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蒲江濤

巴山小鎮(zhèn)

文 蒲江濤

臨江古鎮(zhèn)：古巷夕陽傷紅塵

這是深秋，我在黃昏遇見你。

兩山夾著一條溝，中間有條河，河上有座石拱橋，橋的兩頭連著碎石路，路邊層層疊疊的水田鋪到山腳下。山腳蝸著數(shù)間灰瓦房，屋頂伸出幾枝枯椏，冒出一抹殘綠，騰起幾柱炊煙，勾出深山古巷幾多愁。

站在石橋上，荒草伏倒小河邊，白鶴翩翩飛起來，山風(fēng)輕輕吹過去，飄來絲絲桂花香。水田豎著枯谷樁，田埂垛著稻草錐。一頭老牛站在草堆下，不時甩著長尾巴，扇著耳朵驅(qū)蚊子，搖頭晃腦扯草吃，偶爾轉(zhuǎn)過頭來叫兩聲，驚飛一灘鷗鷺向長空，蕩起圈圈波紋直搖晃。

來到古巷口，余暉縮短，樹影拉長。幾顆古松站在入口處，樹干老得撐破了皮，抖落一地黃針葉，腳步輕輕踩上去，軟綿綿的很舒適。一只黃狗竄出來，叉開四條腿，立在古巷口，歪過頭來瞥一眼，朝著天空“汪汪”叫幾聲，嚇得幾只母雞“撲哧撲哧”直往竹林竄，躲在林子深處“咯嗒咯嗒”直抱怨。來人彎腰撿石頭，嚇得黃狗趕緊低著頭，夾起尾巴就往橋頭跑，跑到橋上停下來，轉(zhuǎn)過頭來瞟兩眼，看到?jīng)]人來追趕，立在橋上委屈地叫兩聲，方才放慢步子走下橋，不慌不忙沒入荒草中。

鉆進(jìn)古巷子，順著一溜兒石板走進(jìn)去。兩邊立起木樓，灰瓦上到處是苔蘚，屋頂翹角飄著幾根枯草，飛檐底下結(jié)滿蜘蛛網(wǎng)。挨家挨戶關(guān)門上鎖，門扣銅鎖長滿銹跡，暗紅的門板早已褪色，門口石梯長滿枯蒿，木鏤花窗上貼著油紙，山風(fēng)一刮吹得“嘩啦啦”直響，墻面白灰到處亂飛，落葉也在地上打滾兒翻筋斗。

遇見一位老婆婆，身穿青布衫，頭綰黑絲帕，搭根板凳坐在古巷中間，手里拿著鞋墊在繡花，腳下躺著一只小花貓，身子趴在布鞋上，腦袋壓著前爪子，看到有來人，弓起貓背轉(zhuǎn)過身，一溜煙兒竄進(jìn)屋，輕盈一跳站到凳子上，撐著前爪坐在尾巴上。

看到一群人，有的坐在門檻上，端著土瓷碗兒在吃飯；有的背靠木板墻，杵著拐杖看夕陽；有的蹲在屋檐下，裝起一鍋旱煙在解悶。幾個太婆老爺爺，你說一句東家長，他接一句西家短，漫不經(jīng)心聊著天?？吹絹砣丝匆谎郏瑔栆宦?，指下路，接著話題繼續(xù)聊。時而抬手遮擋斜陽望望天，扭過脖子瞥眼巷口，嘴里嘮叨一兩句：

“咋還沒放學(xué)喲！”

“就是呢——我家割豬草那口子也沒回來！”

……

落日西墜，霞光漸弱，古巷開始熱鬧起來。

幾個放學(xué)娃，一溜煙兒跑進(jìn)來，嚇得雞群直往兩邊跑。幾條狗追過來，后邊是條大麻狗，前邊有只小花狗，旁邊還有一條老黃狗。它們有的翹起短尾巴，有的搖著長尾巴，圍著自家主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有一只大黑狗，飛快溜到枯草叢，翹起一只后腿撒泡尿，趕緊竄到主人前面去，回過頭來望著主人直撒歡。

“牛娃兒，喊你爺爺回來吃飯。”

“梅花，快回屋里做作業(yè)?！?/p>

“二娃，快把雞圈打開?！?/p>

……

隔壁男孩兒跑出來，“叮叮咚咚”溜到巷口古松下，雙手卷成喇叭狀，對著后山喊爹媽。沒過多久，“哎——呀喂！”兩個身影回來了，女的背挎一籃紅苕藤，手牽一頭老黃牛；男的肩扛鐵華犁，手持細(xì)竹鞭，不停打著牛屁股，催著偷吃苕藤的老黃牛往前走。一群鴨子搖搖擺擺跟上來，拽著身子走在古巷中，伸長脖子“嘎嘎”叫。

光線暗下來，古巷只剩婆孫倆。女孩頭扎蝴蝶結(jié)，獨(dú)自踢著雞毛毽；身旁那位繡花婆婆，顫顫巍巍站起來，左手拖著小木凳，右手牽著蝴蝶女，一瘸一拐跨進(jìn)門，轉(zhuǎn)過身來關(guān)上兩扇門，猩紅隨后映上花窗。

花狗豎起前爪直抓門，估計吃了閉門羹，轉(zhuǎn)個身子“嗚嗚咽咽”直嘀咕，繼而“汪汪”亂叫一氣，引來滿巷狗叫聲。

星星悄悄眨著眼，你已躺在秋夜懷抱里。

這是巴山深處臨江小鎮(zhèn)，終年期盼紅塵來歸。

三溪小鎮(zhèn)：夢里鄉(xiāng)魂刻記憶

兩條小溪飛瀑跌入大峽谷，一條蜿蜒曲折向東拐，一條宛若綠緞向南流，稍后匯入鳳凰咀下的沙子潭，輕拍沙石向南去，最終匯入滾滾嘉陵江。鄉(xiāng)下人家陸續(xù)搬往鳳凰咀，悄然聚成人間溫情小鎮(zhèn)三溪口。

三溪鎮(zhèn)原本只是一個鄉(xiāng)，兩排古色古香的吊腳樓，依山傍水趴在鳳凰咀，夾著一條古樸幽遠(yuǎn)的石板街。吊腳樓頂終年冒出濃白淡青泛紫的炊煙，伴隨和風(fēng)細(xì)雨裊繞峽谷河畔，成了方圓十余公里人家的油鹽場。上個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三溪老街每天來回僅有一趟中巴車，最多只能搭載二十多個人，能有機(jī)會溜進(jìn)老街去趕集，是我們兒時記憶中最美的時光。

記憶中，下街曾是農(nóng)產(chǎn)品的交易市場，鄉(xiāng)下人家常把糧食、蔬菜、雞蛋呀背到這里換點(diǎn)油鹽錢，外地商販每隔一天也來這里倒騰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竹篩、席子、背簍等竹篾編織品，源源不斷供貨到重慶、陜西等地。

那時候，全鄉(xiāng)僅有兩位剃頭匠，全都住在老街上。中街那位名叫“金爐子”，按照輩分我該叫他一聲哥，長年累月挎著工具箱，走村竄戶給人剃頭發(fā)。我們老家染房灣的“頭等大事”，本來全都承包給了他。我的父親可能嫌他手藝差，喜歡帶著我們跑到下街那位剃頭匠的店里剃頭發(fā)。下街那位名叫楚家貴，據(jù)說他是外地人，雖然很少走村竄戶找人理頭發(fā)，但是人們喜歡涌到他的店里理頭發(fā)。因?yàn)樗睦戆l(fā)手藝確實(shí)好，順手還把別人的胡須也刮掉。小時候，我每次擠進(jìn)楚師傅的理發(fā)店，都會看到他那兩條長板凳上坐滿了前來剃頭的鄉(xiāng)下人。理發(fā)時，楚師傅總會問我兩句：“刮不刮胡子？”“刮！”就這樣，刮著刮著，真把自己嘴巴絡(luò)腮刮出了一扎扎青刷刷的硬胡須。

那些年，家家戶戶都缺錢，所有買賣都可以賒賬。記得有一年端午節(jié)，父母忙著脫麥子，叫我上街賒一斤豬肉打牙祭，我喜出望外跑到中街那一家食品店。店里豬肉還真不少，不過上面爬滿了綠頭蒼蠅。我囁囁呲呲道：“我……我……我割一斤?！睔⒇i匠抬頭瞅一眼，牽起圍裙擦擦手，從中山裝的口袋里摸出一包金河煙，拿出一盒火柴，彈出一根紙煙叼到嘴巴上，手持一苗火柴梗，對準(zhǔn)火柴皮“嚓——”的一聲劃過去，然后將煙頭靠近火苗猛吸一口氣，吐出一串煙圈圈，隨后拿起砍刀掄下去，一刀砍斷豬背骨，先把砍刀擱到砧板上，撿起另外一把切片刀，對準(zhǔn)骨縫“呲——”的一刀劃下去，再用尖刀對準(zhǔn)軟肋剜穿一個洞，撿起粽葉綰個扣，連肥帶瘦掛到秤鉤上邊過了斤頭，隨后撿起算盤“噼里啪啦”撥一陣，隨后伸出一只手來：“一斤八兩，二塊三角四?！薄拔摇覜]……沒帶錢，爸爸說先賒起?！蹦且豢?，我的臉上癢癢的，似乎爬滿了綠蚊子。殺豬匠咧嘴一笑：“你爸是哪個喃？”我恭恭敬敬報出自家大人的姓名。他把豬肉遞到我手上：“回去給你大人說一聲，過兩天把錢帶下來哈?！蔽亿s緊點(diǎn)頭接過肉，轉(zhuǎn)過身子就往家里跑。我們?nèi)耶?dāng)年共有七口人，僅靠那兩斤不到的肉，也能樂樂呵呵過一個端午節(jié)。

上街就是全鄉(xiāng)的中心小學(xué)堂。我讀小學(xué)那幾年，每天清晨蒙蒙亮，就和姐姐翻身起床趕到小學(xué)堂，氣喘吁吁爬上四十多臺的石梯子，和小伙伴們爭先恐后擠進(jìn)教室里，踐行著“知識就是進(jìn)步的階梯”這一格言。石梯旁邊分列著兩排磚瓦房，左邊有一位少婦經(jīng)營著文具店。她那常年蓋著浮塵的木制貨架上，除了擺放著筆墨紙硯，還賣一些水果糖，每顆只要一分錢，常常勾引得我們這群“貪吃鬼”們直流憨口水。

這些水果糖，也是我們這群少年初涉成人世界的“第一課”。 我還記得這位少婦的丈夫當(dāng)年因?yàn)榉甘伦死危唾u掉鄉(xiāng)下老家的舊瓦房，租下這間小店做生意。恰逢她那老家有個名叫印堂的大齡單身男，常穿一條喇叭褲，喜歡唱歌，迷得這位少婦魂不守舍，眉來眼去就把這位男子的歌喉藏到了她那小店的被窩里。誰知低矮瓦房不隔音，這事很快傳遍全鄉(xiāng)，很快招來了愛搞惡作劇的學(xué)生娃。他們?nèi)齻€一群，五個一伙，噓著口哨溜到她的小店旁，對著窗口猛吼一句：“買個硬——糖咯！”吼完就轉(zhuǎn)身，撒腿就往石梯上跑。等那少婦追出來，肇事者門早已竄上石梯子，一溜煙兒溜進(jìn)校園去了，氣得少婦直罵肇事的娃娃沒教養(yǎng)。

后來，我們漸漸長大，先后離開老街，唯有那些記憶像刀一樣刻在腦子里。（責(zé)任編輯/呂文錦 設(shè)計/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