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陽
“小說有沒有死?”
我覺得這個問題有意義,但沒多大意思。
首先,文學是不會死的。文學是哲學的開始,是科學的開始,是人的開始。我們說科學是事實與規(guī)律,即實證加邏輯。但事實永無止境,1是一個事實,關于1的一切正在不斷發(fā)生,并將重新闡釋世界上所有的詞語;至于規(guī)律,比如1+1=2,這需要前提,前提是會改變的,前提也只是已知范疇內的,無法從未知中導入前提。沒有人不好奇自身的來龍去脈,生死兩端都是黑洞,個體生命被嚴格限定在一個極狹窄的時間尺度內,哪怕是統(tǒng)治了世界的王也沒有法子把他的權杖伸入黑洞一窺其間奧秘。我們只能贊美主。主即:不可知。當我們進一步意識到“可知”永遠小于“不可知”,科學與宗教不僅將握手言和,還會互為反哺,構成人類理性的一體兩面。當人第一次走出洞穴,世界開始了?!叭说拿\”高于一切,這句話不僅適合于小說、文史哲,還適合一切印有人之足履的領域。沒有脫離人之目光存在的公理定式。在極細小的層面,人的視線、呼吸是敲打著夜幕的閃電與滾滾驚雷;而在那極宏大的層面,人則是構成它的基本粒子。
其次,小說是不會死的,盡管作為一種敘事美學,我一再說 “傳統(tǒng)雖好,已然匱乏”。每個時代都有其特定的藝術表達形式,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這是古典社會的節(jié)奏,但并不是說宋詩就不好,它自有其崇山峻嶺。而在我看來,小說之所以還有理由在這個影像時代保留藝術尊嚴,有幾個很重要的原因。其中一個就在于可以往里面注入現(xiàn)代性,比如時空觀。
時空變了,人的本質也隨之改變。時空觀的改變,一個重要特征是:碎片化。我們的目光與注意力基本已淪為碎片,這是“時間上的碎片化”;我們不停地從甲地到乙地到丙地,由一個秩序井然的表盤,走到隨機飄動的云朵上,這是“空間上的碎片化”;再次,也就是更重要的“社會結構的碎片化”。
隨著現(xiàn)代性的“祛魅”,權威主義的冰消瓦解,眾聲喧嘩。人可以是沒有來歷的,你每天見到的一百張臉龐或許九十張都屬于陌生人,他們與你的關系就是擦肩而過。隨著“人、事、物”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冰消雪融,無數(shù)激動人心的神話隨之逐漸死去。責任與榮譽在迅速淪為愚蠢與落后的代名詞。在個人主義至上的時代,自己的一只寵物狗的病痛感冒,要大于成千上萬陌生人的不幸。
世界在不斷失去它的整體性,人相對于他者,已淪為“陌生人”。人與人的區(qū)別,有時比人與動物的區(qū)別還要大。更郁悶的是,人與他體內的那個魂靈,已經(jīng)不再是幾條清晰可見的線性邏輯可以描述,而是“云”,幾無秩序,難以預測。“這里的我”與“那里的我”,“昨天的我”與“今天的我”,就像兩個陌生人,而這兩者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似乎就只剩下昆德拉在《搭車游戲》里那個姑娘嘴里的叫喊,“我還是我啊”的感嘆號,以及我們夜深人靜獨自面對鏡子時的狐疑,“我還是我嗎?”
為什么現(xiàn)在有這么多人有心理問題?根子就出在這個“整體性喪失”,以及相應衍生的身份焦慮、信仰缺失等一系列問題上。這個問題是極其嚴重的,你拿著一把刀,我不知道你是準備下廚為我烹飪美食,還是要把我剁成人肉包子。
人,為什么會淪為“碎片化的生存”,這是現(xiàn)代性的饋贈,還是懲罰?
(現(xiàn)代性的真正敵人不是古典;相反,它對傳統(tǒng)有很深的繼承,是由水至冰的改變?,F(xiàn)代性的真正敵人,應該是所謂的后現(xiàn)代性,是它自身的投影。一個要構建自我的殿堂,追求深度,難度,高度,另一個只要削平這一切,使眾生猶如大規(guī)模播種的平原;一個強調歷史與距離,慎獨自省,另一個則斷裂零散,形成洄游的魚群,酒神狂歡。或許可以這樣說,后者是前者罹患的病癥)。
但不管是什么,這已經(jīng)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我們已經(jīng)不能從“海洋”重返“陸地”。物理世界的連續(xù)性在信息社會里已經(jīng)被肢解,支離破碎。越來越多的與我們心靈息息相關的血肉體驗,被支配互聯(lián)網(wǎng)的數(shù)理語言毫不留情地摒棄——再怎樣發(fā)達的社交網(wǎng)絡也無法徹底取代人所需要的“面對面”交流。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怎么可能死呢?——知識被強行轉譯和分割為計算機可識別的信息,整個人類的知識譜系正在被互聯(lián)網(wǎng),尤其是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它使人從“靜止”,轉向了“移動”,這是一個革命性的改變)重新書寫。
人類社會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一個根本性的改變,從一個封閉的古典社會,轉型為一個開放的現(xiàn)代性社會。不僅是中國,這是一個全球性的變化。
這是我的一個基本觀點,在許多場合也講過。
我以為作為寫作者,尤其是年輕人,要有這種敏感。
就文本來說,有沒有現(xiàn)成的例子,來演繹這個時空觀?
我看過一篇年輕姑娘寫的博士論文。她借用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論證著時間之物(歷史)的吊詭及其種種修辭手法,指出碎片化的來龍去脈,從另一個維度進入到這個看似由紛亂無序的碎片拼貼而成的文本,幫助讀者離開“這一邊”的故事層與牛頓力學所提供的日常經(jīng)驗,進入到“那一邊”的敘事層,一個由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與現(xiàn)代物理學所建構的秩序里。在云層中往下俯瞰,我們能窺見這個小說文本里埋藏著的“那個猶如湍流一樣”,令人瞠目結舌的,不屬于“三維空間加一維時間里”的全息影像——盡管我們所能窺見的,不過是些雪泥鴻爪而已。
時空觀是小說的基本,它決定著日常與藝術的區(qū)別,也預言著小說未來的面容。前些日子,有十三個字突然進入了我的腦海,“小說是四維的,乃至更高維度的”,就跟閃電一樣。
我覺得就當下而言,這十三個字無論怎樣強調都不過分?,F(xiàn)在都是二十一世紀了,若人的小說觀還停留在十八世紀給出的界定,簡直就是活著的人的恥辱。小說不應該再是“流行的通俗”,它得作為一門現(xiàn)代藝術,才能“向死而生”。所以我一再說“小說為大”。這個大,不僅僅是一個體量上的增加,是海納百川的那個大,是須彌與芥子的何者為大,還是一個維度的高。如果我們對小說的認識能從說書人的臉龐、巴爾扎克的風俗畫等層面,進入到我說的“更高維度”,那么困擾我們的所謂太陽底下無新事這種四維空間“必然的匱乏”與“必然的終結”就不可怕了。事實上人們說今不如昔,這多半是一種情感上的表達,因為“那逝去的無可挽回”,因為“現(xiàn)在的普遍焦慮”。暗夜里的星光并不比千年之前更為黯淡,只要你來到云層之上。
在這個被科技丈量的現(xiàn)實中,人,尤其需要這種能力,在一個更高的維度,重新聯(lián)結自己與世界的關系。這也對小說提出了要求,要向大處走,要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以及文史哲打通,使之具有哲學的質地、理性的光芒,能夠從那些波光粼粼的日常經(jīng)驗里再深透下去,在把個人的體驗上升成一個更大集合的體驗的同時,去探求存在本身,去發(fā)現(xiàn)“人,不僅是時間的尺度,同時還是空間的產(chǎn)物,是這些短暫易逝、大小迥異的碎片的總和”等事實。
而要認識這個“高”,就得重新發(fā)現(xiàn)空間。在一般人的眼里,空間就是一個裝東西的杯子。莊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档掳芽臻g概念歸結為人類理性的直觀知覺,是一種先驗存在的觀念。前沿物理學家干脆給出了11維空間的假設,認為要描述宇宙,X、Y、Z和T(時間)四個未知數(shù)是不夠的,要加到11個未知數(shù)之后,才能夠解釋宇宙。
空間曾經(jīng)是“硬盤”,承載著人的肉身,記錄著其舉手投足、喜怒哀樂,與世界的種種關系;但它現(xiàn)在不僅僅只是“硬盤”。它與時間相伴而生,會湮滅,會蜷曲,會“量子躍遷”。我們的手指尖上可能存在著無數(shù)個直徑不超過一毫米的高維宇宙。這些空間也都是寫出《小徑分岔的花園》的博爾赫斯所不曾知道的。
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
“如果說宇宙就像一部影片:正在放映的影片是現(xiàn)在,已放映過的構成過去,尚未放映的構成未來——我們是兢兢業(yè)業(yè)的演員。那么,誰在決定這一切?”人們在時間制造的諸多“真實不虛的幻覺”中已經(jīng)呆了五千余年,若能學會從更高維度的“空間”來看問題,或許他們將來到銀幕的后面。
人可以首先是空間意義上的,這種思維方式的改變不僅意味著,人們有可能擺脫四維空間里的“思想的匱乏”,從更高的維度獲得另一種洞察宇宙之奧的力量,重新理解人與世界的本質,同時也意味著:人是有可能成為“那只躍起的螞蟻”——不僅是在文學上。
大家都坐過飛機,就個人體驗來說,當我在地面行走目光平視時,就不可避免地陷于種種糾結中,被各種乏味的人際關系、自我的貧瘠與激情的躁動反復折磨。但,當飛機躍起,滯重消失了。這個維度上的“高”帶來的不僅是“輕盈”,更重要的是,那些不斷撲入眼簾的包含了種種斑斕圖景的云層,以及那讓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的光影奇跡與宇宙意志。
光有波粒兩象性。人,這種“兩足無羽生物”或許也是對這種現(xiàn)象最好的闡釋。人與光,是這世界上最神奇的存在。人從地面到空中的一躍,應該是哲學最深刻的表達?;蛟S正因為這個原因,《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里才會有那句話:“神說,要有光。”
人的這一躍,讓我們真正領略了無限。同時,宇宙因為我們的注視獲得“存在”。這彰顯了人的意義,使我們有可能克服困擾著無數(shù)圣人大哲的虛無與荒誕感——若人是無意義的,又怎么能夠看見宇宙的無限性?這不符合邏輯?;恼Q與虛無,是人對自身的狐疑與否定,并不足以讓人突破大氣層。人類的征程應該是星辰大海,否則宇宙就沒有被人看見的必要性了,人類的目光就不應該穿透大氣層。既然看見,必有其因,必結其果。在看見“無限宇宙”的背景下,人類自有其光榮未來。否則人這種知道陰陽寒暑的奇妙存在,就不應該出現(xiàn)。文學要有著這種“看見”的能力。
在整個人類歷史上,知識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容易獲得。隨著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興起,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于把一所圖書館裝進口袋隨時備查。知識不再神秘,不再被壟斷,不再是少數(shù)人的奢侈品。我們每天都活在“海洋”里,層出不窮的新聞、事件、詞語等,無時無刻不在重新塑造著每位個體作為“人”的精神——從五臟六腑,到頭發(fā)梢上的顏色。盡管不是每條信息都能讓大家在第一時間意識到它所包含著的深層的道德、心理和哲學的價值。但,人,確實在急劇變化著,他們越來越像一個“人”,而不是螺絲釘。啟蒙不再是少數(shù)精英分子居高臨下的權力,不再是一小撮人不容分說輸出價值觀的過程,它變成了個體自我的覺醒。
一個現(xiàn)代性的開放社會正在藍色星球上逐漸成型?!叭恕北恢匦露x,被闡釋,被不斷解放。國家與民族等這些有限的組織形式,乃至于膚色、性別等原本不可更改的身份標簽,將不再只是束縛,而成了思維出發(fā)的起點。個體的人正在全球視野下與整個世界互相生成。這是人類史上從未有過的事件,堪稱奇跡。
所有的人都是詩人,又或者說,詩人寥若晨星。
兩者同時并存于一個時空內。那些寥若晨星的詩人之死,是古典社會魂魄的最后一聲喊叫。它所祭奠的是一種已然逝去、不可挽回的田園牧歌式的美學。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的事件。還有什么比從自己手下流出的句子更具有驚心動魄的意味?在這個從神至英雄至個體的敘事過程中,古典詩人已逐漸喪失他所有的光芒。人,在成為他自己的上帝,他說“要有光,世界便有了光”。
一切現(xiàn)有的知識不再具有固定不變的權威屬性,皆可修正,猶如“水面”蕩漾著的圈圈漣漪。原本被人相信可以無限接近真實的歷史已被修正為“敘事的策略、修辭的結果”;而質量,這個奠定世間萬物的詞語,似乎不再是“物質所含粒子數(shù)目的多少”,而是“移動物體的難度,或者更精確地說,質量是使物體加速的難度?!比魏晤I域,不僅是人文學科,也包括了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都要被切割、被重置、被再度挖掘,這意味著風險、頭暈目眩與心亂如麻、更多的可能,以及猶如晨曦的啟示。
這是一個“六經(jīng)注我”的時代,是一個熱情與智力極大豐富的時代,是一個眾聲喧嘩不憚于“娛樂至死”的時代。人們很快就洞悉了那些所謂的人生導師的伎倆與小把戲。而關于“我”的所有一切都不可避免被遺忘,又或者被極大的偶然眷顧,成為那個大海螺上面的某道可疑的痕跡,包括我說的這些話,我所撰寫的眾多文本。其意義或許只是出現(xiàn)在“此處此時”,甚至不在于被閱讀。它所要回答的是:作為一個人類之子的我,是如何“認識自我”,“認識到自我的貧乏”,繼而“擺脫自我”的過程。至于能否成為那條橫亙于空、壯麗的人類精神河流里的一顆微不足道的水滴,那是意外,是驚喜,但不重要。
我閱讀過大量的文本,它們是蘋果、楊桃、青杏、梨。作為“水果”中的一種,它們幾乎是完美的,是上帝借作者之手所行的神跡。但我想找到“水果”,找到“水果”后面的上帝——那個同時包括了混亂與有序的湍流。是的,湍流,猶如暴雨將至。
世界的本原或許簡單,只是一個上帝粒子,但作為其表象,其溢出,它極其復雜,并且日趨復雜。對復雜性,以及對產(chǎn)生這種復雜性的那個意志的理解,區(qū)別著你我。但我們的惶恐與孤獨仍然一模一樣。
社會創(chuàng)造了我,我以我的方式回報它。這是我這些年來的一個不無矯情的理念。但只是我的,不是所有人的。
價值判斷極其復雜。明辨是非是世上最困難的事。人都不可避免地被某個觀念所綁架。要想獲得真正的自由,唯有踏盡千山萬水,最后擺脫“自我”,擺脫那個由事件與時間堆積而成的偶然。而在此之前,人必定被他們所睹見的片言只語所吸引,猶如撲火的蛾。
作為一只翅翼被火焰撕毀大半的蛾,我還能說什么呢?灰燼在等著我,但我還是很高興作為蛾存在過,并且在此刻就認為:所謂文學,就是這只蛾或那只蛾翅翼上的一塊神秘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