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拈花微笑
飄著雪花的早晨
□ 丁愛敏
那是一個飄著雪花的早晨,王忠砍掉了林海的左胳膊。事情的起因并不復(fù)雜。
王忠和林海都住在市區(qū)東部一片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蓋起來的平房里,都是面臨下崗的普通工人,也都和幾十戶人家共用一個環(huán)境很是惡劣的廁所,加上距離平房三十米處有一條好幾家工廠排放工業(yè)廢水、水質(zhì)差到極點的人工河,他們每天心情都很壞。
這天早上,王忠上廁所時間長了一點,出來后,等在外面的林海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王忠心頭火起,破口罵了林海幾句。隨后,兩個男人瞪著血紅的眼睛廝打起來。王忠被林海狠狠踹了兩腳,吃了虧,如同一頭暴怒獅子一樣沖進家中,提著一把鋒利的菜刀再次撲到林海面前,揮刀向林海的左胳膊生生砍了下去……
打斗停止后,王忠望著趟在地上的血淋淋的林海,臉上泛起了一絲怪異而又令人心驚膽顫的笑紋,丟掉菜刀,勇士般甩著胳膊走進了派出所。
三個月后,王忠以故意傷害罪被判了10年刑。
被列入殘疾人行列中的林海傷好后被工廠照顧當了門衛(wèi)。兩年以后,43歲的林海身體狀況糟透了,不僅頭發(fā)和門牙相繼脫落,而且肺部和胃部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動不動就得到醫(yī)院去住幾天。起初廠里還給他報一部分藥費,后來廠長不耐煩了,隨便一個借口變相讓他下崗了。沒事的時候,林??偸前岩粋€馬扎放在當年他和王忠打架的地方,坐在那里聞著刺鼻的空氣,望著前面那條污濁的人工河,撫摸著空蕩蕩的左袖管搖頭嘆氣。
林海想,既然這里的住戶們沒有能力搬走,唯一的辦法就是改造那條人工河了,當然還有廁所。于是,幾年里,林海先后給市政府寫了幾封信,信中以一個普通公民的名義客觀地陳述了居住的環(huán)境,要求市政府為了幾十名群眾的利益和他們的子孫后代著想,盡快投資改造人工河,建一個好一點的廁所。幾封信均無回音,林海不得不心如止水地拖著病身子在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2016年7月的一個中午,林海忽然聽在市場上賣青菜的老婆說王忠因在監(jiān)獄里表現(xiàn)好立過功提前刑滿釋放回來了,他老婆正做好吃的為他接風呢。林海神情黯然地摸著左袖管,幸災(zāi)樂禍地說:“算算也8年了,這小子也該糟成鬼樣了!”然后慢慢躺下,嘴角浮現(xiàn)出憤恨的笑容。
第二天下午,林海在院外見到了王忠。林海著著實實吃了一大驚——蹲了8年監(jiān)獄的王忠比入獄前明顯地胖了,身骨變得結(jié)實了,眼睛里閃射著一種健康的亮光,不認識他的人甚至很自然地把他當做剛從外地做生意回來的小老板;和王忠比起來,林海則顯得既蒼老又猥瑣,他都不知道該怎樣想象自己的“鬼樣子”!
林海心理嚴重不平衡起來:8年里,自己又下崗又生病,而監(jiān)獄卻把王忠養(yǎng)得身強體壯;王忠把自己胳膊砍掉了,他活得倒挺滋潤,而且據(jù)說在監(jiān)獄里還學(xué)會了修汽車!那一刻,一股股無名火像一只只小兔子一樣在王忠心頭躥跳。
王忠望著林海那張零度以下的臉,嗓音顫抖著說:“對不起你……我這輩子干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傷了你……”
林海盯視著王忠,惡聲惡氣地說:“我這輩子毀在你手里了,我做了鬼,你倒成了人,咱倆沒完!”
王忠急迫地說:“只要能補償你,我做什么都行!我說話算話!”
林海冷笑了一聲,不無嘲諷地問道:“你確定?”
“確定!”
得到了王忠斬釘截鐵的回答后,林海高傲地點了點頭,不陰不陽地說:“那容我想想,我不會讓你好過的,等著我吧!”說完這句狠話,林海再也不理睬王忠,轉(zhuǎn)身回了家。
王忠也回了家,但他的心情照比以往輕松了一些。他的確已經(jīng)下定決心,用最大的努力彌補對林海的愧疚。他等待著林海上門。
懲罰的到來比王忠想象得要快許多。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王忠正貓在門窗四閉的屋子里看電視——空氣越來越糟糕了,尤其在這個夏天里,所有的人家都盡可能不開門窗。面對神情冷凜的林海,王忠平靜地等待著他宣布對自己的懲罰,就像8年前他站在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里面對法官那樣,有慌亂、緊張,也有坦然面對。
“你去北京反映情況吧,這個狗都不想呆的地方再不拆遷人真就活不下去了!”林海望著王忠,語氣就像法官依據(jù)法律條款宣布被告人罪行那樣簡潔鏗鏘而且不容置疑。
王忠愣住了。林海的話像一根棍子砸得他的頭有些發(fā)暈,他想認真品味一下林海話里的意思,但林海沒有給他時間,繼續(xù)以絕對命令的口氣說下去:“除了去北京,沒有別的辦法。去了不一定管事,不去咱們都死定了!你明白嗎?”
王忠下意識地使勁點了點頭,更下意識地期待林海繼續(xù)說下去。
“人們都說去北京上訪是最有希望的出路,可就是沒有人敢去。廢話不多跟你說了,就跟你說一句話,你敢去北京上訪就算是補償我一條胳膊了!”林海說完,馬上又補充了一句,“我相信你不會耍奸使滑!”
王忠望著林海,好半天沒有說話。
林海再次氣狠狠地對王忠說:“你小子倒是滋滋潤潤了8年,我在這個鬼地方熬了8年……”
不等林海把話說完,王忠使勁點了點頭,拍了拍林海的肩膀,眼里忽然一下涌出了淚水。林海眼里也涌出了淚水……
一個星期后,王忠坐動車去了北京,他背著一個皮包,里面裝著叫做材料的東西。
林海每天都坐在路口,唯一的一只手緊緊握著一部老式滑蓋三星手機,面色灰暗,眼睛時而大睜著時而緊閉著,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又一個星期后,坐在路口的林海忽然一頭栽倒在地上,聞訊趕來的妻子和一幫鄰居第一時間把他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肺癌晚期。
兩個月過去,王忠沒有回來,也沒有音訊,王忠妻子終于忍耐不住了,去北京尋找丈夫了。
又是一個飄著雪花的早晨,林海握著那部三星手機停止了呼吸。
安葬完林海后當天夜里,林海的妻子忽然接到了王忠打到林海手機上的電話。電話剛一接通,王忠就興奮地說:“明天就輪到我遞交材料了!兩個月的罪總算沒白受!”王忠的妻子也在旁邊大聲說,“聽當官兒的說有希望,有希望呢!”
林海的妻子先行掛斷了電話,她沒有把林海死去的消息告訴給王忠。她認為這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
(摘自《金潮》)
美的語言都是輕聲說的
□ 拈花微笑
最美的語言,是愛的語言,媽媽搖著搖籃,慢聲細語,戀人伏向耳邊,低聲呢喃。
次美的語言,是親朋家人的談笑,沒人粗聲大氣地喊叫,氣氛熱鬧得恰到好處,親情友情如看不見的水波脈脈流動。
斥責、謾罵、吵嚷,都不是美好的語言,這些話沒有一句是輕聲說出來的。問題解決了嗎?情況好轉(zhuǎn)了嗎?沒有,還可能加重加深。被斥責謾罵的人,通紅了面皮,心里添上一層氣,感覺自尊受到了傷害,或反唇相譏,低頭不語者,也拿定主意我行我素。
聲高于事無補,就像寒風刮得再大,不能讓人脫下身上的棉衣,只會讓人越裹越緊,委婉溫柔的語言,卻如絲絲縷縷的暖陽,讓人在它的照拂下,愿意卸下層層的重裹,舒適放心地敞開胸襟。
沒有哪一個母親,在安撫孩子時,大喊大嚷,沒有哪一個戀人,在訴說衷腸時,大聲吼叫,怎么一遇到別的事,有人就常常忘記了這樣做呢?
(摘自《新周報》2016年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