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建光
今年五月底探訪楊道明出家的暗亭寺,親眼見到磬揚禪師玉照,對我來說,也算是多少完成了曾祖母的一點遺愿。
《重建暗亭寺碑》記載暗亭寺的緣起及興廢:“隔溪煙火數(shù)家,界分永泰;繞殿嵐光一色,地屬尤溪。乃一方之古跡,亦百代之名區(qū),往古有一觀音殿在焉,不知創(chuàng)于何時何代。迨清康熙二年,盧祖師禪寂于此焚修功圓,見有靈光獨異,時檀越與本境諸緣首就此亭以重建之,顏額曰暗亭寺……迄今二百有余年矣,剝蝕風霜,不免榱頹而棟腐,遷延歲月致成瓦解而墻傾……民國十八年住持釋性懋、監(jiān)院釋性修等與諸緣首會議倒堂重建……”
落款:“民國二十八年正月 監(jiān)院釋妙玄、磬揚謹立?!?/p>
磬揚即楊道明的法號。
碑文后列各地喜捐緣金名單,“尤溪盧興邦、林德芳、林大茂各一百元,盧興榮五十元”等赫然在目。
根據(jù)碑文透露的信息,我所見到的這座禪寺重建于1929年,那時盧興邦割據(jù)閩北,正是他人生最鼎盛時期。十年后監(jiān)院釋妙玄、磬揚為暗亭寺重建立碑時,盧部因為參加淞滬會戰(zhàn)幾乎全軍覆沒,已被蔣介石取消五十二師番號,盧興邦成了光桿司令,盧興榮也只是頂個軍事委員會中將高級參謀的虛銜。
楊道明拖著疲憊的身影走進暗亭寺是在1935年夏初,剛重修幾年的禪寺成為他凄涼的歸宿。他于1934年8月份剛從蘇維埃中央政府內務部副部長調任閩贛省蘇維埃政府主席,沒承想不到一年時間,自己居然投身禪林。閩贛省是以福建建寧、泰寧和江西黎川為基礎和中心,于1933年5月建立的蘇維埃政權。蘇區(qū)中央分局此次對閩贛省領導人進行較大的調整,省軍區(qū)司令員宋清泉、政治部主任彭祐、參謀長徐漢江等人與楊道明一樣都是未滿30歲的年輕人。宋清泉因為當過項英的通訊員,又有過在蘇聯(lián)學習的經(jīng)歷,驕傲自大,在中央主力紅軍轉移之后,繼續(xù)命令部隊“囤糧堅守”,與敵軍拼消耗,致使閩贛省武裝力量損失慘重。
盧部(國民黨陸軍第五十二師)占領清流后,盧興榮師長率領五十二師大部于1934年12月1日開赴寧化。駐閩紅軍面臨盧部會同地方反動派大刀會的瘋狂沖殺,已經(jīng)喪失正面抵抗力量。1935年1月,鐘循仁從贛南省委書記調任閩贛省委書記兼省軍區(qū)政委,這一年他也才30歲。他到任后發(fā)現(xiàn)省軍區(qū)司令員宋清泉等人有嚴重的“左”傾思想,遂于1月28日召開緊急會議,精簡機關,安置老弱病殘人員,將省委、省蘇維埃政府、省工會合并組成閩贛根據(jù)地最高領導機關——閩贛省委工作團。會議決定避敵鋒芒,主要在寧化、清流、歸化等地的空隙地帶與敵人周旋,開展靈活的對敵斗爭。
1935年3月,閩贛省委接到中央分局最后一個電報指示,大意是:中央分局今后不再用電報與閩贛省聯(lián)系,閩贛根據(jù)地的斗爭必須獨立自主地堅持下去,哪怕10年、15年,萬一不行,可前往閩南,與陶鑄領導的閩南特委會合。
這封電報拉開了一個悲劇故事的序幕。
省委委員方志純建議閩贛省委工作團往閩北或閩西發(fā)展,向黃道部隊靠攏,而宋清泉、彭祜、徐漢江等人不顧中央分局關于堅持閩贛地區(qū)斗爭的部署,提出到閩南去開辟新的游擊區(qū)。鐘循仁革命多年,但他初來乍到不熟悉情況,加上閩贛蘇區(qū)領導層鬧派性由來已久,于是,默認了掌握實權的省軍區(qū)司令員宋清泉的意見。
從1934年12月初至1935年1月底,蔣介石在兩個月時間內調集了五十二師、四十七師、四十五師、九師以及寧化、石城、長汀、連城等縣地方武裝計5萬之眾,進駐閩西北各縣進行“清剿”,妄圖把紅軍和地方革命武裝徹底消滅。盧興榮率部進犯寧化、清流、永安一線,強迫老百姓移民并村,開展清鄉(xiāng)運動。寧化、歸化等蘇區(qū)逃亡地主豪紳,在中央主力紅軍實行戰(zhàn)略大轉移后紛紛返鄉(xiāng),配合國民黨軍隊對蘇區(qū)人民進行瘋狂的報復。無數(shù)群眾被殺害,致使許多人背井離鄉(xiāng)。紅軍在組織反“清剿”中,遭到敵人的圍追堵截,省委工作團部分成員從寧化縣城突圍后,轉移到泉上,接著撤往楓溪,退守安遠、長坊等地,紅軍在棠地再遭敵人伏擊,犧牲數(shù)十人,張荷鳳等六七十人被盧部俘虜。此時,盧部又迅速撲向紅軍駐地,像惡狗攆兔子一樣,對閩贛省委工作團一路窮追猛打。
紅軍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且戰(zhàn)且退,撤退到順昌一個不知名小山村時才把追兵甩掉,疲憊不堪的隊伍就地休整。不料,次日天色剛剛微明,敵軍又追了上來。閩贛省委工作團分兩部駐扎在小河兩岸,省軍區(qū)司令員宋清泉堅持帶領在南岸宿營的工作團大部分人員,往南向沙縣方向撤退。紅軍在沙縣境內停留了十多天,因為已與中央分局切斷電臺呼號,一時又無法與福建地下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下一步的去向成為眼下最嚴峻、最令人擔憂的問題。斗爭形勢進一步惡化,宋清泉與彭祐、徐漢江等人串通一氣,不僅不與省委工作團研究工作,甚至架空省委和省蘇維埃政府的領導,造成了“槍指揮黨”的錯誤局面。處在小河北岸的省委工作團之一部,包括共青團閩贛省委宣傳部部長、閩北獨立師代政委曾鏡冰等人在內約一個團兵員,撤出重圍,開赴閩西與鄧子恢會合。一年多以后重返閩北,建立根據(jù)地。今天回望80年前的這段歷史發(fā)現(xiàn),如果當年省委工作團堅決執(zhí)行中央關于“應在中央蘇區(qū)及其鄰近蘇區(qū)堅持游擊戰(zhàn)爭”的指示,我不敢斷言閩贛省紅軍一定能夠堅持10年、15年,但絕不至于使閩贛省蘇維埃政權幾個月后就悲壯地落幕。曾鏡冰堅持開展游擊戰(zhàn)爭,1946年前后才將工作重心轉移到福州附近地區(qū),他在新中國成立后擔任福建省委秘書長、副書記、政協(xié)主席。
1935年遭遇罕見的倒春寒,皚皚白雪似乎要把閩西北徹底封凍。山坡上的苦竹、蘆葦、灌木叢紛紛倒伏,在大雪壓迫中殘喘、掙扎,堵塞了山間小徑,紅軍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平常行軍的數(shù)倍體力。凜冽的寒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紅軍戰(zhàn)士皴裂的臉頰,身材魁偉的鄭隆淵連長攙扶著楊道明主席,踩著積雪艱難行進。一股寒風鉆進楊道明的領口,他緊縮了一下身子,轉身發(fā)現(xiàn)衣著單薄的鄭隆淵禁不住打著冷顫。想起中央分局不再用電報與閩贛省聯(lián)系的那份電文,一片陰影從他心頭掠過,灰暗的臉上露出一絲被陽光拋棄般的傷感。如果繼續(xù)朝閩南方向轉移,必須從尤溪境內經(jīng)過,警衛(wèi)連長鄭隆淵擔憂地對楊道明主席說:“尤溪是盧部的老巢,我擔心此去有危險?!彼吻迦p蔑地斜睨一眼鄭隆淵說:“毛委員在五年前就說過,福建陳國輝和盧興邦都是土匪出身,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我就不信會闖不過去那個土匪窩!”
十幾天后,這支600多人的隊伍從沙縣龍湖進入尤溪,駐扎在九阜山麓京口村張氏祠堂。張氏祠堂建于清嘉慶年間,坐落在一個山坳向陽的坡底,三進院落,主體為懸山頂石木結構。除了清明節(jié)和七月半祭祖,平時沒有什么人到這里來,相對隱蔽。祠堂有近百個房間,勉強可以容納六百多人的隊伍。
省委工作團自長坊突圍以來,一路奔波,能找到這座大宅院休整,大家的心情像久雨初晴的天空一般。一晃半個月過去了,這一天,太陽躲進厚厚的云層里,張氏祠堂顯得陰森、恐怖。省委工作團的領導們圍坐在二堂“丕振箕裘”匾額下,討論部隊下一步開拔問題。突然,負責警戒的鄭隆淵沖進來報告說,發(fā)現(xiàn)遠處有形跡可疑人員。紅軍自從在張氏祠堂休整以來,從未發(fā)現(xiàn)這一帶有老百姓活動,過分的安靜早已令鐘循仁和楊道明等人感到不安,方志純也認為在盧部老巢不宜久留,但沒料到形勢說變就變。
紅軍匆忙撤離京口村,往草洋村方向轉移時,在一個山坳里遭到盧部特務營的伏擊。特務營營長林德芳是當?shù)厝耍至私獾匦?,對大大小小的山路了如指掌。遭遇特務營,鄭隆淵的擔心恐怕就要變成現(xiàn)實了。
鄭隆淵一米八九的個頭,魁梧、健壯,站在人前就像一尊門神。他保護楊道明一路撤退。當紅軍從山洼逃到另一座山頭時,又陷入特務營的圍困。紅軍雖然兵力遠勝于敵人,但由于不熟悉地形,一直處于被動挨打的局面。省委工作團傷亡過半,剩下三百多人殺出一條血路。鄭隆淵不幸在戰(zhàn)斗中犧牲。林德芳見他人高馬大的樣子,以為擊斃了紅軍高級干部,心想這回有資本邀功請賞了。他在欣喜若狂中卻只搜到一本證件,別無長物,打開一看,原來只是一個連長,泄氣地搖了搖頭。方志純在戰(zhàn)斗中腿部負傷掉隊,被特務營在清掃戰(zhàn)場時俘虜。他被押到盧部尤溪留守處時,一口咬定自己是教書先生,后被關押進尤溪監(jiān)獄。方志純1933年初隨紅十軍到中央蘇區(qū),先后任紅三十一師師長、政委,中共閩贛省委常委兼黎川中心縣委書記,黎川軍分區(qū)司令員、政委,閩贛省軍區(qū)組織部、宣傳部和地方工作部部長等職,富有革命斗爭經(jīng)驗。監(jiān)獄長聽說他是位文化人,經(jīng)常讓他抄寫一些公文和囚糧名冊,把省下來的一個編制公費填了個人的腰包。兩年后,方志純得到進步群眾營救脫離魔窟。此時,國共兩黨為了抵御外侮,共同抗擊日寇入侵,盡棄前嫌,實現(xiàn)第二次合作。方志純在新四軍的幫助下輾轉去了延安。
棄尸荒野的鄭隆淵是我的曾祖父。行文至此,我再也抑制不住流下眼淚,只得用“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自我安慰,并告慰在那場戰(zhàn)斗中飄逝的兩百多個英魂。這次探訪暗亭寺,瞻仰磬揚禪師遺像,主要是因為我曾祖父當過楊道明的警衛(wèi)連連長。我曾祖母活到1976年,她說,曾祖父三十大幾時拋下家小去閩北討生活,不知怎么就參加了紅軍。因為一度失去聯(lián)系,曾謠傳他被山洪卷走了呢。當她打聽到有限的一丁點兒消息后,十分害怕,那時誰也不敢聲張家里有人當紅軍。我剛懂事時曾祖母就仙逝了,那時處在“文革”中,很少人再提盧部與紅軍打仗的往事,她臨終時卻對我們說,找個機會去那個戰(zhàn)場看看。事平無處覓遺骸,里黨于今稱烈士,到了新世紀之后,我才觸碰到那悲壯的一幕,太遲太遲了。
1935年5月初,閩贛省委工作團幾經(jīng)周折,好不容易擺脫盧部的包圍和追擊,當撤到永泰與德化、仙游三角地帶的紫山時,不幸又被仙游、德化民團和國民黨保安團包圍,真是方脫虎口,又入狼窩。險惡的斗爭環(huán)境使省軍區(qū)少數(shù)領導喪失信心,他們經(jīng)受不住挫折,對革命悲觀失望。省委工作團到達紫山的第三天,仙游縣保安團派一位便衣摸上山,宋清泉、徐江漢與他密談了一夜。次日早上,省軍區(qū)司令員宋清泉派指導員楊良生與那位便衣下山,到仙游縣民團司令部談判,暗中策劃叛變投敵。楊道明主席發(fā)現(xiàn)這一情況后責問宋清泉:“你著急派楊良生下山干嗎,去仙游聯(lián)系投降?”宋清泉否認說:“只是去探摸一下情況?!睏畹烂鳚M臉嚴肅地說:“不經(jīng)過省委工作團研究,對這么重大的事情能私下做決定嗎?我不知道你們打的是什么算盤!”
閩贛省委工作團領導感到處境危險,決定把部隊向山頂轉移。在轉移途中,鐘循仁對宋清泉、徐江漢、彭祐等人的悲觀情緒和錯誤行為,提出嚴肅的批評和嚴正警告。當晚,省軍區(qū)武裝人員駐扎在宿營地外圍,負責保護省委工作團。但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宋清泉、徐江漢于下半夜帶領省軍區(qū)的隊伍偷偷下山了。直至次日清晨,楊道明才發(fā)現(xiàn)軍區(qū)駐地四周靜悄悄的,山上只剩下省委工作團和省軍區(qū)一些不愿走的戰(zhàn)士了。
宋清泉、徐江漢叛變投敵了。他們把大部分隊伍秘密拉出,投向敵人,被國民黨第九師繳械收押。隨后,彭祐也偷偷下山,背叛革命。
他們是一群為人世療傷、普度眾生的人,但在他們當中也有人達不到把自己的痛苦化作他人幸福的高度。一旦失去信仰,為革命赴死的決心就會動搖,就不會相信今天的犧牲一定能變成種子長出新綠,催開滿山艷麗的鮮花為人間增添暖色。此時,省委工作團紅軍僅僅剩下六十多人。國民黨軍隊動用了兩個團的兵力,逐步對紫山縮小包圍圈。紅軍指戰(zhàn)員團結一心與敵人進行殊死戰(zhàn)斗,壯烈犧牲了二十多人,十多人被俘虜,鐘循仁失蹤,最后只剩下二十人逃脫。
敵人知道還有紅軍藏在山里,繼續(xù)增兵,把紫山包圍得水泄不通。此刻,萬籟俱寂,夜幕四合,似乎預示著閩贛省蘇維埃政權即將落幕。楊道明認為敵人絕對不會善罷甘休,趁星夜冒死突圍是最后一條路,但不一定是生路。大家一致表示服從楊道明主席的指揮,寧死不屈,堅持戰(zhàn)斗到底。他們強行沖出敵人重圍時,又有十幾位戰(zhàn)士倒下。楊道明帶領九死一生的6名戰(zhàn)士,逃到玉壺村的一座大山里隱蔽了一天,直到天擦黑時才摸到山腳,驚喜地與鐘循仁重逢。向老鄉(xiāng)買一點地瓜填充兩天來粒米未進的轆轆饑腸,并打聽到一條抵達嵩口的安全路線。但從玉壺村到嵩口必須渡過大樟溪,楊道明決定分兩批過渡,卻在第二批渡河時被岸上碉堡里的敵人發(fā)現(xiàn),兩位戰(zhàn)士腿部中彈。老百姓將他們搭救上山。其余6人成功渡過大樟溪后,隱藏在東坡村的一座大山里,幾天后再轉移到月洲山躲藏,然后,從月洲山來到小白杜村。我們在指責宋清泉等人在險惡的斗爭環(huán)境中喪失信心,對革命悲觀失望,不再相信他們做出的犧牲還有意義的同時,我也在想,他們如果跟同志們一道堅守紫山,可能與留在山上的所有的人命運一樣。事實是他們投向敵人,活下來了。假如,這些活下來的人兩年后走上抗日戰(zhàn)場,是不是比死在紫山上更有價值呢?因為他們背叛了革命,永遠都見不得陽光,當然也不允許做這樣的假設。
此時,中央主力紅軍還在長征途中,尚未到達陜北。自從蘇區(qū)中央分局與閩贛省切斷電臺呼號之后,省委工作團再也沒有與組織取得聯(lián)系,這支千余人的隊伍剩下形單影只寥寥幾人。面對目前無奈的處境,集體商議后決定尊重和同意陳長青等幾位同志的個人意愿與選擇,支持他們化妝成農民離隊返鄉(xiāng)。因為現(xiàn)實情況根本不可能“獨立自主地堅持斗爭”,也沒有必要“與陶鑄領導的閩南特委會合”,繼續(xù)執(zhí)行中央分局的指示已經(jīng)沒有實質性價值。鐘循仁1905年出生,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8年春參與領導興國高興圩農民暴動。先后任崇(賢)高(興)游擊大隊副大隊長,中共高興區(qū)委書記、興國縣委書記。1931年冬任中共公略中心縣(吉安、吉水交界地區(qū))縣委書記。楊道明比鐘循仁小5歲,于1930年在興國參加農會,1932年任興國縣永豐區(qū)蘇維埃政府主席,同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33年任興國縣蘇維埃政府主席。鐘、楊二人是興國縣出名的共產黨干部,在閩贛地區(qū)蜚聲四起,是反動派的眼中釘、肉中刺,在老家根本沒有他們的立錐之地,所以,決定留下來尋找組織,對黨和人民必須有個交代啊。在小白杜村與陳長青等人最后一別時,千言萬語化作了相擁而泣。對于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有什么比失去組織和完不成組織交給你的重任更加痛心,更加不可原諒自己的呢?
鐘循仁和楊道明與戰(zhàn)友揮淚作別后,向著西天的晚霞,漫無目的地默默前行。一天傍晚,他們來到永泰西部安秋壟,迎面看見九座寺,觸動了投身禪林的念頭。但他們僅在此借住一宿,次日就被妙智法師以九座寺過往行人繁雜,不便久留為由趕走。我不敢想象,這兩位為勞苦大眾求解放而舍生忘死,真正具有普度眾生大慈悲胸懷的人,卻跌入走投無路的境地,那該是怎樣一種心境??!此刻,我從發(fā)黃的資料中分明看到鐘循仁和楊道明落寞的身影,披著迷蒙的細雨離開安秋壟九座寺,一頭鉆進密林。淅淅瀝瀝的雨點漸漸密集,滴滴答答透過頭頂茂密的枝葉,打在對前途極度迷茫的這兩個人身上,岑寂的林間傳出孤單的跫音。
1935年夏初,鐘循仁化名黃家法,楊道明化名謝長生,兩位并肩戰(zhàn)斗的戰(zhàn)友相互攙扶,悄然走進位于尤溪與永泰交界處的暗亭寺。
暗亭寺住持品香法師于當年農歷七月初四,為鐘循仁和楊道明剃度,鐘循仁法號妙圓,楊道明法號磬揚。兩位有著遠大理想的青年,為形勢所迫,一夜之間皈依佛主。這對于他們的革命人生也許是一種嘲弄,但對于個體生命來說也算是完美的涅槃。度人如度己,度己亦度人。度己度人是大乘佛教的宗旨,提升自己能更好地幫助別人。從此,昔日的閩贛省領導人隱于峰岫浮云之中,與松蘿檜柏、淙淙山泉為伴。
兩年后的8月13日,抗日戰(zhàn)爭中的第一場大型會戰(zhàn)——淞滬會戰(zhàn)打響,中日雙方共約一百萬軍隊投入戰(zhàn)斗,戰(zhàn)役持續(xù)了3個月,盧部(國民黨陸軍第五十二師)在這場戰(zhàn)役中幾乎全軍覆沒,被取消番號。盧部也這樣落幕了,堪稱悲壯。時間又過去兩年,磬揚成為暗亭寺的監(jiān)院,為本禪寺重建立碑,那是國共合作時期,他對盧部參加抗戰(zhàn)應該有所耳聞,在鐫刻喜捐緣金名單時,沒有回避當年對閩贛省委工作團窮追猛打的盧部軍人,所以碑刻中留下了“盧興邦、林德芳、林大茂各一百元,盧興榮五十元”等字跡。
佛陀曾對弟子慨嘆:不是不慈悲,而是自己前世與她無緣,無法度化。我不敢妄議磬揚、妙圓佛緣深淺,但從相關記載證實磬揚在剃度39天之后行止大度,此后嚴謹履行說法、安眾、修造職責,立碑紀實就算不上大功德了。
鐘循仁直到1981年4月逝世,從未向任何人訴說自己的身世,也不讓磬揚透露,人們只知道妙圓而不知道他的俗名。1988年,鐘循仁的真實身份才向社會公開。楊道明在改革開放后一直擔任福建省政協(xié)委員、省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顧問,直到1999年5月逝世。在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之際,我站在與革命事業(yè)似乎毫無關系的禪寺前,想了很多很多,尤其是對勝敗的定義、對功過的定義……我們應該記住一支沒有分享過勝利喜悅,為配合中央主力紅軍轉移而留在南方堅持游擊戰(zhàn)爭的隊伍;我們應該記住雖然只是短暫存在,卻溫暖過無數(shù)貧苦大眾的閩贛省蘇維埃政府;我們應該記住像楊道明和鄭隆淵那樣為革命事業(yè)做出貢獻卻沒有佩戴上軍功章的先輩們!遺憾的是,我至今還沒有憑吊過尤溪草洋村那個戰(zhàn)場,所以,探訪暗亭寺,只能說是稍稍實現(xiàn)了一點曾祖母的遺愿。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