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芬
我在上海讀中學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將來要當作家,以寫作為生。
那時候,我最想當?shù)氖腔@球運動員??嵯臅r節(jié)的星期天,我常常一個人翻進一樓的體育教研室,抱起籃球,又從窗口翻出來,然后奔向操場。操場好像被烈日曬得什么都化掉了。
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和天上的一個火球,還有地上的一個籃球。
那時的女生都梳著兩根小辮。有一天,我心血來潮把學校的“辮子籃球隊”帶到我家,我們用我家的一把剪刀互相剪去了20多根小辮。
媽媽下班回到家,迎接她的是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頭發(fā),和一個叫她目瞪口呆的留著短發(fā)的女兒。
媽媽立即開始了與滿屋頭發(fā)的大戰(zhàn)。她顧不上說我一句——不不,不是顧不上,而是她本來就不會說我。
我為籃球狂,一直狂到病倒休學。
媽媽天天照料我,還是沒說我一句。或許我不過是充滿激情地投入一項自己熱愛的運動,雖然有點奮不顧身。
但激情是不應該被指責的。
籃球打不成了,我開始“移情別戀”,愛上了英語。到了高三,我一心想當?shù)氖怯⒄Z筆譯。我給同學們起了很多可笑的英文綽號。我填寫的高考志愿一律是英語專業(yè),那時每個人可以填14個志愿,我只填了6個。
但是,沒等到高考,上海戲劇學院就派人到中學物色新生,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作“星探”。他們叫我去上海戲劇學院,我做著我的英語夢,自然不想去。直到學校團支部派人找我談話,我糊里糊涂地坐到了一排招生老師的面前。
“什么叫情節(jié)?”老師問。
“情節(jié)?還什么叫情節(jié)?情節(jié)就是情節(jié)唄。”
“你看過話劇嗎?”
“沒有。我只看過《馬蘭花》。”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口試幾乎是零分——我本來就沒想進上海戲劇學院嘛。
但我沒想到我竟然被錄取了。我更沒想到,莎士比亞的詩意和激情震撼了我這顆17歲的心靈。我讀譯本,讀朱生豪、方平的譯本。我讀原文,抱著詞典一點一點地啃。我從大二開始翻譯《羅密歐與朱麗葉》,大三時跑到上海圖書館,抄錄有關莎士比亞評論的全部英文文章,我想把它們全部讀完!
這么多年我寫的一直是散文和報告文學,直到去年年底,我才突發(fā)奇想要寫小說。一寫竟像一個劇本,有人稱之為“視聽小說”,有人稱之為“跨文體小說”。
一到足球世界杯或奧運會,就有人約我寫稿。并不是有人知道我當年的籃球史,而是他們總覺得我愛運動、愛寫運動。
對于作家,一切的人生經(jīng)驗都是日后寫作的原材料。
人生沒有下腳料。
尤其是在上海圖書館抄錄英文目錄的貪婪時刻。
尤其是天上一個火球、地下一個籃球的激情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