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影響中國
2016年度學者
李稻葵
李稻葵是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該院金融系主任,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原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長期關注經濟改革與發(fā)展的研究,致力于從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中提煉相關的現(xiàn)代經濟學理論,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經濟學家之一。
電動摩托車停在釣魚臺北門時,李稻葵穿著一身亮黃與黑色相間的騎行服。進入室內,他脫下厚重的防風騎行服,里面是一身黑色正裝。他直接步入了影棚拍照。
他沒有司機,沒帶助理,也沒有乘轎車前來。在所有獲得《中國新聞周刊》“影響中國”2016年度人物的人中,李稻葵的出場方式無疑是最特殊的。在結束當天中午與他擔任院長的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的學生會面之后,李稻葵騎著一輛電動摩托車,直奔頒獎現(xiàn)場。
他愛騎摩托車出行,是在圈內出了名的。兩年前的冬天,金磚國家財經論壇期間,作主旨演講的李稻葵騎著摩托車停在了會場外,被媒體抓拍,照片一時間廣為流傳。
第一次騎摩托車,是在1995年,李稻葵還在美國,朋友帶著他騎。車很笨重、重心高,幾年里他摔倒了兩三次。然后,他去香港工作,不再騎摩托車。之后,回到北京,頭些年還好,后來被北京的交通狀況搞得實在沒脾氣,四年前,再次騎摩托車上路。
看起來,這像是早年在美國養(yǎng)成的習慣,現(xiàn)在繼續(xù)而已。就如同他的生活,在多數(shù)人眼中,他不過是從美國到香港,又從香港回到北京,換個地方繼續(xù)進行學術研究罷了。
實際上,在回北京的12年里,他在主戰(zhàn)場掌握了主動權,生活早已不同。
消滅選擇
2004年,從香港科技大學回到母校清華大學,李稻葵覺得,這個抉擇并不困難。
他有一個原則,越重要的事情,考慮起來越不能復雜,越只應該關注一到兩個因素。比如,買手機、買車,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從性能到顏色,都要考慮周全。但如果是買房,決策重要性大了很多,重點考慮的因素卻只剩下一兩個。
換到事業(yè)發(fā)展上也是如此。李稻葵說,自己只考慮,回到北京,是不是進入了主戰(zhàn)場,研究的話題是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比如工資待遇,都是次要的了。
用經濟學術語說,這叫消滅選擇。幼年尚未接觸經濟學時,李稻葵已經懵懵懂懂地這樣做了。
他1963年出生于北京,幼兒園還沒畢業(yè),就被送到了農村。上小學第一天,同學把他叫到了操場,他以為大家要歡迎他,但還沒站穩(wěn),就有一個同學悄悄繞到他的身后,把他的褲子扒了下來。
男生女生都看著他,他覺得這是人生里的“鴉片戰(zhàn)爭”,去找班主任告狀。班主任見怪不怪:“你小子真笨,連自己的褲子都保不住,還有臉找我,你靠自己吧?!?/p>
他不敢告訴父母。他覺得父母肯定不會同情自己,反而會教育他:“農民的孩子都很純樸的,怎么會打你呢?一定是你犯錯誤了,你要自我檢討。”
沒有選擇的李稻葵,決定靠自己。他找母親要了一根繩子,扎緊褲子。然后,他學會了跑。學校離食堂有兩公里,他怕放學后有人打他,于是總在下課后第一個從課堂里跑出來,進入食堂。除此之外,他學會了觀察。他琢磨別的孩子怎么打架,每天跑步養(yǎng)壯身體。
一個月后,班主任讓他做值日,幾個同學逮著機會,想打他,在課桌間追趕他。跑累的時候,李稻葵朝一個欺負他的同學撞了過去,那個男生沒有防備,撞到了課桌上,頭上流了血。
他說,自己被激發(fā)出來,就是因為沒有選擇。他常常想,假如馬云考試成績好一點,能考上一個很好的學校,也許就讀了金融,進入金融公司,可能就不創(chuàng)業(yè)了?!榜R云也好,劉強東也罷,他們往往是被動地消滅了很多選擇,背水一戰(zhàn)?!?/p>
李稻葵決定回到北京的時候,遠遠沒到背水一戰(zhàn)的程度。那時的中國即將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的經濟問題成為全球重大經濟話題,北京成為了世界經濟的主戰(zhàn)場。對于一個經濟學家來說,北京存在著吸引力,而對李稻葵來說,與其說是被吸引,不如說這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決定。
他1980年進入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管理信息系統(tǒng)專業(yè),這是該專業(yè)招生的第一年,學制五年。在校的年頭正好趕上了中國女排五連冠的輝煌時期,李稻葵至今記得自己在那時受過的愛國主義教育。
大學畢業(yè)那年,正好是“鄒至莊經濟學留學計劃”的第一年,李稻葵參加考試,獲得第二名,得到了哈佛大學的留學資格。
他說自己離開中國時的想法很明確,在國外學習,一定要學以致用,這個“用”是為中國改革開放所用?!拔覀冞@一批人,改革開放之初出國的人,我們都不完全是以個人的學術發(fā)展作為目標的?!?/p>
1992年,李稻葵博士畢業(yè),面試了兩個學校的工作,分別是紐約大學和密歇根大學。紐約大學金融系給出了密歇根大學經濟系兩倍的工資,但系主任要求他必須專門研究金融問題,而不是做中國經濟研究。
這樣的想法在當時的國際經濟學界很普遍。那時很少有人做中國經濟研究。但李稻葵不同。他思前想后,決定去密歇根大學。
1999年,香港科技大學邀請他,同時,美國南加州大學則對他許以終身教職。李稻葵接受了港科大的邀請。理由和七年前類似,在美國研究中國經濟是邊緣的,而在香港研究中國經濟則是主流。
2002年,李稻葵被母校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聘為特聘教授。兩年后,他入選了清華大學“百人計劃”,受聘為學校的全職教授。
在美國和香港的那些年里,他從未動過買房的念頭,買的也都是便于搬運的家具。他到香港的第一年,接受香港雜志《壹周刊》的采訪,稿件標題是《處處無家處處家》。文章的配圖里,他攤著手,表情有些無奈。他說,這個標題和這張照片是他前半生貼切的寫照。
從爭取資源到分配資源
因“主流”二字回到北京的李稻葵,確實得到了過去沒有過的機會。
無論在美國還是在香港,他的生活是安靜、簡單的,他只做研究,不涉及其他?;氐角迦A大學后,他作為歸國的教授,與社會各界交往的機會越來越多。
最初,他只是碰上了一個替補出場的機會。
英國石油公司(BP)來中國了解無償捐贈、支持大學研究的情況,包括花旗銀行在內的幾大機構都有負責人參加會議。李稻葵作為經濟學者,替補他人出場,給他們提供了建議。談話的效果很好,他得到了后續(xù)更多的機會。
這樣的替補出場,后來又有過多次。比如達沃斯論壇,閉幕式那天,很多經濟學家已經離開。主辦方臨時要組織一個論壇,找?guī)讉€學者討論一個重大話題,李稻葵還沒走,他們就讓他出場。效果也不錯,第二年他們又有了合作。
李稻葵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己看得很明白,人永遠都會是替補,能人背后也總有能人。“你永遠要給比你更牛的人當替補?!?/p>
他似乎并不介意談起自己的這段經歷,也不介意現(xiàn)在仍然偶爾出任替補。他說自己會換位思考,在自己辦活動時,也經常要找別人救場。
2006年,李稻葵入選國家百千萬人才工程。2010年,李稻葵和周其仁、夏斌成為新的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
他出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國際交流場合。比如美聯(lián)儲、白宮的一些經濟政策官員,都跟他進行過多次對話。他說,在中國的經濟學界,能跟外國進行高效交流的其實并不多。
說到這里,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強調:“因為是和外界交流,我是很謹慎的,絕對是站在中國經濟的立場上跟他們交流的。我講的內容,絕對是經得起推敲的。為了遵守外事紀律,我每次都不是一個人去的,一定會帶著一個中國同事做記錄。如果只能是我一個人去,也一定會有記錄?!?/p>
他回到了自己的祖國、自己的社會,被委以重任,成為了主流經濟學者。他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學生能不能畢業(yè)、找什么樣的工作,身邊工作人員的工作能不能順利,這些壓力都壓在了自己身上。
李稻葵成為分配資源的人了,小到怎么給手下人分配自己在過年過節(jié)時收到的推脫不掉的禮物,大到怎么分配科研經費、給別人評獎。
他想起年輕的時候總在爭。他關心自己考試應該多考幾分,應該得到提拔,工資獎金應該被提高。更何況,在美國的學術界,在中國長大的人很難成長為分配資源的人,他總處于爭搶的那一端。
回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甲方。他需要把心態(tài)擺平,學著怎么能更公平地分配手上的資源給年輕人。“你的個人需求是有限的,你個人獲得的收入和榮譽,并不屬于自己,最終會通過各種方式轉還給社會上的其他人,總之,這些利益不是你自己的了?!?/p>
從食物鏈的下端走到上端,他看到了食物鏈的兩端,也知道他走不到食物鏈的最頂端。他覺得自己對很多事情可以一笑而過了。
他喜歡說“多贏”。任何一個事情,如果要做到高效率且效果好,必須要多贏。
成為主流后的李稻葵常常出入政府部門。2005年,剛回國的他參與政府調研,在調研過程中,獲得了進言獻策的機會。他有著讓人滿意的表現(xiàn),這份交道持續(xù)至今。
和政府打交道多了,他就明白,正確和有用有時并不一致。有的建議是會馬上被政府采納的,對方也聽得進去。有的建議,一時半會兒不會被采納,但他還是要說,反復多次地說,說很多年。
這是說話的技巧。跟官員溝通的時候,必須用合適的溝通方式。比如,不能聳人聽聞地說目前的政策一塌糊涂、一無是處,而必須是建設性的、正面的評價和建議。
事實上,這也是為人處世的溝通技巧。他剛回清華大學任教時,常常步伐輕快,走在學院長長的走廊里,41歲的他有一張十分顯年輕的臉,嘴角常常掛著微笑,他的同事說他像是初來乍到、剛剛留校不久的好學生。他也套用名人名言這樣定位自己:“我這輩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當學生?!?/p>
他是媒體記者口中出了名的好說話的學者,常常不好意思拒絕記者。他很少和別人吵架。最近這些年,籌備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有時候,因為一些誤解,不得不跟合作方拍桌子吵架。晚上,他會睡不著,白天吵架的一幕幕都壓在心上。
“我是一個學者”
李稻葵贏得了機會,也受到了非議。
2011年,北京出臺房地產限購政策,引發(fā)了軒然大波。許多研究經濟學的人認為這是奇恥大辱?!霸趺茨軌蛳拗撇少從?,這不是回到計劃經濟時代了嗎? ”
李稻葵寫了一篇通俗易懂、面向大眾的長文,為政府的限購政策做了解釋。他說,金融市場盡管最終有自我調節(jié)能力,但是,這種自我調節(jié)的過程可能太慢了,限購“不僅是防止泡沫吹得過大,更重要的是,防止在泡沫不斷高漲的過程中,資本市場對實體經濟帶來的影響”。
該文一出,引發(fā)了一番爭議。很多人說他為政府說話。
時隔五年,李稻葵再次提起了這篇文章所引發(fā)的后續(xù)。“我不愿意說我是為政府說話。討論問題一定要實事求是,不能給對方戴帽子、懷疑對方的立場,更不能從懷疑立場來懷疑對方的理論?!?/p>
這是他回國后很不適應的一個狀況。國內的學術討論往往陷入極端,超出正常的討論范疇?!坝懻摲浅5墓?、政治化、社會化、輿論化,甚至娛樂化。這都超出了學術探討已有的范圍?!?/p>
有的經濟學者會因為理論和現(xiàn)實間的差距而痛苦,李稻葵并不會。他說,自己不是死抱著理論、根據(jù)理論去批判現(xiàn)實的人。一旦遇到理論現(xiàn)實不符合,他愿意了解實際,并反思理論的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在美國和香港時,他很少面對公眾發(fā)聲,更不會向政府建言獻策。他習慣了和同行在學術研討會上交流,嚴謹、經得起推敲。
回了國,受眾變多了。一個道理講給企業(yè)家聽,跟他闡述清楚道理和企業(yè)決策間的關系即可。如果通過媒體講給民眾,民眾還可能因為媒體的轉述而誤解,他必須事先考慮這些誤解的可能性,改變自己的溝通方式。倘若這個道理講給政府決策者聽,對方并不關心他們過去的做法是對還是錯,只關心眼下該怎么辦。
微博剛剛流行的時候,他開通了實名微博,在平臺上發(fā)表自己的觀點。有人在評論里批評他,甚至進行人身攻擊。李稻葵那時并沒有預料到這點,每條評論都看。他在意每一條負面反饋。
回憶起此事,他已經可以輕松地開玩笑了。他說,從這里就可以看出,自己是學者而不是像特朗普那樣的美國政客。后者通過發(fā)聲謀求關注度,他則不是,他只想把自己的觀點告訴大家,只要自己認為自己是對的,就會堅持。
個人攻擊在所難免,他像幼年時一樣,選擇不看這些東西。“為什么知道東西多的人要去看知道東西不多的人的評論呢?如果我是專業(yè)的鋼琴演奏者,我為什么要聽外行人對我的評論呢?”
“正確和錯誤,沒法投票決定;真理和民主,從來都是兩碼事?!崩畹究f。
《中國新聞周刊》注意到,他的微博在今年只進行過一次更新,是為了他任院長的蘇世民書院的開學發(fā)了一條消息。
不過,他仍然在通過不同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學術觀點,他將之稱為學者的責任。比如,不久前,張維迎和林毅夫進行了一場公開學術探討。不久后,李稻葵發(fā)文,發(fā)表了和他們二人都不一樣的學術見解。
他覺得,學者既不想謀求職務,也不謀求財富,是相對最為灑脫的,最有條件進行客觀、冷靜、中立的探討對話?!叭绻麑W者不站出來說話,重要的社會理念怎么能夠澄清,百姓的認識怎么能提高,政府的決策怎么能合理并到位呢?”
李稻葵很忙,時間以分鐘計。尤其在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籌備期間,他常常要日夜不停地和美方溝通,消除對方的誤解。
他最希望自己的時間能這樣安排:上午安安靜靜、不被打擾地專心做自己的事情;下午處理行政和學術交往;晚上閱讀。但這種理想式的安排常常被各種事務打破。
他身份眾多,是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的院長,是清華大學的教授,是研究中國經濟的學者,是中國政府的智囊。
當被問起他最喜歡哪個身份時,李稻葵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些身份的共性是學者。
“政府找我咨詢,我如果沒有做好本職工作,理論站不住腳,政府也就不找我了。作為院長,如果我的課上不好,不能給學生帶來長期有用的觀點、方法,書院也就沒必要找我。歸根到底,我是一個學者?!?/p>
獲獎理由
他致力于從中國改革開放實踐中提煉現(xiàn)代經濟學理論,立足于中國現(xiàn)實,又具有良好的國際視野;他擔任院長的蘇世民書院志在為世界培養(yǎng)未來領導者,其成立在國內外引起了很大反響;他是中國少有的觀點凌厲卻又較少引起爭議的經濟學家,崇尚用理性的話語討論公共問題;他不斷對房地產業(yè)的潛在泡沫提出警告,呼吁激活制造業(yè)和民間投資。他認為,對公共問題發(fā)聲,是一個學者應有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