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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愛

2017-01-16 12:38糖匪
小說界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夫人

糖匪

滿月那天她被殺死在自己的床上。

對此,她并沒有太吃驚。還能企盼什么離奇的結(jié)局呢?

她的故事不過如此。不能再好,不能再壞。

她不是這兒的人。十年前,在海上航行四個月后抵達此處。船將靠岸時,目光越過飄滿白紙花的泥色江水,落到碼頭上攢動沸騰的人群里,她猛地抓住護欄,閉上眼睛,任那股突如其來的暈眩將她拖向更深重的黑暗。他們絕大多數(shù)很瘦,而且矮小,周身覆蓋著金子般的皮膚,很難在那些扁平的面孔上找到類似表情,他們冷漠精致的五官介于古老神像和早已絕跡的古生物之間。需要花很長時間區(qū)分這些彼此相像的面孔,然后用更長的時間明白那諱莫如深的空白表情下面可能真的只是空白或者一些簡單的欲望。

她并沒有在那上面花那么長的時間。她只是疑惑,并接受那疑惑,甚至不花工夫?qū)⑦@份疑惑擱置到一邊。她任其橫陳,不假掩飾,就像在其他事上一樣。

“你會喜歡這里?!彼煞蛟谛爬镞@么寫道。那封信要求她從橫跨大洋奔赴另一個世界和他團聚,“這里充滿機會活力,每時每刻都有奇跡。”

那個精力充沛卻不善于言辭的男人本可以不必費力來勸說。只要提出要求她就會順從,離開一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為什么不,沒有區(qū)別。

按他的囑托諸事處理妥當,變賣百分之七十的鐵路債券,轉(zhuǎn)讓造紙廠的股份,遣散仆人只留下管家看管宅子。還有她的狗,送給珍妮,他的妹妹,那姑娘一直就想要來著。

一切都被安排好,連行李都是管家為她打理。那個五十多歲的寡婦一聲不吭地決定著她需要帶上什么,她在那邊需要什么。

用她丈夫的話來說,沒讓她操一點心。他管她叫“我的小姑娘”,雙手捧起她臉頰注視著她眼睛里奇怪光暈的時候他會喚她“小J”。她那么嬌小。初次相遇時她站在太陽底下,看上去幾乎透明,似乎仔細看便能看見她身體里的臟器與血管,似乎再用力些就會破碎。他在她身邊停下。他還從來沒有為一個女人這樣做過——停下來,站在身邊,假裝和她一起穿過馬路。血液在血管里發(fā)出巨大的海嘯般的聲響。來往車輛的喇叭聲,周圍人們的談話聲,他假想的她的呼吸聲,也匯合進來一同經(jīng)過他每一根血管每一條神經(jīng),被不斷不斷放大,放大到令人目盲的噪音。

天知道他并不想占有她。只是如果不那么做,她就會碎掉。他跟著她一路走到公寓門口。一個和她寒酸穿著相符的住處。他盯著她走上樓梯。十五個臺階。他用來決定他后半生命運所需要的時間,就是一個女人走上十五個臺階的時間。他沖上去。在門口他攔住她,向她承認自己一路跟蹤到這里。她聽著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告白著,低垂眼目,沒有絲毫表情,連睫毛都不曾顫動。

“那么?”

“一起喝杯茶?!?/p>

如果不是他,也會是別的男人,他們被體內(nèi)巨大的噪音驅(qū)動跟隨她,請她喝茶,看戲,去畫廊,挽著她在一條林蔭道上來來回回地走,在某個重要節(jié)日把她介紹給全家,然后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燭光晚餐,他取出黑天鵝絨面的盒子,在人們的竊竊私語下打開。

“你還不了解我?!?/p>

“不,小J,看著我,如果你看著我就會知道我比你以為的更了解你。”

她抬起眼睛打量面前這張面孔。

那是個玩笑。于是她笑了。

“你知道怎樣站在一幢著火的房子里卻不傷了自己嗎?”等他笨拙地給她戴上戒指的工夫,她那么問道。

將要成為她丈夫的男人愕然地停下手上的動作,確定這問題并不會影響他正在做的事后,繼續(xù)將戒指往第二個關(guān)節(jié)送。

戴好了。他松了口氣。女孩的手指比看上去粗。差點就戴不上戒指。男人忙著慶幸一切順利,已經(jīng)忘記剛才那個問題。

不是個重要問題,絲毫不會影響這個意義非凡的美好夜晚。

侍者開始上菜。男人心滿意足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為她點的菜。他給她的戒指。他給她的將來。

她真美。

“你說什么?”放下酒杯的時候,她輕聲說了句什么。男人沒聽清楚。

“我說,這里的音樂很棒?!蹦遣皇钦嬖挕K榔浦i底,用沙啞嗓音低吟著。她獨自走過她和這個男人今生都不再跨越的距離。他不知道他曾經(jīng)真的快要夠到她,夠到她的秘密她的核,夠到河水中火焰的倒影。她在那里,從來都沒有上過岸。

那時,能娶個南方姑娘做妻子是件很時髦的事。她們溫柔可人,知書達理,知道如何打扮得體,還會彈幾首舞曲。這些南方長大的幼鳥,被各種原因震蕩離巢,第一次踏足陌生土壤,茫然無暇自顧,輕易就會為偶遇的溫柔動心,留在遇見的第一個巢中。成為她們中的一個。她在人們面前如此表演,時時自己都會混淆,但偶爾也難保一時走神游離,但在別人看來,只是更加茫然和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的丈夫格外憐愛她,要給她最好生活。盡管血液中噪音漸漸平息,他仍盡最大努力兌現(xiàn)承諾,抑或只是無法忍受本就屬于他的靜寂,他所追求的也許只是再次被噪音俘獲。

他成了第一波探險者,橫跨大洋去那片傳說中的大陸行進。定時有家書輾轉(zhuǎn)傳來,訴說他在那里種種奇遇。他仿佛被丟入妖精王國的凡人,全然需要另一種尺度去重新衡量周遭世界。他不斷地驚嘆驚嘆驚嘆,漸漸忘掉其他。終于有那么一天,他在給她的信里寫下“真希望你也在這”。一時沖動寫在信上的那句話讓他驚慌,為了安撫這驚慌,他不斷提起這個念頭。在之后的信里,強烈表達出的意愿不再受控,一次比一次更加強烈,也更加真實。最初的那句話如同無意落下的種子自行生長。沒過多久,他開始認真考慮將她接到身邊的可能,接著著手安排。遠在另一片大陸的男人有條不紊地更改她命運的路線。她順服得讓周邊來往的女人們驚訝不已。

她們暗自議論以為她一定深愛她的丈夫,或者放心不下別的什么。要如何讓她們明白這個高樓林立的文明世界不過是個棲身之地。

“北方,你一定要去看看,那個地方神奇極了。”她曾經(jīng)那么說過。即使在當時,就已經(jīng)是謊言。她從沒喜歡過這個地方。

她只是需要一個別的什么地方。

她真來到那里,信里邊的仙境,小人兒們的地盤。

汽車帶著她橫沖直撞,夢境般離奇的景象毫不容情地向她撲來,盡管沒有看清楚,腦袋里卻裝滿了被拋在后面這一路怪誕離奇的畫面。沒多久,汽車從混亂擁擠的碼頭開進這片她熟悉的天地里——像她丈夫那樣的男人在那上面劃出專屬于他們的地盤,打造成他們故鄉(xiāng)的樣子?,F(xiàn)代文明,這里的人是那么形容這一切。路燈,柏油馬路,汽車,洋行,電影院,舞廳,咖啡館,藏在香樟樹后面的小別墅。

司機把車開進其中一棟,女管家?guī)е腿肆嘘犜谖萃忾L廊等候。她被扶下車,目光掠過每個人的面孔,掠過屋內(nèi)所經(jīng)一扇扇或開或閉的門、珠簾、紗幔,最后落在房間深處的暗影。那張巨大的華蓋床俯伏在更為巨大的房間里,大得幾乎難以辨別輪廓,猶如島嶼。管家悄聲退下將房門帶上。

屋里更暗。她原地站在那,看著她的丈夫。

“公司有些要緊的事情處理,我只好安排司機去接你。晚上有個迎接你的舞會,你先休息一下?!?/p>

他停下來,臉頰繃得緊緊的,探究眼前這個女人。他是那么迫切,因為過于迫切而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找到一張熟悉的臉龐,還是要找出一點點變化,哪怕是蛛絲馬跡。

她微笑。男人放松下來。他開口說話,一開始就停不下來。他對她說這張床的材質(zhì)是昂貴的紫檀木,鑲嵌鉑金與祖母綠?!巴耆?shù)仫L格。出去透透氣?”

她幾乎是被拖出臥室。

“這是書房、收藏室、宴會廳、陽臺、餐廳,酒窖。”他好像創(chuàng)世紀的神為造物命名般大聲說出每一間房間的用途。螺旋或者不螺旋上升的樓梯,好久沒有那樣飛奔過,他牽著她的手,跑在前面,他的背影在她眼前激烈晃動,在某一刻突然不再真實。她仿佛再次孤身面對動蕩的泥色江水。被人握住的手心過于溫熱而不真實。

當然她必須說謊。她不確定——他問她是否喜歡這一切時,她是否表現(xiàn)得足夠欣喜以及感恩?

他們在樓前草坪慢下來?!翱匆娔莻€嗎?!”

是的,是的。她點頭。她看見不遠處圓形噴水池。水池中央,巨大的貝殼張開,半裸的美神站在其上,正要離開誕生之地,從海里回到陸地,她沒能上岸。她將要邁步的身姿連這一瞬間被石化,成為一座噴水池里的雕像,忍受永無止境的細密水珠的噴灑。

“我把你的照片給了設計師?!?/p>

“這——太好了。我很喜歡?!彼l(fā)出深長的嘆息,眼睛盯在水池中那張與她相似的面孔上。

“你是南方人?”

J抬眼打量面前的人。他說著她們的語言,卻實實在在長著小人兒的面孔。細長的眼睛跳動著碎玻璃的光。

“我是說……那邊的南方人?!?/p>

“那邊?!贝髲d里爵士長號飆出戰(zhàn)栗的高音。她被走廊壁燈的燈架分了神。花莖扭曲得太過分。

“他們都這么說?!?/p>

她一定是重復了他的話。因為那個男人似乎得到鼓勵,湊近她又說?!澳愕难劬镉心戏降念伾??!?/p>

漂移半空的視線再度回到男人身上。他倚靠著墻站在面前,只比她高出一點,穿著不合身的禮服,看起來卻很自在。他生就一副討好人的笑臉,含義不明又兇險的笑臉。

“南方人的顏色?”

“傲慢?!?/p>

她想要仍舊簡單重復他的話,這次她那么做(她不動聲色,一遍遍咀嚼他吐露出的真相)。

“他們說你不是只對亞洲人傲慢,我欣賞這種公平?!?/p>

鼓聲驟響。從臺上女伶貼滿亮片火山般豐碩身軀深處,歌聲噴涌而出,瘋顫炙熱,漫過絲質(zhì)波斯地毯,漫過舞池中盡情狂舞的人們,穿透紅杉木護墻板,穿過磚石墻壁,淹沒每條通往宴會大廳的長廊,以及企圖休憩片刻的人們。

小人兒在說什么,璀璨閃亮的歌聲中,他的嘴唇奇異地張開又閉合。

下到走廊盡頭的樓梯,從那直接通向廚房,步入奇異食物香味中,擦肩而過熱氣熏蒸下一個個模糊忙碌的身影,她帶頭走在前面,打開面包爐邊上一扇小門,進入更狹窄的過道,又是樓梯,男人不得不點燃打火機,照亮向上的臺階,照亮上面那扇必須彎腰才能通過的門。

他們秘而不宣地站在夾竹桃的陰影里。通往主花園的小徑就在腳下,只需要往前走幾步,就可以到主陽臺的窗戶,宴會大廳的燈光,聽到依稀的樂聲,交錯。在地下,他們竟然已經(jīng)走出那么遠。

小人兒臉上保持著一種被夸大了的吃驚神色。在夜色里格外好笑。多么滑稽的恭維。

她感到胸腔在顫,那幾乎是在笑。

“很難想象……”他停下來尋找合適的詞匯,畢竟這不是他的母語。

“我沒有來過這?!彼忉?。

“所以——你只是蒙對了?!彼麊问植暹M口袋,把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八?,很可能我們會走不出去。”

他陷入沉思,有那么兩個呼吸的間隔?!安贿^,大不了我們原路返回。很高興認識你,我叫范?!?/p>

“——珍。”

小人兒看起來有點困惑。

“怎么?”她問。

“聽起來像在念別人的名字?!?/p>

他們在林奇太太舞會上第一次相遇后,又在其他幾次舞會上碰見。他們并不跳舞,只做寒暄,談天氣談電影談哪里又新開了蛋糕房。沒有明文規(guī)定小人兒不能進舞池,只是他們很難找到女伴。偶爾他們中的權(quán)貴顯要帶著妻妾出場,才會有女主人出于禮貌陪舞,隨后就將這些笨拙的舞伴交還給他們的妻子。范是個翻譯,央行商務代表的陪同,很少會受到正式邀請,但真的來參加舞會也不會被拒之門外。他有著一張討人喜歡的曖昧面孔,又會說他們的語言,還懂得自嘲。

“你知道,加進這樣的面孔,會讓舞會變得更有本地風情?!狈陡糁璩貙σ粋€正在打量他的老女人舉杯致意。大使夫人的生日宴會上他們又遇見了。

“聽起來好像是烹制咖喱的秘密香料?!?/p>

范笑了?!澳銘撊ソY(jié)識那位夫人?!?/p>

“因為她的帽子與眾不同?”

“因為她的帽子與眾不同,夫人。”

即使到后來,在公共場合,他堅持用正式稱呼稱她。他有小人兒特有的心思,對尺度的敏感,那是J最缺乏的。

“你真的應該認識。還有,”他收回目光,皺著眉頭看J,“您說話的方式……”

“和她的帽子一樣。”

“與眾不同。”

其實也只有和范說話時才那樣。J并不作細想。

“剛才那位夫人……”范停下,等著J來打斷。但她沒有?!澳俏环蛉撕芴貏e,她的針線活兒很棒,和所有淑女一樣,而且她還組織了這么一個——”

“協(xié)會?”

“是的,類似這樣的組織。一些針線活兒很出色的淑女們聚集在一起完成一些小作品。”他的話流暢起來,口音也更加標準,像是朗讀例句。他告訴她她們每周五下午會聚集在雷夫人客廳展示獨立作品,一起設計圖案,偶爾也舉辦比賽。

J低頭喝酒,事實上只是嘴唇沾了一下杯沿。她并不真的喝酒,從來不。

“她叫什么?”

“雷夫人。”范并不介意再重復一次。

J盯著他?!拔矣洸蛔∪嗣?,總是會忘記,也許明天就不記得。”

“這周五下午你有空嗎?我來接你?!?/p>

“你知道我住哪?”

“我們還有什么秘密嗎?”

他們還有什么秘密可言?困在他們努力打造成故鄉(xiāng)模樣的孤島里,外面的那個世界曖昧險惡自有文明世界其難以辨明的法則,必須靠范那樣小人兒打點交涉,穿梭往來兩個世界之間,有時候,他們甚至不敢去問一筆曾經(jīng)被拒絕的交易如何又達成了。

即使在他們的世界里,生活起居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受著小人兒們的照顧。一言一行都在小人們的眼皮底下。只一轉(zhuǎn)身,他們就會用你不懂的語言,或者僅僅是一個微小的眼神來評判你。

他們比你更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這群可憐的造物主受困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鏡像,受制于他們雇傭的人們。

他們還有什么秘密可言嗎?

J只是奇怪,為什么其他人沒有注意到,像她丈夫那樣思維敏銳。她很高興有人這么跟他說。

范是唯一一個將這件事道破的人,介于他是小人兒的事實,J覺得更加有趣。范并不明白,她早已習慣孤絕。

當她告訴管家周五下午會有一位范先生來拜訪的時候,事情變得更有趣了。女管家低垂眼目站在那里沒有吱聲。J知道那已經(jīng)是她受到震動的最大表現(xiàn)。

“不需要特別招待,他坐一會我們就走?!?/p>

女管家抬起眼睛。J在那刻突然記起了她的名字。她叫梅,北方寒冷季節(jié)怒放的花朵。再合適不過。有著冰一樣表情的花朵。

“他帶我參加一個聚會?!彼憩F(xiàn)得像個順從的主人,“梅,只需要準備茶就可以?;蛘呃诰??!?/p>

第一次聽到她念別人的名字。梅白皙的面孔第一次出現(xiàn)了可以被輕易讀懂的表情?!昂玫模⑹讲杩梢詥?,夫人?”

“什么?”

范做手勢讓她等一下,探身向前用當?shù)卦捊淮緳C路線?!鞍踪愔俾奉^上右轉(zhuǎn)。然后……”

J靜靜聽他和司機說話,一些意義不明的曖昧聲調(diào),混雜無數(shù)暗沉微妙的情緒。司機并不喜歡人指手畫腳。還因為某些她未能洞明的原因,仆人們都不喜歡范。范毫不介意。無論對誰,他始終有他的自持。

“你說什么?”他靠回汽車后座椅中,捋直西裝上的皺褶。

“你之前說——帽子?”

“哦,記得夸贊她的帽子?!?/p>

“誰的帽子?!?/p>

“雷夫人?!彼劾锫冻鼋?jīng)過細心計算的輕微責備。責備她的漫不經(jīng)心?!袄追蛉讼矚g帽子。她在哪都會戴帽子,據(jù)說——睡覺也是。說實話,她的帽子都很——特別?!?/p>

帽子的確特別。

她的確夸贊了那頂帽子。雷夫人很高興,將她介紹給在場的女士們。她們都是協(xié)會的成員。

她環(huán)視這一圈人,記不住他們的面孔和名字,她突然理解了那頂帽子的重要性,——這些帽子王國的臣民,他們需要這頂帽子,勝過雷夫人本人。

她所擅長的,她永遠擅長,小巧端莊的南方女子輕聲細語與人寒暄交談。理論上,那是一次心不在焉的拜訪。由心不在焉的交談促成。除了那臺高經(jīng)織機。

“這是高經(jīng)織機,我們不止刺繡?!?/p>

長臉女人的話引得女人們哧哧笑起來。她的法國口音無論說什么都像是在譏諷。

“用來制作掛毯?!狈督忉尩?。

她把目光從織機轉(zhuǎn)到雷夫人臉上?!罢f說協(xié)會?!?/p>

“我們做掛毯,當然也做刺繡。”有人向J詳細描述她們的協(xié)會。她是雷夫人的女伴。牛一樣溫和無神的大眼睛,肉感的嘴唇,碩大的乳房——這些構(gòu)成了那個向她娓娓講述協(xié)會構(gòu)成、成立宗旨、主要事務的外貌。她的話和肉體一樣蓬松柔軟。

“協(xié)會的作用就是將女士們聚集在一塊進行簡單的手工制作?!盝打斷她。

“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我們并不親自動手?!崩追蛉思m正道,她從沙發(fā)上站起身,遞給J一杯威士忌,“3點鐘,還不是喝醉的時候,不過你可以不喝醉。怎么?”

她沒法回答。剛剛闖入的那個念頭模糊,她和別人一樣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怎么?”雷夫人一口飲盡杯中的酒。

“也許你們可以教我編織掛毯?!?/p>

“你聽到了,我們并不親自動手?!?/p>

范試圖插嘴,被雷夫人的手勢制止。

“在座的女士都是淑女,我知道在你們南方,女孩們常常會做點小的針線活,然后,”她頓了頓,強調(diào)道,“然后拆掉。然后再織。這里不是。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打發(fā)。協(xié)會的宗旨是藝術(shù),女人的藝術(shù)?!?/p>

“所以?”J打斷她。

“我們設計圖案。勞作就交給工人們?!?/p>

大廳里悄無聲息。人們看著她,等她做出決定。

“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你犯了個錯誤?!崩追蛉嗣偷匮銎鹉?,下面半張幾欲沖出帽檐巨幅的陰影,“次序。要做好一件事,次序很重要?!?/p>

“我不知道?!彼O聛?,閉上眼,將全身心交付出去感受著從四面八方涌來推動它的力量,“請問申請加入?yún)f(xié)會需要具備什么樣的條件?”

成為會員的第三天,她有了自己的織機。清晨冷冽的陽光里,搬運工人悄悄將織機安置到三樓向南的空房間,好讓她的丈夫給她一個驚喜。那個上午,穿著晨衣的她對著那臺低經(jīng)織機許久說不出話。

“謝謝。”最后,她對那個從背后環(huán)抱住她的男人說道。

她的丈夫不記得她提到的是高經(jīng)織機。當她向他描述雷夫人的織機時,他恰好走神了。第一個請來的織工并不擅長編織掛毯。通過梅的翻譯,她費勁地向她的雇主解釋掛毯和其他編織不完全相同。

“沒有梭子沒有梭子。”女人不停地比劃手勢,叫嚷著同樣一句話。直到他們厭倦了,支付一天的工錢打發(fā)她走。

第二個織工是范找來的,一個編織掛毯的好手,還會一點他們的語言。當J拿出在雷夫人客廳繪制的方格圖紙時,女工掃過一眼,說:“這就是你們喜歡的樣式了?!?/p>

她其實是要離開。女工已經(jīng)在織機前坐下,準備工作。

只需要一個禮貌的笑容就可以。

然而命運早在那里等候她。

那時候,目光落在系好棉線的鐵棍上,看女工將它繞過上梁又繞過下梁,緊接著放平底梁。幾乎同時,棉線已經(jīng)由上梁前方拉下,在支經(jīng)棍上繞過一圈,再次從上梁后方拉下,經(jīng)過底梁在支經(jīng)棍上纏上又一圈,又是一圈。就是那樣了——一遍又一遍重復之前的路線,心思純?nèi)乩p繞,仿佛無始無終,只是簡單重復,最終漸漸在梁架上展開。她忘了要走,也忘了要去哪里,癡迷于那枯燥又機械的勞作,任自己丟失在棉線纏繞的路徑中,直至女工完成最初97根經(jīng)線抬頭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

之后的幾天里,人們發(fā)現(xiàn)J守在織機旁的時間并沒有比織工少太多。幾乎從一早睜開眼,一直到織工回家休息,她都會坐在邊上,癡迷地看著織機運作,甚至為此推掉兩次重要的晚宴。她幾乎是看著那條掛毯如何織就。誰也不清楚為什么在別人看來簡單枯燥,被重復無數(shù)次的體力勞作令她那么著迷。

織工并沒有受影響,她生就一副本地女性少有的大骨架,天生務實從容埋頭做事的勁頭,毫不在意J的出現(xiàn),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工將掛毯交到J手中。

“下周你還來嗎,我會有新的工作——給你?!?/p>

織工從織機前站起身?!澳阍囈幌隆!?/p>

她睜大眼,猶豫著。

“很簡單,從頭來吧。上經(jīng)線,但記得先要調(diào)整底梁的水平。這樣子?!迸澭鸢馐謹Q底梁兩邊的螺絲。

第二次去協(xié)會,她帶去一張編完的掛毯?!白屛铱纯茨愕男∽髌贰!崩追蛉嗽跓粝聦⑹⒋绲膾焯汉驮宸磸捅葘Α!瓣幱安糠植钜恍?。整體不錯。這次可以教你些更復雜的。”她仍是順從溫柔的樣子,也不打算告訴雷夫人她對陰影不感興趣;也不會告訴她們這拿來的掛毯有一半是出自她手。

編織掛毯對她來說似乎并不是難事。她學得很快,一旦坐到織機前,那雙手就知道該做什么,仿佛擺脫她意志的獨立生命體在她眼前雀躍不已?!耙悄愫臀乙粯痈F,我會勸你做我這行的?!彼目椆み@么評價道。

“謝謝?!?/p>

“所以說?”

“什么?”

“我害我自己丟了飯碗。你打算什么時候……”

“不,不會的?!?/p>

“為什么?”

“我對陰影不感興趣。”

第三次去,除了掛毯她帶去了另一張底圖,一張截然不同的圖紙,無限蜷曲纏繞的綠葉遍布整個畫面。雷夫人看完摘下眼鏡。“你知道,這東西看久了讓人頭暈?!?/p>

“做成墻紙怎么樣?”她問。

雷夫人盯著她的眼睛?!坝H愛的,我們做刺繡也做別的,但我們不做墻紙?!?/p>

“很像園藝工人畫給女兒的東西?!崩追蛉说呐閾炱鸨粩R在杯碟中間的圖紙?!疤唵翁浪??!?/p>

“也許它就該貼在園藝工人的墻上?!彼f。

“我認為你可以做得更好,難道不是嗎?”雷夫人將圖紙從女伴手里交還給她。

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看起來對她寄予厚望。她朝鏡子里那個黯淡身影匆匆一瞥,轉(zhuǎn)過臉對著那雙緊盯著她不放的眼睛。那失去光澤的灰色晶體也有她的身影。

她執(zhí)筆坐到桌前,有人指點她設計底圖的基本要點,畫滿藤蔓的圖紙擱在一邊,一半被光照著,一半在陰影里,即使這樣,一眼望去,也讓人頭暈。胖夫人的話并沒有太錯。她差點就成了園藝工人,或者別的。

但現(xiàn)在,陰差陽錯,她來到這個城市,坐在一群淑女中間,止步于不同顏色的圈叉之間,它們代表著光線陰影透視。也許真的像雷夫人所說,她的確有點天分,再加上勤奮,不倦地反復練習,她的技藝越發(fā)純熟。每周交出的掛毯越來越接近雷夫人的要求。

第六幅作品遠遠望去像一幅油畫,受難的圣人在血泊中睜大灰色石頭般的眼睛。雷夫人很高興。

“差不多是協(xié)會成立以來讓我看得最高興的東西?!彼o予遠遠超出作品本身的贊美,周圍的女人們漣漪般紛紛附和著。那好像是三月的某一天,外面仍是格外陰冷,客廳里爐火燒得格外旺。閃爍的臉圍繞著她。屋子里又那么暖和。她和她們一起閃爍著臉孔,說著比屋內(nèi)空氣還暖和的話。到很后來才覺得胃部鈍鈍的不適,接近脹痛又不是,仿佛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填滿快要溢出,類似棉絮般的事物。

一直忍到車上,臉色慘白軟在座上。司機不敢開快,車子在香樟路經(jīng)過街心花園的時候,她仰臉看見玉蘭枝頭冒出香軟的粉花,清清楚楚感到惡心,原來是惡心。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雷夫人的客廳去了。

她甚至沒有再踏進織機房。不費吹灰之力,她便回到那之前的生活,把日子過得輕快得不露痕跡。至于那個房間,連同織機以及里面曾經(jīng)發(fā)生的勞作都被遺忘,等待日復一日蒙上積塵。那樣子過了八天。

“如果你沒有活要做,就直接告訴我以后不用來了。”

她從書本上挪開視線,吃驚地望著面前大聲說話的女人,費了點工夫才認出她的織工。

“啊?!彼龔堉旌芫脹]有說出話來,突然近乎羞怯地笑起來。

“怎么?”

“我把你忘了。你來的時候外面下雨了嗎?”她走到房門口。女管家的身影從走廊遠處閃過。

“別那么孩子氣。”

也許織工以為她要奪路而逃。

她是嗎?

“那么,”她轉(zhuǎn)過身對她的織工微笑,“你來的時候下雨了嗎?”

“如果我不干活你每天照付我工錢我也無所謂。”

“可以。”她脫口而出。

“當初我真該毛遂自薦?!狈稄耐饷孀哌M來,向兩位女士致意。“雷夫人讓我轉(zhuǎn)達對你的問候。她聽說——你病了?!?/p>

“是水土不服,或者久坐,我可能不太適合久坐。”

窗前的芭蕉葉一陣響聲。屋子里的人紛紛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下雨了。四月的此地,雨格外頻繁,大多數(shù)時候雨水細密綿長,總是無聲無息將萬物濕透。

“四月的雨很少這樣。”范走到窗前喃喃自語。

他們再次各自落在自己的沉默里,對著窗外那一方被隱隱洗亮的灰色世界出神。

有人為他們打開燈,外面的世界瞬間暗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外邊的鐵門開了。福特車沿著車道蜿蜒駛到樓下。她的丈夫從車上下來。仆人忙前忙后為他打傘提包。又過了一會,仆人又撐著傘將他送進車里。她的丈夫已經(jīng)換上晚禮服,準備參加晚上林奇家的酒會。

范和她并肩站在窗前俯瞰整個過程,一直目送福特車在鐵門后消失。

“那是什么?”范回頭發(fā)現(xiàn)織工正趴在桌上讀什么讀得出神。

織工抬起頭,看向J。范的目光隨之也跟過去。

“空下來畫的一些小圖案,沒什么大意思?!?/p>

多少年之后,也沒有一個人能將她的畫解釋清楚。所有試圖在其中找尋意義的人,無論他們帶著怎樣清晰的預設,都迷失于那些連綿不斷扭轉(zhuǎn)穿插纏繞的枝莖中。

那些枝蔓會生長。如果你看得夠久。

在一次采訪中,她對記者這么說道。人們將這話作為理解她作品的秘徑,甚至是意義所在。

然而并不存在意義。

對她而言,沒有什么比意義本身更值得厭惡。

只是做一件事而已。

記者并不輕易放棄,追問她事情端由。可是哪里又有什么端由,真說要有,那應該是她請來的織工。

初次闖進她起居室后沒多久,那個健碩的女人有一天再度闖進來,手里捧著一卷小掛毯。

“范讓我照著你畫的圖織一張小毯子看看。”

她接過掛毯在桌上展開對著光細細看。簡單的葡萄紋路呈對稱卷曲拉伸,音符般在織物上鋪展跳躍。她認出掛毯上的圖案。

低頭看得入神的時候,并沒有察覺她的心跳加快,只是一味憂心這一捧小小的織物不夠藤蔓生長。

直到織工出聲打斷她。她朝女工猶猶豫豫地投去目光,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女工又問了一遍,原來只問她是否喜歡。她當然喜歡,卻夸贊得十分潦草,因為心思已經(jīng)恍惚到更遠的地方。那是她那么久以來,又一次想要去做什么事情。置身事外太久,猛然心底有一個真真實實的愿望升騰起來,一顆心卻無限沉下去。

“明天你會來嗎?”她問。

“明天是星期天,太太?!?/p>

她點點頭,把臉湊近掛毯目光順著手指在枝葉藤蔓游移,直等聽到腳步聲漸遠,才抬起頭,一臉惶惶地目送那背影離開。

“你知道我一直沒有問過你?!?/p>

“問什么?”范從里面房間出來,走到她身后。

她仍是背對他,臉朝窗外?!盀槭裁磶胰ダ追蛉四抢??”

“我是掮客?!?/p>

“認真說?!?/p>

“你總是一副需要做些事的樣子?!?/p>

從那時候起,她只按心意畫。郁金香、蛇頭花、銀蓮花、莨菪葉、雛菊、葡萄樹,甚至連名字都不知曉的植物,也許有的根本就不存在。她只是想畫它們的花朵,枝葉,藤蔓,看他們纏繞蔓延紙上??椆つ玫綀D,面露難色?!百I不到那樣藍的線?!?/p>

她沒想過這些。事情到了落實處,總有各種難以想見的問題?!澳阆胝蚁嘟念伾?。我看看效果?!?/p>

“你有沒有想過并不是一定非要盯著掛毯不放?”晚上舞會上,范聽完她的話提議道。他們并肩靠著二樓陽臺欄桿,四月末的小風醺醺然有些醉人。她空腹喝下兩杯香檳,思緒輕飄飄繞著遠處幽微的光轉(zhuǎn)。

“做別的也可以。你畫的畫不一定非用在掛毯?!?/p>

“比如?”

“墻紙,布,還有地毯什么?!?/p>

“顏色還是個問題,你繞不過去,怎樣能染出我要的顏色?!?/p>

“對不起?!迸魅说奶玫苡矓D進他們中間,說話前先將黑領(lǐng)結(jié)從左側(cè)挪到右后方?!澳阈枰恢还贰!?/p>

“你知道最早的染料是一條狗找到的。腓尼基人的一條狗。他們在海邊。有一天那狗從海灘回來,一臉的血紅,主人以為它受傷,其實是貝殼。我前面告訴過你們的,他從海邊銜了一只貝殼回來。狗把貝殼咬破……”

酒氣不斷地噴在她臉上。她并沒有被嚇退,入迷地聽他講完故事——腓尼基人如何在貝殼里提取紫紅色染料的故事。

“我可以給你找人?!弊頋h走開后,范說道,“如果你想清楚的話?!?/p>

“不,我沒有?!彼娴臎]有想清楚什么。那甚至不算念頭。

“這里或許沒有貝殼,但有能提取染料的植物。幾百年前就有人這么做?!?/p>

“你見過我要的顏色,沒有那樣的染料?!?/p>

“你可以試,我找熟悉印染的人來幫你。”范停下來。女人在笑。

“再請一個工人?我怎么能讓我丈夫相信我不是在開作坊?!?/p>

“也許有一天你會有你自己的工廠?!?

“你醉了?!?/p>

“是的,夫人。管他呢。”

當提到需要一個懂得傳統(tǒng)染色的師傅,她的丈夫從商報里抬起頭。

“這里的傳統(tǒng)染色?”

“對,夾纈。”

“很不錯?!彼酒饋恚蜷_雪茄盒挑出一根,走到窗口削起來。

他又問了句什么。她并沒有回答。無關(guān)緊要。

事情交代給范。

兩天后,她有了她的染色師,還有盧姆波里街一棟舊樓的地下室。

范站在及腰的陶缸中向她攤手,一捆捆黃綠色靛青葉隔在中間,她不得不側(cè)身走過。

“里面還有一間?!狈哆珠_嘴。

他們并肩進去。她將在那里腳蹬厚底木靴,穿戴圍裙,將袖子捋過手肘,埋首于數(shù)不盡的織品材質(zhì),任染料沿著手臂滴落,用火和化學試榨取植物羞怯的靈魂,注入到材質(zhì)中,得到她想要的顏色,那些茜素紅、木樨黃、忍冬綠和小人兒們的青藍色建造她一生永未抵達的彼岸。

“怎樣?”

“你好像比我更高興。”

范咧開嘴?!澳阋欢〞谶@里做出點什么的。”

“我想要的掛毯?!?/p>

“忘掉掛毯!你可以做更多的?!?/p>

“也許?!狈兜难劬υ诎堤幉煌瑢こ5毓鉅N,她端詳起那張臉,覺得陌生,“要是我不想,我隨時可以停下來?!?/p>

“沒錯。這張寫字桌你還喜歡嗎?”

她喜歡。

隔天,她把一樓也租下??椆ず涂棛C就安排在那里?!半m然現(xiàn)在還不用做什么,但以后免得我來回跑?!?/p>

“沒錯。告訴范,他知道怎么做?!辟N身男仆正在為她的丈夫戴領(lǐng)結(jié),下午他在俱樂部有牌局。

“范認為也許我還用得上二樓。”

“好的?!蹦腥舜蛄跨R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妻子仍然站在原地,“怎么?”

“沒什么。”她微笑。那微笑和身姿同樣輕盈,輕盈得一旦離開便什么也不留下。

那已經(jīng)是將近五月的時候。這樣的天氣再適合發(fā)酵不過。不到五天,染色師傅將染缸里的殘葉撈去,加堿劑攪拌過程中漸漸看到火一般的藍在水中聚集凝結(jié),最后沉淀。即使還沒有過濾,她就能確信那是她要的顏色。事情到這里還算順利,等拿到制作成膏劑的顏料開始染線,真正的難題才出現(xiàn)。那線的顏色的確是藍。市面上也的確沒有這樣顏色的羊毛線。但卻也不是她要的。

“就是這種顏色?!狈栋讶旧珟煾档脑挿g給她聽。

她搖頭?!安皇??!?/p>

“看到膏劑的時候你說是的?!狈短嵝阉?/p>

“膏劑是,但是染上去就不是了?!彼蜒蛎€遞給織工看。

女人同意其他人的看法?!坝醚蛎€只能到這樣的效果?!?/p>

“不,不是這樣毛糙。我要更——”她抬起手,試圖表達詞語無法明確的意思。十指在地下室昏黃的燈光徒勞劃過,停在半空?!肮鉂嵉乃{色。”

“毛線不可能做到?!彼麄冎械囊粋€回答道。

“可以,一定可以。如果不行,圖案,掛毯,這里的一切都沒有意義?!彼哪抗庖灰宦湓谕閭兊哪樕稀D菑埫利悑轨o的臉上因為出現(xiàn)賭徒般的決絕而變得明艷。“只要熟悉它的肌理。”

當天晚上,染色師和織工離開后,她仍舊繼續(xù)試驗。晚上十點,管家?guī)е粋€年輕女仆來到地下室。在里間寫字桌上擺開足夠三個人的冷餐。

“您需要吃一點東西,夫人?!?/p>

“我不餓?!?/p>

“您餓了。而且您需要休息?!?/p>

她摘下圍裙,啜飲女仆遞來的咖啡。

“我有點事需要處理,晚安,夫人?!狈陡孓o道。

“晚安?!彼f。

女人們目送范離開。等到門合上,管家用幾乎算得上責難的眼神看著她,“夫人?!?/p>

“我可能還需要再工作一會?!?/p>

“府上也需要您。”

J戴上手套開始著手下一輪染色。她沒有時間去重復說過的話。

“您要知道在一個家里每個人都有她應盡的責任,即使她是女主人。如果她不……”那是管家說過的最長的一段話。J沒有聽到結(jié)尾,又或許管家根本沒有說完。她不去分析,說到底,那對她無關(guān)緊要。這一次,她決定加上另一種添加劑,也許能改變羊毛的特性。

“我很遺憾,夫人?!惫芗一謴土似饺绽锏睦潇o和克制,“既然這樣,萍會留在這里照顧你?!?/p>

“萍?”她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

“你的貼身女仆。夫人?!惫芗疑钗丝跉?,示意旁邊站著的姑娘表明身份?!八藕蚰邪肽炅??!?/p>

姑娘忙上前一步,深深向她鞠躬。“夫人。”

J回頭沖姑娘歉意地笑了笑,繼而對管家說:“我不需要她留下來。我只需要——不被打擾。”

管家不回答。她雙手交叉在身前,低著頭一直站在那。盤著緊緊的兩條辮子的烏黑后腦勺固執(zhí)地對著投來目光的J。

那天晚上,貼身侍女留了下來。

之后每一次她在工作時留宿,那個叫萍的美麗女孩也都會留下來。

在作出決定之前,J并不明曉決定是什么。在作品完成之前,她也并不清楚地知道在手上勞作讓她精疲力竭的事物最后將如何呈現(xiàn)。

四天通宵達旦的實驗后,她得到了她要的藍,然后是她要的綠,然后是紅,還有更淺更藍的紅,六十七天的時間里,她創(chuàng)造出她那時需要的全部顏色。

五月進入梅雨天氣的第一場雨里,織工抱著第一幅真正完全屬于她的掛毯站在床邊,等她醒來。

她已經(jīng)病了一周,極度虛弱,大部分時間陷入不可測的昏睡中。床幾臺燈昏弱的燈光半落在她小小的臉上。

“真奇怪。”織工小聲嘀咕道。

范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床邊?!笆裁??”

“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看起來才正常。”

“天生一副持續(xù)高燒的樣子。今天的粥喝了嗎?”

萍聽不懂他們的話,卻知道后半句是問她:“上午喝了一點點,醫(yī)生來看過,還是說前段日子太辛苦,需要調(diào)養(yǎng)?!?/p>

三個人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一陣沉默。原以為還要等好一會才能醒來,而她卻仿佛被什么強力拉回到這個世界中,突然睜開眼。第一道目光恰是落到那張掛毯。

織工領(lǐng)會心意,將燈光調(diào)亮,緩緩展開掛毯。掛毯全部展開的瞬間,J臉上也仿佛被燈光點亮,不,她本身就是一盞炙熱的光源,半埋在層層疊疊褶皺重生的被褥,透過縫隙射出一道道強光,點燃掛毯上郁郁生長的野生植物。

用金線勾勒出輪廓的巨大花朵被無名的熱風吹動,向旁傾倒,藍色的花蕊愈加豐滿,子房在火焰中受孕膨脹鼓起,甚至能聽到輕微爆裂的聲音,仿佛火中的硬殼果實。沒有可見的火苗。當炙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里三個人并沒有感到驚訝,他們睜大眼睛著魔般望著正在生長的植物。枝葉不斷伸展蜷曲纏繞,密集有序地遍布整個掛毯,花朵懸浮于這細密的線條上,被熱風催成更燙人的金色。

在沒有光焰的大火,植物仿佛被熱風喚醒不斷瘋長,攀附墻壁、吊燈、壁爐、梳妝臺,甚至向人逼攏過來……

那個雨天下午,他們共同目睹了一場無跡可尋的大火,它在掛毯上熊熊燃燒,蔓延至整個臥室。直至織工在最后一刻醒過神,將掛毯再度卷起,房間才恢復正常。

關(guān)于那天發(fā)生的事,三個人從未向任何人提起,就連彼此之間都絕不談到,連隱射都沒有。極度默契的緘默中,共謀者們試圖堅信他們所看到不過是悶熱或者別的什么造成的暈眩。怪誕離奇的記憶在刻意忽略中如同脫水的植物完全失去真實性。只用了幾天,他們之間就不必再刻意回避與掛毯相關(guān)的話題,重新恢復最初那種適宜的程度。

除了J。

她并沒有比其他人更明白什么,只是懵懵懂懂感到安慰。因為有了這樣的安慰,甚至忘了驚訝。本人并不知覺珍貴的安慰,事實上那是她有生之年遭遇極為稀少的溫柔情緒。在內(nèi)心深處貪婪體味的同時,她已然忘了它的出處。也就是說,她并不真正記得發(fā)生過什么。

在床上安靜了幾天,一直休息到醫(yī)生滿意為止。一個星期后,她重新回到盧姆波里街,投入到更為緊張的設計與制作中。假如不再做染色實驗,她也樂于坐在織機前編織掛毯。要是必須待在家里,她多半會撲在桌前設計圖案。那是她最愛的事。

到了八月,第二張第三張她設計的掛毯相繼被制作出來。令人擔心的事并沒有發(fā)生。新掛毯沒有引來任何奇怪的事情。至于第一張掛毯一直在J的臥室存放,始終沒有被打開。

當?shù)谒膹垝焯喝栽贘筆下沒有成形時,范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收到十張訂單。

“有人要買我的掛毯?”她試著逐字逐句去理解這話的意思。

范揮動手中的訂單,將它們在書桌上一字擺開?!八{色花朵圖案,三張;鶇鳥,五張;剩下的是——夫人,你的作品都有名字吧?剩下的都是玫瑰圖案?!?/p>

“名字,我從來沒想過??煞?,我們只有四張掛毯?!?/p>

“我可以請到更多的織工,如果您愿意的話?!?/p>

她小心翼翼地把筆擱在筆架上,仍然有一處顏色在紙上暈開。她看著那處污點,腦海里想象著盧姆波里街許多臺織機并排工作的情形。

“我并沒有想過要賣給誰。這只是興趣而已?!?/p>

外面的蟬忽的啞掉。明晃晃的光透過紗簾少了大半的氣焰,軟綿綿地落到屋子里。他們彼此打量著,像兩個陌生人,可能比陌生人還要謹慎。

“夫人,我們可以做得比現(xiàn)在更多。人們喜愛你的作品。這些都不重要,只是你不想試試看你的染料在其他的材質(zhì)會是什么樣子嗎?你仍舊只需要關(guān)心你感興趣的那部分,不感興趣的那部分,請原諒我的冒昧,我愿意為你打理?!?/p>

她掉轉(zhuǎn)身,坐回椅子。既然站在背光的位置,就算瞇起眼睛也很難看清楚對面沐浴在一片柔光中的男人面孔。她不愿勞神。

“我只做我喜歡的事,范你明白的,是吧?”

她全然不清楚原由,事態(tài)如何演變。她的掛毯成為炙手可熱的物品。他們對她的掛毯不惜溢美之詞。她被推進眾人的視野,成了他們爭相討好的對象。從未想象過這些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卻也應對得體。畢竟除去最開始的尷尬,也就不覺得有什么。與其說是她的問題,不如說是范的。

“大使夫人為了炫耀你的掛毯,特意將兒子的生日提前一個月設宴招待?!毕襁@樣的事,范一般都會按捺得住,不特意和她提。這次例外。

“這是什么?”她打開他遞過來的信箋。是請柬。

“他們特意邀請你參加酒會,不是作為你先生的太太。而是——女藝術(shù)家,協(xié)會最出色的代表?!?/p>

“我早退出協(xié)會了?!?/p>

“雷夫人不這么認為。她聲稱你是協(xié)會里她最看好的成員?!狈峨S手從桌上拿起一張紙,折成帽子,模仿雷太太從帽子下打量人的模樣?!八淖髌纷詈玫卦忈屃宋宜岢鍪止に嚲??!?/p>

那似乎是好笑的事情,卻離她很遠。

“這對我們沒有壞處,夫人。我們,需要一些正面有分量的評價?!狈墩旅弊釉谑种姓归_,“這是什么?”

“草稿,不怎么適合。對掛毯來說,圖面太立體了,你看那些枝葉莖蔓,應該給它們更大的空間。一個完成的空間去填滿?!盝拿過草圖出神地站在那。

“你去嗎?今天晚上。我應該前幾天就給你送過來,但最近太忙了?!?/p>

“什么?”

范朝她揮動手中的請柬。

“手上畫著的草圖就差一點了。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她看到范的表情,立即知道他會說什么?!昂冒?,我無所謂。但是要問他?!?/p>

范點點頭。她當然要和她的丈夫一起出席?!昂谩N覀兺砩显谀且?。另外你把這幾份文件簽一下?!?/p>

她簽完字,注意到范帶來的一個梅美百貨的粉色大紙盒。“這是什么?”

他露出只有單眼皮細長眼睛男人才有的笑容,讓她拆開自己看。

一雙銀朱色緞面皮里淺口舞鞋。

她突然笑起來?!澳悴粫屛医裉焱砩洗┻@個吧?!?/p>

范聳肩。

她拿起來端詳緞面上的繡花,突然好像被什么打中。一個念頭在眼前落下,卻偏偏砸中腦袋,皺眉苦想的幾分鐘里,范已經(jīng)下樓。

走前他好像說了句話,聽得不真切。等她察覺他離開時,再想那句話又不記得。

正好管家進來,她開口就問:“范先生,走之前說了句什么?”

管家立時臉色難看下來。“我是在樓下遇見范先生的,他在上面說什么并不知道?!?/p>

即使她這樣遲鈍的人,也察覺到管家近來頻頻給她臉色。在中年婦人所遵從的禮貌舉止中,總有什么額外的東西,比如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暗含指責。

“你沒有聽到?!彼闷獾刂貜蛯Ψ降脑?,心不在焉地向樓下張望。丈夫的車不在院子里?!跋壬裉熘形缁丶页燥垎??”

又是那種眼神?!跋壬淮绻稽c前沒打來電話的話……”

快到十一點。她本來可以等一會,然后再確定是不是當面詢問他晚上的安排。但她轉(zhuǎn)身撥通了公司電話。好的,好的,先生上午來過公司后又去見客戶了。只打了一個電話,絲質(zhì)晨褸已經(jīng)黏在身上。連呼吸都透著吃力。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潮濕悶熱,沒有一絲絲的自然風。

一杯加冰的檸檬水再好不過。她四下張望。

“萍呢?”她問。

“在廚房。夫人您有什么需要?”

等管家為她拿水的工夫,她看了三次時間。畫了一半的圖紙在電風扇的風里翻飛,鎮(zhèn)紙壓著并不能真的飛走,好像一只慌不擇路的陸禽惡狠狠拍打著無用的翅膀。她坐下又起身,來回走了兩步,彎腰再去看剛才那張草圖。

是什么呢?

模模糊糊感到錯失了一些東西,又隱隱約約能看見它們,她來回踱步,檸檬水送上來直到冰化開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她又給他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和上次一樣。

放下電話的瞬間,她突然省察到自己的焦躁。

朝圖紙再投去一瞥,午飯前她不準備再逼迫自己思考了。J下樓去圖書室,經(jīng)過二樓過道時一個影子飛快地消失在走廊盡頭。這就是這里的夏天了,每個人都在熱氣熏蒸下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子。連植物也是,繁茂到失去形狀。門打開,宛若水下的幽密世界豁然敞開,層層疊疊的綠色暗影漂浮過來,這些窗外樹木投來的影子鬼祟靈巧,匆匆從眼皮下溜走。

她有些暈眩,慢了下來,一邊想著要來找的那本書該是放在外間還是里間。一股冒著熱氣的葷腥味若有若無,卻又始終不散。從關(guān)著的里屋傳來一陣動靜,她停下來聽,里面又安靜了。除了自己的房間,她最喜歡的就是圖書室,書籍散發(fā)出陰涼老朽的安靜光芒,再熱的天,也能使她靜下來。目光回到書架上,想到畫冊類都被放在里屋。她要的那本應該是第四層。里屋更暗,她隨手開燈。

發(fā)現(xiàn)進來時忘了開燈,指肚輕蹭護壁鑲板摸索中找到開關(guān),按下去的明滅間,范的話在腦海里炸響。

墻紙——他說的是墻紙。

念頭飛轉(zhuǎn),圖紙上的圖案被無限復制,覆蓋里屋所有墻面,她的忍冬花放肆地擺弄花瓣,大張旗鼓地盛開在黑暗中。即使黑暗也不能遮掩他們,要用金色做花瓣。

燈亮了。

她瞇起眼環(huán)顧沒有忍冬花的圖書室。黑漆桃木組合書架,桃木書桌,從德國運來的包豪斯椅,她的丈夫還有萍。

“我以為你不來了?!狈稄那芭排驳剿淖慌孕÷曊f。剛從英國學成歸來的年輕音樂家正在為客人們演奏小提琴。他也是客人,受其他早到的客人邀請演奏一段小品在晚餐前助興。

“可是我們早到了,不是嗎?”

“你沒有給我電話?!?/p>

“哦?!盝飛快地看了一眼范。她完全忘了電話的事情?!拔覀兿挛绮庞錾希€有其他事情要處理,很晚才決定來?!?/p>

“人呢?”

“男爵找他談事。”她能感覺到范在看她,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笑意。

“怎么了?”

“你的那句話,是認真的嗎?”她不再佯裝好聽眾,轉(zhuǎn)過頭,目光灼灼盯著范?!皦?,我們也可以做墻紙?!?/p>

“你是認真的?”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探究其中多少瘋狂的成分。如果足夠瘋狂,那為什么不認真。他們中的一個,不知道是誰,先敗露出要放聲大笑的征兆,另一個人緊跟著也瀕臨失控。他們倉促走出客廳,由花園之字形灌木叢引向八角亭。按照當?shù)毓诺涿缹W建造的奇妙小亭子,在暮色里顯得古怪瘋狂,和他們一樣。他們靠在深紅圓柱上大笑不止,直到最后笑聲卻無,身體震顫如同胸膛插入荊棘的鳥。

“你會幫我的吧,對吧?!彼表讶蛔诘厣系姆?。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太瘋狂了。我應該早就看出來你是瘋子。”

“我是。”很早之前就有人說過類似的話。無論怎樣變,她還是她自己?!皬拿魈炱鹞乙_始研究適合墻紙的圖案,還有墻紙本身。掛毯很好,只是太小?!?/p>

“你還想做什么?”

“亞麻、棉、羊毛,其他布料,還有瓷磚,鑲嵌玻璃,所有這些都可以不是嗎?”

“那不是野心。那是什么?”范走近她,太近了,不適于觀察?!巴絼诘臒崆??”

“只是瘋狂而已?!?/p>

那天晚上,他們都喝醉了。回到酒會上,范不停將她引薦給各種人。她還是記不住那些人的名字,盡管他們?yōu)樗@嘆。一次又一次碰杯,聽到相似的贊美,報之以相同的回答,她踩在一支又一支圓舞曲的鼓點上,不停旋轉(zhuǎn),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靈活。她的新舞鞋。

一位俄羅斯畫家請她跳了三支舞,不停地討論色調(diào)光影,為了引出她的看法不惜激她,然而一如既往,她沒有什么給他,連聽完一句話的注意力都沒有。音樂一停,她掙脫開對方,躲進人群,低頭穿梭,在樓梯井找到一片沒人的陰影。一只郁金香杯從肩后伸過來。

“你被煩到了?!?/p>

她聽出范的聲音?!翱斓绞c,我還丟了一只舞鞋?!彼f。

她們不約而同的低頭看那雙新舞鞋。范笑了?!拔颐妹靡恢焙芟矚g這個故事。長大后還是,真是不明白?!?/p>

“你有妹妹?”

“有?!?/p>

今晚之前,他們從來不談私事。

“我沒有妹妹?!?/p>

范走到她身邊。他們靠在墻上,輪流飲杯中琥珀色液體。

“你有過什么?”

記憶如汛期潰堤的赤色泥漿水般洶涌滾來。南方的一切突然被記起,又在瞬間,消失于此地的暑氣中。

“什么都沒有?!?/p>

“你愛過人嗎?”

“沒有?!?/p>

“你被人愛過嗎?”

“或許?!?/p>

“然后呢?”

她搖晃著杯子里所剩不多的威士忌,想了很久:“我們不合適。”她頓了頓,問,“你知道怎么保守秘密嗎?”

“怎么保守秘密?”

她笑了。那是范見到她最接近真正意義的笑,詭譎殘忍——一個比謎面更無從解開的謎底。

“說出來。”她再次露出同樣的笑容,“說出最近似秘密的謊言,卸下秘密的負擔,又永遠保守了秘密,沒有人會知道真相。不存在真相。”

她是認真的。關(guān)于壁紙,還有地毯,彩繪玻璃,印花布料。一旦開始考慮其他產(chǎn)品的制作,設計草圖起來就獲得更多的自由。不必過分受限于媒質(zhì)的紋理、尺寸、用途,對她而言,無疑是進入更為廣闊的冒險領(lǐng)域。更多的時間精力投入其中,她隨身帶著本和筆,在極其重要的社交場合也毫不顧忌。沒有任何力量攔阻她沉浸于此。范為她雇來匠人,找到她需要的原料,以及有策略地出售。他從不同時售出兩件以上的制作品,從不公開預告新作品的完成,利用買家之間的競爭心抬高價格,甚至想方設法在美術(shù)館里為她的作品辦了展覽。

“手工品就是藝術(shù),藝術(shù)就是昂貴的?!边@是范最愛對她說的話。他仍舊是最初見他時的謙卑模樣。她很難想象其他時候他是什么樣子,比如管理工人,清算賬目,接受買家賄賂的時候。然而人們買他們的賬。由她設計的制品盡管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成批制作,卻仍然無法滿足需求。往往范透露出一點風聲,為了得到制品的明爭暗斗已經(jīng)開始。

事情進展順利的程度近乎所有人預謀的一場篡位——她就是個無知的暴君,毫無阻力地落入網(wǎng)羅。也許正是她親手編織的網(wǎng)羅。沉醉在筆下纏繞的草木中,安心于雙手無數(shù)次的重復勞作中,生生再造出她的夢魘。

人們將無知無覺地住進她的夢魘,并以為美。

冬天的時候,她隱隱覺得哪里不對,也許桌上某個擺設被移位了。也許是因為日光稀薄的關(guān)系。這是她待在這的第一個冬天。直到某個清晨醒來,她突然渴望喝上一杯檸檬水。摁下鈴不久,一個年輕的姑娘端著檸檬水進來。端盤上還有她通常吃的早餐,女仆擺放餐具的時候她擰緊眉頭注視著那張臉。沒錯,小人兒彼此長得很像。

“萍呢?”她問。

女仆停下手里的活。管家很快出現(xiàn)?!胺蛉耍@就是你的貼身女仆。”

“萍呢?”

“她離開這里是秋天的事了。”管家停下來,緩和聲調(diào)道,“四個月來一直是這個女孩做您的貼身女仆,夫人。”

她覺得自己應該道歉,卻感不到應該有的羞愧?!翱墒牵既チ四睦??”

“她死了。夫人。”遣走那個早就驚慌失措的女仆后,管家開口講道,把原委也一并講了。事情很簡單。宴會專用的銀餐具少了,是萍拿走去典當。事情敗露后,先生攔著才沒報官,只是將她辭退。兩天后傳來消息,姑娘回家后當天就自盡了。

管家沒有具體說萍是怎么死的。其中的很多細節(jié),推動事件進展的因果關(guān)系都被省略,只剩下一個空洞的事實。萍死了。

她對著盤子里的早餐。培根冷卻,流出的油脂在盤子上凝結(jié)成膏狀。動物的肉體一旦冷掉就顯得不潔。

“太太,早餐涼了。你要吃的話,讓我再熱一下?!?/p>

“不,我不餓?!彼畔虏孀印9芗铱戳怂谎?,什么也沒說就撤走盤子。就在她快走出臥室的時候,J開口叫住她:“你在生我的氣?”

管家目光下垂。一貫的恭敬。“夫人,我不明白您的話?!?/p>

他們從不開口責怪,他們用沉默代替指責,無法辯駁、難以指摘、審判般的沉默,仿佛她才是應該對整個事件負責的人。

她應該置之不理的。但這件事太過離譜,為什么要責怪一個最后才知情的人?!懊罚抑滥阍谏鷼?。這是場悲劇,不是我可以改變的?!?/p>

管家已經(jīng)走到樓梯口,聽到最后一句轉(zhuǎn)過身,看著她?!澳惚緛砜梢宰柚沟摹,F(xiàn)在,你讓別人做了你應當做的事情。”

“什么事?”

“一個女主人應該做的事?!?/p>

當她向范解釋為什么想要在她的設計上加入東方元素之后,她提到了這段對話。與其說是對話本身,不如說是管家的眼神將不安嵌進她的心里。那眼神讓她害怕,提醒她一些早該忘記的事情。J莫名感到不安。

“她那樣看我……”

“你都不敢吃她送來的食物?”

她盡力去提煉話里使人寬慰的成分。這是范的一貫方式。說一點這些,再說點那些。

“過兩天要去西北?!狈锻O聛恚人嬲犨M他的話。他告訴她,市場上出現(xiàn)一種特別的羊毛,來自一個完全不出名的產(chǎn)地,“你一直想要用刺繡的方法來模擬掛毯的編織效果?!?/p>

他再度停下來,等她像個見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樣貪婪地睜大眼睛。

J沒有看他。女人將右手伸到燈下,著迷地望著食指。沁出的血珠鮮艷刺目,少見的滾圓大顆,卻始終不滾落。

“會有點疼?!狈稙樗灰磺宄稚系牡勾?。堆在墻角的茜草無論是葉緣背后還是枝條上都布滿倒刺,他曾經(jīng)提醒過她要小心,現(xiàn)在只能叮囑她小心感染。

她靜靜地聽他說話,或者只是不說話,直到舒出一口氣。

“怎么?”他問。

“我要的——就是這樣子的紅?!?

也許真的像坊間傳聞里說的,她從很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瘋了。又或者是來到這里之后,因為她丈夫的關(guān)系。他們夫妻的關(guān)系一直是社交界人們喜歡的話題之一。起初,夫妻間的這點事對于這些世故老練的人們而言是再平常不過。但他們不掩飾。或者,她不掩飾。沒人知道確切在什么時候,發(fā)生了什么,她被歸納到無法歸類的那類。

那個曾經(jīng)是她代理的男人這么形容過她的不同——她只是有點怪。這是在他們關(guān)系最融洽的時候他所持的態(tài)度。

對于外界的看法,她遲鈍到令人發(fā)指。

幾年來,她以眾人皆知的方式放任著,任由自己浸淫到各色染料中,在沸騰的水和光里,任她的造物肆意兇猛無限生長,不經(jīng)意造就一個世界。飽滿到可怖的花朵、扭轉(zhuǎn)牽連的根莖枝葉、蕩漾水紋的鏡面,眼神閃爍的飛禽。哪一個世界更為真實?

這個問題并不重要,她沒有時間去思考這類問題。

只要自然地選擇一個更可親的地方就好。對她而言,那個地方就是盧波利姆街。

那個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織成一張新掛毯,用機紡三股羊毛線按照基德明斯特方法編織成。一只垂死云雀嘴中含著野莓,羽翼半合倒在百合交織的枝?;ㄈ~上。它的胸口那一片紅,紅得像血,也許是野莓的汁液,也許不是。

那是她賣得最好的一張掛毯。

兩年后,她失去了這張設計圖。

仍舊是冬天,她正在研究玻璃染色的理想效果,范打來電話告訴她以后不能再制作這個圖案的產(chǎn)品。

“為什么?”

“這張掛毯的設計賣給別人了——雷夫人?!?/p>

她聽到奇怪的聲音,不是從話筒那邊傳來。

“這不是什么大事。夫人。”

什么聲音?

“我應該讓秘書來打這個電話。明天,明天吧,我讓她寫個文件?!狈哆€在那邊說著,小人兒說他們的話時特有的節(jié)奏感,“說點什么?夫人,說點什么?”

是寒戰(zhàn)。牙齒在打戰(zhàn)。她掛掉電話,當四周安靜下來,輕易就找到聲音的出處。

闖進范的公寓時她不再打戰(zhàn)。正是深夜兩點。電梯停了。樓道的燈一明一暗。扶墻壁一步步踩在高而窄的臺階沿緊繞電梯井盤旋而上。鐵欄桿雕花數(shù)不盡的影子迎面掠過。同樣的景象交替循環(huán)出現(xiàn)在面前,分不清到底哪個樓層,她似乎在一個圓圈里走到氣盡。四樓樓梯口的盆栽救了她。她敲響范的門。

“有什么重要的事您可以在電話里說,不用親自過來?!?/p>

“為什么?”驚訝于范的異常細小整齊的牙齒,她差點忘了要說什么。

他報了個數(shù)字。不可能更合適的價錢,相當于出售制品的二十年的毛利。

“不可以?!?/p>

“這不是什么大事。”他試著走近,被她躲開。

“我們可以生產(chǎn),為什么還要賣?”

“只是一個圖樣。夫人?!?/p>

“如果你不覺得這很重要,就會讓秘書來通知我。如果你覺得不重要,你就能看著我的眼睛?!?/p>

“你沒有聽到那個數(shù)字嗎?”

“不能賣。這是我的圖?!?/p>

范退到茶幾后的圈椅前,叉開腿坐下,仰臉瞧著她好一陣不說話?!澳銜诶追蛉说男履昃茣蠘s獲最杰出藝術(shù)家獎?!?/p>

她試著把前后對話聯(lián)系起來。

“你需要一個獎,你的制品需要一個獎,來自官方的肯定。情形變了。這個城市里,幾乎每一個像您這樣的家庭都至少有一件我們作坊的制品。如果誰都有就不會有人爭搶。況且你的制品雖然完美,但都不是唯一的,不能算藝術(shù)品。這幾個月的銷售數(shù)字并不樂觀。你需要一個獎,夫人?!?/p>

她需要——她費力想那三個字后面到底是什么?她需要?她想要的只是回到她的作坊?!拔蚁矚g那個圖樣?!?/p>

“你總得付出點什么,夫人?!?/p>

最初的迷惑連同激動一同消退。她突然想起自己應該是誰。

直到那時才真正慌張起來。她明白必須要假裝一顆冷酷的心——去決斷。她非得真的失去什么,由她選擇,從那些她不惜一切想要留下的事物中選擇舍棄的。她應該那樣,卻并不完全是。她是南方來的詹姆斯。

是嗎?

什么聲音。她聽到一些聲音,無從形容難以捕捉。什么聲音?

驟然出現(xiàn)又驟然消失。引得她從對話里走神。

她重新面對范,胸口積滿絮狀的莫名之物,形不成言語。她再也沒法像以前那么說話。J緊緊咬住嘴唇,一旦開口,就會無休止重復今天晚上講過的所有的話,連同急促的呼吸一起吐出。因為,她確實沒有理由去反對。

怎樣才能講述并不存在的理由。

“沒有別的辦法嗎,范?”她在他面前緩緩攤開雙手,好像沾滿血污的兇手,“我只想做點簡單的事?!?/p>

“沒有什么是簡單的?!?/p>

響聲轟然而至,震耳欲聾,卻只有她聽到了。人們安然酣睡,范平靜地站在她面前。

“范。”她閉上嘴,為那近乎呻吟的呼喊感到羞恥。疼痛令她無法開口。巨大的空缺橫亙在她的顫音與之后的沉默間。她扶住椅背。抬起頭,與那個男人面面相覷。

男人的臉好像一張面具,被極其舒緩地拉開,顯現(xiàn)出被撕裂前那一刻的極度明確。

“你根本不懂得用腦子?!彼f。

光怪陸離的暗夜街景劃過眼睛。艷麗的女郎、醉鬼、兩兩三三圍在電線桿附近的西裝男子、點燃灶火的點心鋪伙計、拆卸折疊木門的肉鋪老板、緊緊走在燈下的小女孩、快睡著的巡警,還有被碾死的狗,在汽車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漫不經(jīng)心地投來一瞥。她下意識搖下車窗,外面飛進的白色碎屑沾在睫毛臉頰上,冰涼濕潤。探出頭張望,煤氣燈點燃的夜空密密麻麻往下投注碎片,仿佛天空深處某個廢棄已久的星辰掉落的殘骸。

很久之后,她看到司機張大嘴滿臉喜悅。

“什么?”

“太太,你看,下雪了?!?/p>

下雪了。伴隨那三個字,城市深夜細微冗雜的聲音紛至沓來,魚貫落入耳中,好像春天開始解凍的河水。這城市這街道,眼前一切都從遙遠無聲的畫面重新成為充滿實感,無法逃脫的具象。就連燈下飛揚的雪都有它確確實實的重量。

那個城市,七八年也未必能見到一場雪。然而那一年冬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卻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連著兩天的大雪將城市打造得銀裝素裹,厚厚的白雪覆蓋下,本來熟悉的事物不禁顯現(xiàn)出童真的模樣。等到第三天太陽一出,雪迅速化了。雪塊崩塌落下,雪水順著溝渠樹葉往下流淌。冰雪王國在陽光下亮晶晶地消逝。不可挽回的頹敗之勢,如同她的盧姆波里街的舊樓房。

四月,范賣出了她的第二張設計稿,還是給雷夫人。

五月,辭退兩個從內(nèi)陸請來的刺繡師傅。

七月,關(guān)閉玻璃彩繪實驗室,因為原料緊缺。

范只是打電話來告訴她這些事,或者等她自己發(fā)現(xiàn)。她變得更加遲鈍,也更加專心筆下的描繪。當范告訴她又賣出三張設計稿時,她不再追問原因。

“第一張設計圖?!彪娫掃@邊過了很久她才像從瞌睡中醒來一樣開口說道。

“什么?”范耐心等著。

“不要賣。第一張設計圖,不要賣?!?/p>

從那天起,她變得嗜睡,也不再往工作室跑。醒來后很晚才能起床,然后撲在書桌上畫上一天。沒有人能看到她到底畫的是什么。起初還會接到工作坊或者范的電話。兩三周后,幾乎不再有電話。

“你的小作坊最近怎樣?有一陣子沒去了。”回來換晚宴禮服的丈夫看見她還是在家里,難免覺得意外。

“應該不好吧?!?/p>

“你不去不要緊嗎?”換裝完畢,他示意貼身男仆離開。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羞愧隱秘卻強烈,她應當?shù)皿w平靜地去接受失敗,或者假裝一切從未發(fā)生。外在表現(xiàn)來看,這兩者并沒有區(qū)別。

“我聽到一些傳聞,你和范之間有點……”

小時候她救過一只受傷的幼鳥,有一天清晨起來后發(fā)現(xiàn)幼鳥已經(jīng)死去,她看了一眼,確定那具僵死冷硬的身體不會活過來,就像扔一支斷掉的筆那樣把它從窗口扔下。她告訴自己,她從沒有養(yǎng)過鳥。

“你們之間應該有合約吧?”

她困惑地望著他。“我以為是你和他聊的那種事?!?/p>

“那種事?”令人哭笑不得的措辭。他好像重新回到第一次見到她的那條街上。她看上去幾乎透明,“我參與的部分僅僅到——你要什么,我給你什么的地步。明天給我看看你們的合約?!蹦腥吮ё∷碾p臂。懷里的人近乎羞怯地整理起劉海。他抱她抱得更緊,“晚上和我一起去嗎?雷夫人主持的慈善拍賣會。”

她不確定。站在她前面的是她的丈夫。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起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南方小姐從不讓丈夫難看,她們總是丈夫最強有力的后盾。

在那本佚名的傳記里,作者使用地攤小說慣有的廉價伎倆,將那場慈善拍賣描繪成她傾盡全力反戈一擊的戰(zhàn)場。當你身處厄運,總得做點什么。

參加那場舞會的人們也是這么認為的。他們多多少少聽到一些關(guān)于她和范的事。具體內(nèi)容連當事人都不得而知。當她從車上下來,踱步走進宴會廳時,人們不約而同地期待著一些與這個宴會不那么一樣的事發(fā)生,不那么珠光寶氣,也不那么乏味。

舞會出奇盛大。協(xié)會得到了法國大使館的支持。對很久沒出席舞會的人而言,過分光燦,視線轉(zhuǎn)向哪里都會被鉆石般的光芒截斷反彈回來。她走進人群,好像走進一千面破碎的鏡子。人的面孔隨著舞曲節(jié)奏快速更換。那些告誡自己不要看她的人,他們的目光在她身上滑來滑去。

只有一束目光例外。從它落到她身上起,就再也沒有離開,簡直是在等她察覺到自己(露骨的注視)。當然,遠遠隔著舞池,隔著交談著的人們,隔著深海魚群般無法清算的目光,她早就應該看到那頂帽子。

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只緊緊抓住她胳膊的手松開了。丈夫在她耳邊輕語,然后離開。

只剩下她們。

她和雷夫人,互相注視著,給予對方禮儀層面的微笑。

周圍的人只差給她們讓出一條道來。

“見到您真高興,夫人。”她用了足足一分鐘去判斷眼前這個突然站在面前的小人是誰?

沒想到在這里會見到范?;蛘哒f已經(jīng)很久沒想起這個人。她希望自己看上去還好。

“你是想邀請我跳舞?”

范挑起眉毛?!叭绻敢狻2贿^我們可以出去透透氣,讓眼睛也休息一下?!?/p>

“他們?yōu)槭裁丛诘孛娣拍敲炊啾K枝形吊燈?”

即使現(xiàn)在,他們?nèi)阅茏寣Ψ桨l(fā)笑。一路笑到二樓陽臺。沒了煙味和香水味,空氣還原成溫熱的濕布,沉沉貼在兩具身體上。他們停下來,看笑意從對方臉上一點點消失。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

——那時候我們向下走。

——現(xiàn)在我們是在上面?

——所以,你看,事情是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他們并沒有那樣說話。他們只是兩具默默出汗的身體,遙遙相望。可能其中一人想到了初見的那次舞會,但是沒有人提起。

“見到我讓您覺得意外了?”范開口道,馬上又搖手示意她別開口,“我很意外。見到您?!?/p>

“他們邀請了我丈夫?!?/p>

“對了,您向來嫻熟,是一位非常傳統(tǒng)的夫人?!?/p>

“在這點上我們沒有爭議。”她平靜下來。面前那雙黑眼睛里隱隱透著怒火,可她不想費神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出來的時間太長,她該回去了。

“別做傻事!”

她回頭瞪著范,明白了他的擔憂?!澳阌仲u掉了什么?”

“全部設計圖。除了第一幅?!?/p>

“這次不是為了協(xié)會獎。”她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辦?”

“他們找到了新工作?!?/p>

“你給他們找的?你們——還是同事,對嗎?”在眼睛的里面,還有一雙眼睛,看著她輕聲細語,說著一件和她沒關(guān)系的事。

“你什么都不懂!”范吼道。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卻在半途停下,徒勞地揮舞?!爸绬幔磕闶裁炊疾欢?,什么也不關(guān)心,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

“誰不是呢?”

“所以你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一切究竟為什么會發(fā)生。”

“人們有權(quán)要得更多,”為什么她看起來更像一個贏家?“協(xié)會成立了新作坊?”

“公司?!彼f。

這么說,她什么都不剩下了?!八艺煞蛳胍匆幌挛覀兊暮霞s。你那兒有嗎?”

從他的喉嚨里發(fā)出莫以明狀的聲音,仿佛被人掐住脖子,直到胸腔開始震動,聽起來才更像是笑聲。她的心跳到很遠,看眼前比自己還難過的那個人怎么也不明白。

“你那兒也有。在你梳妝桌右邊的抽屜里,你找找?!?/p>

“總有些事情是可以簡單的,不是嗎?”

回到宴會廳,她沒看見她的丈夫。臺上正在拍賣一名協(xié)會成員的掛毯,氣氛剛剛好,競價在四個人中間展開。兩輪叫價后,兩個競爭者退出。

“好久沒見到你了,小姑娘?!?/p>

沒有誰可以躲開雷夫人?!胺蛉耍芨吲d見到您。顏色真熱烈,很特別?!彼芍再潎@帽子上的鴕鳥羽毛。

這類的話,雷夫人聽來仍舊受用。她親昵地拍打她的手?!澳憧偸悄敲纯扇?。臉色不那么好。你太瘦了,需要好好休息?!?/p>

“以后會有時間的?!?/p>

一個年輕的中尉最終拍得那張掛毯。人們鼓掌祝賀。

“年輕人總是勇敢?!崩追蛉讼蛑形九e杯,一個戲謔的致意。

J注意到底下很多人交換著別有深意的眼神。

“有多勇敢,就有多愚蠢?!崩追蛉肆瞄_面紗,抿口雪利酒,突然想到什么發(fā)問道。“告訴我,小姑娘,你在生那個掮客的氣嗎?”

“恭喜您,雷夫人。我聽說新公司的事。”

“什么?啊,能想象嗎,他們居然建了工廠,不是很大,但以后誰知道呢?他們——都很喜歡你的設計,那些花花草草,有意思。如果問我的意見,我更傾向古典趣味,從大師們油畫上借鑒。”

“上帝之光?!边@詞雷夫人過去常提及。她此刻再提起,她們相視一笑,好像回到仍是協(xié)會會員的日子,好像協(xié)會并沒有奪走她的設計圖、工人、作坊。

“你的也沒那么糟,有些細節(jié)還是很不錯,有著中世紀藝術(shù)的特色。比如那張云雀掛毯。他們想把那張設計圖用到墻紙上?!?/p>

“那張圖只適合掛毯,作為墻紙缺乏深度感,必須要有其他元素來形成空間感?!彼O聛恚屪约浩届o下來。她不在乎人們的貪婪,但是愚蠢,愚蠢是另一回事。她想到她的云雀,她的玫瑰……“對不起。我不想失禮?!?/p>

已經(jīng)有好幾雙眼睛露骨地看向她。但是雷夫人似乎并不介意?!八腥硕贾滥銜鷼???墒牵鏇]想到——你為什么那么在意那些該死的設計感?”

“我希望它們看起來美?!?/p>

“你是個傻子,或者是有史以來我所見到最出色的大騙子,珍妮·詹姆斯?!?/p>

“請您重新再考慮一下設計稿的用途,它真的不適合用在墻紙上。雷夫人?!?/p>

巨大的帽檐突然間如同被狂風掀開般上抬,帽子下的臉暴露在燈光下,丑陋蒼白,布滿皺褶,如同一只柔軟、獨立身軀的肉食動物。

“這么說,你不知道?!”雷夫人低頭發(fā)出烏鴉般的笑聲。她突然握住J的手腕,拉近她,對著她的耳朵噴出熱氣:“協(xié)會的現(xiàn)在的主席是安妮。她——很能干。這次晚會靠她從使館得到資助。我的時代過去了?!?/p>

“你的時代?”

“也是你的?!盝笑笑,試著抽出手腕。這些事和她無關(guān)。雷夫人卻抓得更緊。“在我的時代,我只是干掉那些擋路的人。而安妮,安妮不同,所有不站在她身后的人,都會被鏟平。珍妮·詹姆斯,南方來的小鳥,你也一樣不能幸免。”

“是嗎?”

雷夫人洞穿了她最后那點虛弱的希望。她嘆息道:“可憐的小鳥,你從來就沒花心思了解過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就像你丈夫從來沒……”

舞會一直到第二天凌晨,盡興的人們面色慘白從使館走出,游魂般消失在各自派各斯車的輕煙里。沒有人留意J是什么時候離開的。這是人們最后一次看見她。她的丈夫一直留到舞會結(jié)束。帶著他送給妻子的禮物,醉醺醺地推開臥室的門。

J在吵鬧聲中睜開眼。

“看,這是我給你的禮物。”

男人半跪在地上,目光熱烈,右手一展。一張掛毯緩緩在地上鋪開。

“這是什么?”

“掛毯,你不喜歡嗎?看?!闭f著,手指戳進毯上一只云雀,“你不喜歡嗎?小鳥?”

他為她在拍賣會上競價拍下一張掛毯,一張有著云雀的圖?!澳阆矚g有小鳥的掛毯不是嗎?”男人笑得和孩子一樣。她坐在他面前,細細看那張掛毯,手指撫過上面周身發(fā)光的年輕母親還有她的月桂枝。

“喜歡?!彼f。

男人跳起來,瘋狂地摸遍身上每個口袋,從褲子到馬甲到外套,J瞧著他顫著手痙攣般抽搐,神情猙獰,手上上下下,進進出出,直等到下一刻,一只拳頭緩緩從馬甲口袋里伸到她面前,攤開——祖母綠鑲銀的耳環(huán)。

“又一個禮物?!蹦腥搜鐾?,身子慢慢滑落,嘴角仍然掛著笑,“和你的眼睛一個顏色?!?/p>

“你會幫我買回我的作坊吧。工人,設計稿,還有其他我失掉的東西?!?/p>

“我會的。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你?!?/p>

說完這句,支著身體的右胳膊肘也漸漸放平,整個身子橫躺地上。

已經(jīng)不必讓他知道她的眼睛不是綠色了。已經(jīng)不必讓他知道她明白他遠勝過他以為的,已經(jīng)不必讓他知道她懂得什么樣的未來在等待她。

J站到鏡子前面。她看見自己。一雙眼睛看見她看見自己。

視線無法清晰。

又聽到那聲音,不忍面對,又無法回避。到底是什么聲音?

她來到壁櫥前,取出一張掛毯。那是她的第一張掛毯,在雨天下午燃燒過,如今靜靜任人搬弄,不置可否展開在J面前。她不敢去碰觸向旁傾倒的巨大花朵,那上面還有上一場大火的余溫。她盯著它們,等著,心中越寂靜,耳邊那聲響越是隆隆無窮滾來。她只是跪在鋪開的掛毯前面,盯著,等著,這一次看到了火光。第一點火光在花蕊間閃現(xiàn),輕輕一跳,和露珠一般,她還以為是看錯了,接下來橙色光點熒熒閃閃,好像一群螢火蟲在一片花瓣后面飛出,連成一朵小小的橘色花朵。火焰顫動著躊躇不前,一點點優(yōu)雅舔舐掛毯上的花朵與果實,精致如謎般的花園景象。

J一動不動,癡迷地望著火焰蔓延,無比憐愛,好像是她織出的心血作品?;鸸庠谒劾镩W爍,一雙眼睛看見火光在她眼里燃燒。

珍妮·詹姆斯。

永遠的南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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