個洞,地上撒落著稻子,稻子彎彎曲曲向職工宿舍方向延伸。他順藤摸瓜,來到了工友的住處,他看到了床底下一袋稻子。事情敗露了,工友跪著跟他說,媒人為他介紹一個寡婦,說只要給對方一袋糧食,這親事就能成。為了女人,工友鋌而走險了。這哪成?分明是挖社會主義墻腳。政治覺悟征服了惻隱之心,職工向站長匯報了實情。站長組織人員進(jìn)行突審,固定證據(jù),形成材料。此后,這位偷盜者被五花大綁,掛著牌子,游街示眾。那個寡婦,因涉嫌用婚姻腐蝕糧站職工,在盜糧事件上與糧站職工系同流合污,亦受牽連。
漢子不堪羞辱,一瓶農(nóng)藥終結(jié)了生命,葬在糧站對面的河灘上。時光匆匆從墳?zāi)股献哌^,走出萋萋芳草,留下隱隱陣痛。一年以后,告密者不知是鬼魂附體,還是良心發(fā)現(xiàn),成日瘋瘋癲癲,不知所終。
生產(chǎn)隊的糧食源源不斷地流進(jìn)了高聳的糧囤,莊稼人分到的口糧卻捉襟見肘。在艱辛的勞作之余,在饑餓的圍剿下,他們注定在浸潤著他們汗水的麥香里反芻著惆悵。糧站囤積著糧食,莊稼人心里囤積著哀愁。這似乎是一個悖論。它與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存在形式和運行規(guī)則生死與共。
課堂上,老師領(lǐng)讀“冬天麥蓋三層被,來來枕著饅頭睡”的農(nóng)諺時聲情并茂,喜形于色。我們對此提出質(zhì)疑:年年五谷豐登,我們枕的是稻草,啃的是窩窩頭。老師一臉鄙夷,說白面饅頭是城里人吃的,鄉(xiāng)下人只能啃窩窩頭——你們有城里人的命嗎?
我問過母親,糧站收的糧食哪里去了。母親說糧站的糧食是公家的,是公家人和城里人的口糧,吃不到咱莊稼人的嘴里。母親說得千真萬確。每年夏收和征繳糧食,我都會看到公社的干部,膘肥體壯地?fù)u著紙扇,走在田埂上或站在糧站的院子里,像視察,又像檢閱。他們生著饅頭一樣的皮膚,長著肥厚的嘴唇。命運,塑造著一個群體,規(guī)劃著一種人生。將生命嵌入土地的莊稼人對此卻一無所知。
時代的推進(jìn)更換了生活的劇目。土地承包了,各家各戶有了自己的責(zé)任田,而完糧仍未終止。家家有一個由上面統(tǒng)一發(fā)放的本子,上面寫著責(zé)任田的面積和完糧的任務(wù)。它像一張欠條,一筆債務(wù),需一年一度去償還。莊稼人有了自己的土地,可以在土地上用超常的勞作,甚至透支體力去獲取最大的收成。
夏秋兩季,地里打下的麥子和水稻,色澤光鮮,顆粒豐腴,產(chǎn)量可觀。一堆堆形如山包的糧食,給了莊稼人精耕細(xì)作的理由,也給了莊稼人奔向好時光的信心和底氣。莊稼人不再為日子操心,不再為口糧發(fā)愁。這是上蒼的恩賜,似乎又是命運的轉(zhuǎn)機(jī)。
夏季栽完水稻,秋季種下麥子,莊稼人就要到糧站完糧。
一袋袋糧食從家家的糧倉里走出,男人牲口一樣伸頭拉車,女人、孩子后面推著。老人走出門,淚眼汪汪地看著糧食遠(yuǎn)去的背影,像送別出嫁女。路上,蜿蜒著完糧的隊伍,糧站內(nèi)外停著驢車,擠滿了糧農(nóng)。他們抓住了難得的契機(jī),交流農(nóng)田的管理、產(chǎn)量和糧食的品種。以此為鋪墊,他們的話題集中在糧價上。糧站的糧價低于市場價,這是無須爭議的事實,雖然吃了虧,卻也別無選擇——種地完糧,自古有之。這是一項布滿歷史痕跡的制度,莊稼人無法追溯這一制度的起源,卻足以認(rèn)定它是一具枷鎖。
莊稼人想通了一些事理,臉面上就多了一些寬慰。讓他們擔(dān)憂的不是糧價的高和低,也不是家里剩余的糧食多和寡,而是糧食能否順利出手。驗糧員跛著一條腿,提著糧食探子,穿梭在高高碼起的口袋間,一探子進(jìn)出,幾粒糧食入口,上下牙齒一磕,足以對遠(yuǎn)道而來的糧食生殺予奪。
盛夏,沒有風(fēng),空氣近乎板結(jié)。太陽憤怒著,用灼熱的刀挖掘人們每一寸肌膚里的汗水。蟬聲鋪天蓋地,同烈日合力圍困糧站內(nèi)外的人群。糧站院內(nèi)人頭攢動,叫嚷聲,爭議聲,哀求聲,憤怒的,討好的,卑微的,彼此交錯,綿軟無力。一車車糧食在陽光下原封不動地碼著,如待嫁的剩女,分外愁苦,又那么礙眼。糧車長長地排著,從站內(nèi)延伸到門外,像飽食的牲口吐出的舌頭。驢和騾子臥在車邊,鼻孔里噴著熱氣,鞭痕處滾著碩大的汗珠。它們不忍閉目休憩,它們的眼里充斥著對主人的擔(dān)憂與悲憫。在無法容忍的炙熱里,它們期待著和莊稼人共同經(jīng)營的果實走進(jìn)糧囤。
驗糧員在糧車間穿行,他的背影成了莊稼人共同的追尋。他像救世主一樣的神圣,又有鬼魅般的陰邪。有的糧食過不了關(guān),只能在糧站露宿,在水泥場上晾曬。田里的稻秧等著栽插,蠶房里的蠶繭等著摘取……金貴的時間在糧站里流失,一大堆的活兒都讓位給完糧。糧站,還有糧站里管事的人,無不讓人切齒——他們打亂了莊稼人的農(nóng)事安排,破壞了有條不紊的勞作秩序。此刻,莊稼人的心在冒火,在詛咒,在祈禱好運的來臨。然而,在繁忙的收糧現(xiàn)場,在權(quán)力支配的流程里,他們只能冒火、詛咒和祈禱而已。饑餓、焦渴和困乏,輪番擠壓,他們倚著糧食,或盤坐在地上,睡了。夢里,他們看到驗糧員的笑臉,聽到司磅員的召喚,一袋袋糧食順利出手,乘著輸送帶,像奔跑的河流,金燦燦地流進(jìn)了糧倉;也可能是扛著糧食,在通往糧囤的跳板上疾走,像玩雜技一樣險中求穩(wěn),輕巧利落。腳下的力量是異乎尋常的。于是,覬覦糧倉的鳥,汗?jié)n里跋涉的螞蟻,還有臥著的牲口,看到一抹微笑和著口水,在嘴角處流淌。
在這闊大而擁擠的院子里,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交涉往往無果而終。在男人的暗示下,女人就出面了。眾目睽睽下,女人毫無顧忌地拽住驗糧員的衣角,喋喋不休地闡述種地人的辛苦和急于完糧的理由,聲音顫顫的,似乎只要驗糧員不予通融,就完全可能轉(zhuǎn)化為哭聲。有的眼里汪著淚,像云里兜著雨,隨時會有淚水的垂落。驗糧員每到一處,女人們簇?fù)磉^來,撒潑的,數(shù)落的,訴苦的,媚笑的,無所不有;驗糧員手里舉著糧食探子,像舉著一種命運,咧著嘴,似笑非笑,一粒金牙閃著堅硬的光芒。驗糧員去小解,有個女人就跟上去了,堵著廁所的門,解開上衣紐扣,說這兒沒人,你想咋辦就咋辦吧……
水分超標(biāo)的糧食就地攤開晾曬。這么一來,場地就緊張了,人們往往為爭搶一塊曬場惹出口角,乃至大打出手,頭破血流,成了糧站的另類景觀。天像戲劇里的臉譜,說變就變。剛剛還是烈日炎炎,驀然間,烏云驟起,深深淺淺地滾過一陣?yán)茁?,一場暴雨來得猝不及防。人們在暴雨中搶救糧食,他們提著口袋,端著臉盆,跪著,匍匐著,與蒼天爭奪糧食,與暴雨進(jìn)行撕扯。這樣的劫難中,雨水中的莊稼人,仿佛聽到糧食的啼哭,他們的哭聲扭結(jié)在一起。而且,在巨大的雨的聲響里,他們聽到了一粒糧食的召喚,他們聽到了痛切和體恤。這是人與糧食之間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接觸。雨水將他們置于一場狂暴的洗劫現(xiàn)場,幾乎將他們的汗水、辛勞和殘留的希冀洗劫一空。他們陷入空前的忙亂,任由暴雨將他們的念想一點點肢解。暴雨將他們拋入深不可測的水域,他們的心里回響著人世之外的聲音。他們喪失了視力,被暴雨裹挾著,撞擊著,無法辨認(rèn)自己的位置,無從追尋糧食的蹤影。
扣除提留款、灌溉費、教育附加費、治安保護(hù)費……莊稼人到手的是一張白條。這是一種新生事物,它以一副冰冷的面孔出場,它讓莊稼人認(rèn)識了它。家家戶戶的本子里夾著白條,夾著一筆沒有歸期的賒欠?;ɑňG綠的票子近在咫尺,又相當(dāng)遙遠(yuǎn)。
白條消亡的時日,村部的喇叭里傳來了喜訊:種地不完糧了,種地有補(bǔ)貼了。
莊稼人如逢大赦,奔走相告,振奮不已,他們試圖讓每一位飽受完糧之苦的莊稼人,在第一時間感受這姍姍來遲的政策關(guān)懷。
糧站在風(fēng)剝雨蝕中荒廢。驗糧員黯然退場,游走在失落與疚痛里。那把糧食探子銹蝕了,成了去向不明的權(quán)力符號。
完糧制度的廢除,標(biāo)志著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也意味著莊稼人卸去了命運的枷鎖。完糧的辛勞,只能在生命的光影里回望,在感喟與感恩中咀嚼。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