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艷菊
那個開滿菊花的院落,曾經(jīng)給過我無限溫情。曾經(jīng)讓我很驕傲。
菊花院落是五爺爺家的。五爺爺不是爺爺?shù)挠H弟弟,還隔著一層血脈。但五爺爺對我們一家非常好,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樣,多年后想起依然心生感動。
五爺爺并不是排行老五,他沒有兄弟姐妹。他小名五兒,晚輩的人喜歡喊他五叔或五爺爺。這并沒有不尊的意味,反而很多人很敬他。五爺爺一肚子筆墨,是泥土里滾爬的莊稼人中唯一端公家飯碗的人。
母親告訴我,從我搖搖晃晃能走路直到上學,這一段時光,多是在五爺爺家度過的。那時候,我們家光景慘淡,母親常常忙著干活,顧不上我。五爺爺路過,見我滿身臟兮兮的,心疼地把我抱回去,五奶奶忙活著給我洗臉,拿好吃的東西。小孩子都是鬼精的,從此便常常一個人跑去五爺爺家。時間久了,母親過意不去,五爺爺說,菊丫頭來了,我和你五嬸都高興,院落里也不冷清了。母親沒再說什么。五爺爺兩個女兒,都遠嫁他鄉(xiāng)。
慢慢懂事之后,我沒有那么嘴饞了,開始關(guān)注五爺爺家那一大院子的菊花。蕭條的秋日,那菊花實在怒放得明烈。五爺爺五奶奶都喜歡菊花。五爺爺常在菊花旁支起畫架,鼻梁上架著老式大眼鏡,涂涂抹抹,一會兒院子里的菊花就開到五爺爺?shù)漠嬂锪?。五奶奶則一身鮮亮的衣裳,對著菊花,翹起蘭花指,咿咿呀呀唱起老戲。我呢,像只快樂的小蝴蝶,一會兒飛到五爺爺身邊,一會兒飛到五奶奶身邊,一會兒又飛到菊花叢中。
有時候,五爺爺會泡上一盞茶,茶是菊花茶,是自家院落里的菊花。五爺爺笑瞇瞇地看著菊花在沸水里舒舒展展。然后把我叫到他身邊來,邊喝茶邊教我背詩。當我搖頭晃腦站在菊花前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時候,正在摘菊花的五奶奶笑了,把剛摘下的一朵菊花簪在了我的馬尾辮上。我跳著跑走了,向伙伴們炫耀去。整個村里,只有五爺爺家有這種好看的花。
轉(zhuǎn)眼,我就上了小學。上學之后,有了更多伙伴,我總是會向他們大肆描述五爺爺家的菊花多么好看。他們很羨慕我有一個五爺爺,都想看一看五爺爺院落里的菊花。一個春日的午后,我把他們帶到了五爺爺家的院落里。母親知道后,罵了我一頓,說我不懂事。五爺爺卻一點兒也不惱,還熱情地招待了我的伙伴們。可惜是春天,菊花不開,院落里青青的一大片。五爺爺拿出了他的菊花畫,給我們一群孩子看。臨走時,又送給每人一捧菊花秧。不過,孩子們似乎沒耐心,沒等到秋天花開,已經(jīng)棄之不顧了。而五爺爺院落里的菊花依然開得明艷。
記憶深刻的是有一年歉收,過年時,外面雪花紛飛,我們一家人只能圍坐在一起吃著母親包的素餡餃子。這時,五爺爺披著一身雪花推開了我家的門,手里拎著一條肉。父親接過來遞給母親,他們的眼里閃著淚花。五奶奶已經(jīng)病了兩年,家里的錢早花光了。五爺爺卻笑著說,院子里的干菊花,放著也是放著,換了點肉,給孩子們包餃子吃吧。
不久后,五奶奶去了。五爺爺一下子變了很多,清瘦得如冬日里的一根竹子。幾乎不說一句話,坐在盛開的菊花中,一坐就是一下午。母親常打發(fā)我給五爺爺送飯,而多數(shù)送去的飯都不曾動過。
過了一年,五爺爺也去了,院子里更冷清寂寥了。來年秋天,院子里的菊花還是一如從前一樣開了,只是稀稀疏疏的寥落。
多年后,漂泊異鄉(xiāng)的我回到故鄉(xiāng),立刻跑去總是出現(xiàn)在夢里,總讓我惦記的菊花院落。好遠就看到那斑駁的墻,褪色的木門,雜草竄出圍墻外。我,轉(zhuǎn)過身,淚如雨下,不忍看那荒蕪的情形。
(編輯 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