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經濤
(北京中倫(青島)律師事務所爭議解決部,山東青島 266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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芻議跨國破產程序與國際商事仲裁程序的沖突①
劉經濤
(北京中倫(青島)律師事務所爭議解決部,山東青島 266071)
隨著跨國投資的發(fā)展,企業(yè)的破產清算程序及相關訴訟越來越涉及到不同國家或地區(qū)之間的法律適用問題,與國際商事仲裁程序的沖突也日益凸顯,尤其是在跨國破產程序中存在未決國際商事仲裁或國際商事仲裁協(xié)議的情況。通過比較國際立法、各主要國家破產立法及其對兩大程序之間沖突的處理,以廣受關注的英國法院所判決的Syskav.Vivendi為例證,闡述跨國破產程序與國際商事仲裁程序沖突的復雜性,并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第21條提出修改建議以回應兩大程序沖突增加這一趨勢的要求。
跨國破產;國際商事仲裁;破產立法
隨著過去幾十年國際貿易特別是跨國投資的發(fā)展,國際商事仲裁因其獨到的優(yōu)勢如保密性、可在多個國家或地區(qū)得以承認并執(zhí)行,被商界所推崇。同時,在跨國投資背景下,企業(yè)投資失敗后的破產清算也越來越涉及到眾多不同國家或地區(qū)法律的適用問題,以及多個國家之間破產清算程序、訴訟及國際商事仲裁程序的沖突與協(xié)調。
總體而言,國際商事仲裁程序基于當事人事先在合同中達成的書面仲裁協(xié)議或當事人在爭議發(fā)生后達成書面仲裁協(xié)議而解決當事人之間爭議的程序,其存在的基礎在于當事人之間的合意。正常的仲裁協(xié)議會包括當事人選定的仲裁機構及地點,所適用的程序規(guī)則及實體規(guī)則?;诋斒氯藢χ俨脵C構的信任與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尊重,法院對仲裁的監(jiān)督僅限于程序方面的錯誤*《中華人民共和國仲裁法》第58條所規(guī)定的撤銷仲裁的情形均為程序性錯誤。。
與仲裁的意思自治大原則相反,破產清算程序則注重在債務人財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對外債權的情況下,在破產法院主導或監(jiān)督下,在所有債權人之間按照優(yōu)先順序,有序清償。同時,各國破產法大都制定了破產程序中涉及債務人的所有爭議均集中到破產法院管轄審理的制度,意在提高破產程序的效率。某種意義上講,破產程序涉及利益主體眾多,破產法院會更多關注公共利益的實現(xiàn)。
在跨國破產程序中,如遇有破產債務人與某債權人之間存在未決國際商事仲裁或國際商事仲裁協(xié)議時,兩種程序之間的沖突與協(xié)調就更為突出。正如美國聯(lián)邦法院第二巡回區(qū)Walker法官在美國航運公司破產案中所論:“破產與仲裁猶如地球之南北兩極,破產勢不可擋地走向集中,而仲裁不遺余力走向分散*參見United States Lines Inc., Re, 197 F. 3d 631, 640 (2nd Cir. 1999),原文為:“presents a conflict of near polar extremes: bankruptcy policy exerts an inexorable pull towards centralization while arbitration policy advocates a decentralized approach towards dispute resolution.”?!逼飘a法院對仲裁程序的不信任由紐約州Simon法官所述可見一斑:“仲裁員僅僅是自治之個體,受訂約當事人所托來解決僅對他們而言重要的事項。他們沒有公共責任,也不應當來處理當一方不能履約時涉及到被保險人及第三方索賠人利用的事項。處理這類爭議只能交由管理人,為公共之利益,當然在法院監(jiān)督之下?!盵1]441
筆者旨在比較國際立法及各主要國家破產立法與仲裁程序的沖突與處理,并試圖以廣受關注的英國法院所判決的Syskav.Vivendi為例證,闡述跨國破產程序與國際商事仲裁程序沖突的復雜性。
在跨國破產案件日益增多的情形下,為促進跨國破產程序的協(xié)調與司法合作,聯(lián)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于1997年制定了《聯(lián)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跨國界破產示范法》(簡稱《示范法》)供各成員國參考?!妒痉斗ā返?0條第1款規(guī)定:“1.一旦承認了作為一項外國主要程序的外國程序,即:(a)停止開啟或停止繼續(xù)進行涉及債務人資產權利債務或責任的個人訴訟或個人程序”。當一國程序被確認為主要程序之后,所有針對債務人的個人訴訟程序終止。而且,在隨附的立法及解釋指引中,明確說明仲裁程序應當包括在《示范法》第20條第1款的范圍之內*參見UNCITRAL Model Law on Cross-Border Insolvency with Guide to Enactment and Interpretation,at Para. 180。。
歐盟理事會于2000年通過了《歐盟理事會破產程序規(guī)則》,以圖在歐盟成員國之間就跨國破產問題提供統(tǒng)一、可預期的規(guī)則。該規(guī)則對國際商事仲裁的規(guī)制與調整主要體現(xiàn)在第4條和第15條。第4條(法律適用)第2款規(guī)定:“程序啟動國的法律應決定破產程序啟動、進行以及終止的條件。并應特別規(guī)定:……(e)在債務人是合同一方時,破產程序對合同的效力;(f)破產程序對于個別債權人發(fā)動法律程序的影響,未決訴訟除外;……”第15條規(guī)定:“破產程序對未決訴訟的效力:破產程序對正在進行的針對債務人已經被接管的財產或權利的訴訟的效力專由訴訟進行國法律確認?!惫P者將在后文提及的英國法院審理的Syskav.Vivendi案件,即涉及到英國法院對該條款的理解與適用,英國上訴法院認為規(guī)則中的訴訟應該包括仲裁,破產程序對未決仲裁的效力應依據(jù)仲裁進行國法律確認。
與非破產情形下類似,《中華人民共和國破產法》(簡稱《中國破產法》)對仲裁采取了一貫友好的立場。根據(jù)《中國破產法》第20條的規(guī)定,當債務人的破產申請被法院受理后,已經開始的未決訴訟或仲裁應當中止,待法院指定的管理人接管債務人財產后,該訴訟或仲裁恢復進行?!吨袊飘a法》對未決仲裁的影響只是“暫?!钡男Ч芾砣司臀缓?,由管理人負責處理破產受理之前的未決仲裁。
《中國破產法》第20條規(guī)定的是破產之前的未決訴訟或仲裁,第21條則規(guī)定:“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有關債務人的民事訴訟,只能向受理破產申請的人民法院提起”,顯然該條款規(guī)定破產受理后的訴訟只能向破產受理法院提起,即通常所說的集中管轄。立法者在此僅用了“訴訟”一詞,而沒有使用與第20條相同的“訴訟或者仲裁”這一術語。對于破產債務人破產之前簽訂的有仲裁協(xié)議的合同爭議在破產后可否提起仲裁,《中國破產法》對此問題未做規(guī)定。對此問題權威的說法來源于時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的奚曉明的一篇文章《當前審理企業(yè)破產案件需要注意的幾個問題》,其中認為《中國破產法》規(guī)定的法定專屬管轄不能排除仲裁條款的效力,在約定仲裁條款有效的情況下,應由當事人依照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通過仲裁方式解決糾紛。[2]
筆者認為最高人民法院的此種觀點值得商榷。在國際商事仲裁的語境下,中國法院對仲裁的監(jiān)督僅限于仲裁庭的程序錯誤,如果仲裁機構程序無誤而實體處理錯誤,比如本應裁決支付A債權人100萬元,但是仲裁庭錯誤裁決200萬元,則依據(jù)現(xiàn)有法律,法院無權干涉仲裁裁決實體錯誤。而在破產程序中,實體錯誤的仲裁裁決會影響到其他眾多債權人的利益,故而似應對債務人破產申請受理后的仲裁予以某種程度的抑制。
《紐約公約》第5條第1款第1項規(guī)定,“當事人依對其適用之法律有某種無行為能力情形者”,裁決可拒予承認與執(zhí)行。依據(jù)《紐約公約》該規(guī)定,似有必要探討當債務人之破產清算案件被法院受理后,其行為能力是否同破產程序啟動之前一致,若一致,則依據(jù)《紐約公約》請求承認與執(zhí)行仲裁裁決沒有問題;若不一致,《紐約公約》該條款似有適用空間。依據(jù)《中國破產法》相關規(guī)定,人民法院受理案件時,應當同時指定破產管理人*參見《中國破產法》第13條。。管理人接受法院指定后,接管債務人的財產,決定債務人的內部管理事務*參見《中國破產法》第17條、第25條。。筆者認為自法院裁定受理債務人破產案件后,債務人正常管理層退出對公司的管理,改由管理人負責破產企業(yè)的經營管理,該經營管理要處于法院、債權人會議及債權人委員會的監(jiān)督之下*參見《中國破產法》第23條。,其行為能力與破產受理之前有顯著不同,故應該觸發(fā)《紐約公約》第5條第1款第1項的適用。關于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后行為能力的問題,美國法院有法官直接認定自破產程序啟動時起,債務人不再存在。[1]440
依據(jù)相關仲裁法理論,通說認為合同中的仲裁協(xié)議條款獨立于合同存在,不因主合同被認定無效或解除而被認定無效或被解除,屬于單獨的合同。同時,《中國破產法》第18條規(guī)定破產管理人有權選擇決定或履行債務人破產前簽訂的合同,對于前述獨立的仲裁合同,管理人當有權選擇解除或履行仲裁協(xié)議。在此情形下似并不必然導致最高人民法院所述結論。
《美國聯(lián)邦仲裁法》于1925年通過,盡管遭遇諸多司法敵意,比如仲裁員經常犯適用法律的錯誤,仲裁員多由商業(yè)人士組成、缺乏法律專業(yè)背景等,[3]186在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支持下,在遇有仲裁協(xié)議是否可執(zhí)行有爭議的案件中,法院多支持仲裁。[3]188
《美國聯(lián)邦破產法》規(guī)定當一方進入破產程序,所有針對破產債務人的訴訟包括仲裁應當終止,即自動凍結。但是,根據(jù)具體情況,另一方當事人有足夠強的理由,可以申請破產法院簽發(fā)許可恢復訴訟或仲裁*參見US bankruptcy Code, S.362。。根據(jù)美國國會1984年對《美國聯(lián)邦破產法》的修訂,修訂案將破產程序中的索賠區(qū)分為“核心程序”(core proceedings)和“非核心程序”(non-core proceedings),授權破產法院審理美國破產法第11章下所有“核心程序”案件。[4]
對于如何區(qū)分“核心程序”(core proceedings)和“非核心程序”(non-core proceedings),美國各巡回區(qū)法院各自以判例方式制定出不同的識別方法與標準。以第二巡回區(qū)審理的美國航運公司破產案為例,該案涉及到美國航運公司之前雇員對破產債務人的大規(guī)模集團侵權訴訟,債務人在UK、Liverpool & London、West of England、Skuld等保賠協(xié)會對索賠人有人身損害賠償保險安排,但是所有保險單條款中有倫敦仲裁條款。四個保賠協(xié)會要求將保險爭議提交倫敦仲裁。在論及某合同是否屬于“核心程序”時,上訴法官重申要考證該合同是否為重整請求的前置條件及該合同獨立于重整方案的程度。法院同時又認為,即便是“核心程序”,并不必然導致破產法院停止仲裁程序。在否決“核心程序”所面臨的仲裁協(xié)議時,法院應極盡謹慎識別破產法之目標是否會被合同仲裁協(xié)議條款的實施所影響。只有當破產法的目標被仲裁嚴重影響時,仲裁協(xié)議方可被否決效力。最后,上訴法院綜合考慮該案件中涉及到針對債務人的大規(guī)模集團侵權訴訟,及數(shù)量眾多的保險單、保險人等復雜事實,確認破產法院集中管轄才更有利于案件解決,支持了破產法院否決保賠協(xié)會倫敦仲裁請求的判決*參見In re United States Lines,197 F. 3d 631-640。。
綜合考查各巡回區(qū)的判例,尤其涉及“核心程序”問題方面,花色各異的判決已導致穩(wěn)定性和預見性的缺失,同時常常導致巨額花費的訴訟。而仲裁,本來的優(yōu)勢是高效、節(jié)省費用,因在破產程序中常常涉及仲裁條款是否有效的曠日持久的訴訟,面臨的局面不無尷尬和諷刺。[3]212有學者建議美國國會應就破產中的仲裁條款是否有效做出明確的立法,并禁止當事人就破產法院關于仲裁條款的判決上訴。[3]221
根據(jù)《英國1986年破產法》的規(guī)定,當債務人自行清算時,清算管理人可以以債務人的名義提起或抗辯任何法律程序*參見Insolvency Act 1986,Sch. 4。;但是如果是強制清算,只有經法院準許,清算管理人方可起訴或抗辯*參見Insolvency Act 1986,S. 167(1)(a)。。一旦仲裁協(xié)議的一方進入破產清算程序,未經法院或清算管理人準許,任何人不得對債務人提起仲裁請求*參見Insolvency Act 1986,Sch. B1,para. 43(6)。。
根據(jù)AtlanticComputerSystem破產案判決*參見(1992) 2 W. L. R. 367。,在審查是否應當準許仲裁進行時,法院應當在申請人的合法利益和其他債權人的利益之間平衡,對比拒絕仲裁可能給個別債權人造成的損失和放行仲裁給其他債權人造成的損害。[5]280
值得注意的是,英國加入歐盟后,歐盟理事會制定的《歐盟理事會破產程序規(guī)則》對英國發(fā)生法律效力,特別是涉及到歐盟成員國之間的跨國破產案件,英國法院應當優(yōu)先適用《歐盟破產程序規(guī)則》,尤其是該規(guī)則的第4條、第15條關于破產程序開啟的效力問題,也給英國法院適用法律帶來挑戰(zhàn)。這一點將在稍后Syskav.Vivendi案件中得以展示。
《德國破產法》第87條規(guī)定:“破產債權人只能依據(jù)關于破產程序的規(guī)定追訴其債權?!钡聡袷略V訟法確實要求破產程序啟動后所有爭議程序停止,但這僅僅是為管理人代替?zhèn)鶆杖藚⑴c原爭議程序爭取準備時間。[5]284這一點同《中國破產法》對仲裁的觀點相類似,相關判例顯示德國法院對仲裁采取了更為寬容與友好的政策。
在一起國際商會(ICC)仲裁案件中,德國的兩個被申請人破產,破產管理人拒絕參加仲裁,仲裁庭作出裁決,索賠人申請科隆法院承認并執(zhí)行仲裁裁決??坡》ㄔ赫J為仲裁庭沒有遵守《德國破產法》的規(guī)定,因而違背了德國公平保護所有債權人的公共政策,故而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最后案件上訴至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判決認為,德國法并不認為仲裁協(xié)議的一方破產會導致仲裁協(xié)議無效,破產管理人作為債務人的繼承人受仲裁協(xié)議約束。當一方破產喪失合同主體資格時,破產管理人參加仲裁是符合公共政策的;如果仲裁程序沒有將債務人替換的話,則違反德國公共政策。[1]432
與《中國破產法》類似,《法國商法典》第621條規(guī)定,當債務人破產后,包括仲裁在內的所有程序應自動凍結。當債權人向破產管理人申報債權后,仲裁程序得以恢復。但仲裁庭不可裁決破產債務人向債權人履行金錢支付義務。相關案例顯示法國最高法院對破產程序中面臨的仲裁程序采取了嚴格的審查態(tài)度。[5]282
在最近的JeanXv.InternationalCoforCommercialExchange(May 6, 2009, Case no. 08-10281)案件中,涉及到一個埃及公司同法國公司仲裁過程中,法國公司進入破產程序。仲裁庭最終裁決法國公司向埃及公司支付賠償。埃及公司申請法國法院承認并執(zhí)行裁決,法國一、二審法院均支持承認裁決,最后破產管理人上訴至法國最高法院,法國最高法院推翻了下級法院的裁決,重申仲裁庭裁決破產債務人向請求人支付賠償?shù)牟脹Q,是對法國公共政策的冒犯,因而不予承認執(zhí)行該裁決。[6]
本案件涉及到當事各方在投資合同中分別約定在倫敦及日內瓦仲裁,其中破產一方為波蘭公司,《波蘭破產與重整法》第142條規(guī)定一方破產后破產債務人之前所簽仲裁協(xié)議無效,兩案核心問題即在第142條對外國既有未決商事仲裁(pending arbitration)的效力。英國、瑞士兩國法院審理的最終結果卻是大相徑庭。
案件事實大致如下:Elektrim公司是一家波蘭公司,其擁有波蘭電訊公司的多數(shù)股權。2001年9月,Elektrim公司同兩家法國公司(Vivendi Universal S. A.和Vivendi Telecom International S. A.,簡稱Vivendi公司)簽署了一份投資協(xié)議(簡稱TIA協(xié)議),依據(jù)協(xié)議,Vivendi公司試圖購買Elektrim公司在波蘭電訊公司的股權。該協(xié)議約定實體爭議適用波蘭法律,但是其爭議解決方式選擇倫敦國際仲裁院(簡稱LCIA)仲裁并適用該院仲裁規(guī)則,仲裁條款則適用英國法律。
其后各方產生糾紛,Vivendi公司于2003年8月22日在LCIA對Elektrim公司提起仲裁,聲稱Elektrim公司違反TIA協(xié)議,索賠約19億歐元。2007年上半年LCIA仲裁庭確定于2007年10月15日至19日開庭審理違約責任問題*參見(2009)EWCA Civ 677。。
2006年,基于之前各方達成的和解協(xié)議,Vivendi公司在瑞士日內瓦國際商會(簡稱ICC)對Elektrim公司提起第二個仲裁。[5]288
在仲裁過程中,2007年8月21日,波蘭華沙地區(qū)法院宣布Elektrim公司破產,并指定Syska先生擔任Elektrim公司的破產管理人。
(一)英國案件審理
Syska先生向LCIA仲裁庭提出異議,根據(jù)《波蘭破產與重整法》第142條規(guī)定,“自破產宣告之日起,破產債務人所簽訂的任何仲裁協(xié)議歸于無效,任何未決仲裁程序應當終止”,仲裁協(xié)議已經無效,仲裁程序應當終止。仲裁庭認為其有管轄權,并裁決Elektrim公司違反了其同Vivendi公司的協(xié)議。Syska根據(jù)《英國1996年仲裁法》的規(guī)定,上訴至英國高等法院。
由于英國、波蘭同屬歐盟成員國,故英國法院在審理該案件時主要涉及到前文所述《歐盟理事會破產程序規(guī)則》第4條(法律適用)第2款(e)、(f)及第15條的理解與適用。Syska認為根據(jù)《歐盟破產條例》第4條第2款(e)的規(guī)定,當事各方的仲裁協(xié)議屬于合同(concurrent contract),應適用波蘭法律來確定破產程序之啟動對仲裁協(xié)議的效力。英國法院沒有支持Syska的觀點,認為根據(jù)《歐盟理事會破產程序規(guī)則》第15條規(guī)定,破產程序開啟對未決訴訟的效力,“專由訴訟進行國法律確認”即英國法律確認,而非波蘭法律。而且此處“未決訴訟”應當包括仲裁。最終,英國上訴法院根據(jù)英國法律規(guī)定支持了仲裁庭的管轄權。
(二)瑞士案件的審理
在ICC日內瓦的仲裁案中,Syska同樣主張《波蘭破產與重整法》第142條已經使仲裁協(xié)議無效,仲裁庭應當終止案件審理。由于瑞士不是歐盟成員國,故Vivendi公司不能主張適用《歐盟破產條例》第15條的規(guī)定,其轉而主張適用仲裁地法律,即瑞士法律應當作為仲裁庭是否有管轄權的準據(jù)法。
ICC仲裁庭根據(jù)《瑞士國際私法沖突規(guī)范》第154條、第155條C款的規(guī)定,關于公司的主體資格及行為能力的問題,應當適用公司注冊地法律,即波蘭法律?!恫ㄌm破產與重整法》第142條已經取消了Elektrim公司的仲裁資格,所以ICC仲裁應當終止。盡管案件最后上訴至瑞士最高法院,基于同樣的邏輯,瑞士最高法院支持了ICC仲裁庭的意見。[7]
Syska同Vivendi在英國、瑞士兩個國家先是仲裁,后經法院訴訟,歷經馬拉松式的法律戰(zhàn),相類似的案情,最終的結果卻是截然相反,案件引起國際商事仲裁及國際私法界人士熱議。細究英、瑞兩案爭議的焦點,可以看到,在當事一方破產的事實狀態(tài)下破產當事人所在地破產法的強制性規(guī)定及歐盟統(tǒng)一的破產程序規(guī)則的適用,給原本尚算有效平衡運轉的國際商事糾紛解決機制及國際私法沖突規(guī)范帶來新的沖突。
從國際私法沖突規(guī)范角度看,關于一國開啟破產程序對另一國未決訴訟或仲裁的效力,本案有眾多交叉適用的規(guī)范:一是當事人自己約定的仲裁協(xié)議適用的法律,如本案TIA協(xié)議中的仲裁協(xié)議約定適用英國法律;二是《波蘭破產與重整法》第142條對仲裁協(xié)議的適用;三是《歐盟破產條例》對跨國破產情形下既有未決訴訟/仲裁的法律適用規(guī)則;四是傳統(tǒng)的國際司法沖突規(guī)范對本案的適用,比如程序問題依法院/仲裁庭所在地法等規(guī)則。
同時,國際私法領域中識別問題的沖突更加劇了本案的復雜性。識別系指依據(jù)一定的法律觀點或法律概念,對有關事實的性質作出定性或分類,把它歸入特定的法律范疇,從而確定應援引哪一沖突規(guī)范的法律認識過程。依據(jù)不同國家法律觀點或法律概念對有關事實進行定性或歸類會產生識別沖突,即便兩國規(guī)定了相同的沖突規(guī)范,但由于兩國對沖突規(guī)范中的法律概念有不同解釋,也會對同一事實的法律性質做出不同分類,進而導致適用不同沖突規(guī)范。[8]具體至Syska案件中,《波蘭破產與重整法》第142條對未決仲裁的效力,可被作出如下不同的識別:一是破產債務人的行為能力問題;二是仲裁協(xié)議的實體效力問題;三是法院/仲裁庭面臨的程序性問題;四是法院/仲裁庭的實體問題。[9]英國法院根據(jù)《歐盟破產程序規(guī)則》第15條的規(guī)定,直接適用了英國程序法。而瑞士的仲裁庭及最高法院把該問題識別為Elektrim公司的行為能力問題,進而根據(jù)《瑞士沖突規(guī)范》適用了波蘭法律確認仲裁協(xié)議無效而終止了仲裁。
值得一提的是,Vivendi公司后來憑LCIA的勝訴仲裁裁決書申請波蘭法院予以承認和執(zhí)行,波蘭華沙區(qū)法院支持了Elektrim公司有關仲裁協(xié)議已無效的抗辯,依據(jù)《紐約公約》第5條第1款第1項、第2款第2項規(guī)定,以Elektrim公司喪失行為能力及違反公共政策為由,拒絕承認與執(zhí)行LCIA的裁決。Vivendi公司提出上訴至波蘭華沙上訴法院,盡管有《波蘭破產與重整法》第142條的規(guī)定,上訴法院卻推翻了區(qū)法院的裁決,裁定LCIA的裁決應予承認和執(zhí)行。[5]208英國、瑞士、波蘭三個國家法院對該案的處理結果可謂充滿了戲劇性變化,一方面表明跨國破產程序與國際商事仲裁程序沖突的復雜性,同時意味著法律在該領域可預見性極差。
破產法作為程序法和實體法的綜合體,內在要求集中管轄,公平對待債權人,更注重集中與效率;仲裁法作為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產物,要求分散化解決糾紛?!都~約公約》作為國際商事仲裁裁決在不同國家得以承認和執(zhí)行的基礎保障,允許不具有可仲裁性的國際商事糾紛的裁決、當事主體的行為能力抗辯、國家公共政策保留作為不予承認和執(zhí)行的情形。在跨國破產程序與國際商事仲裁程序交叉的情形下,部分國家破產法對破產債務人之前簽訂的仲裁協(xié)議的效力直接予以否認*除波蘭外,意大利、西班牙有關破產的法律也規(guī)定破產債務人所簽仲裁協(xié)議無效。,[5]284對國際商事仲裁的基礎——有效的仲裁協(xié)議帶來沖擊。Syskav.Vivendi案件充滿戲劇性的處理結果充分展示了該領域的復雜性與不確定性。很多國家的法院在處理破產與仲裁問題時,已充分意識到破產債務人一旦破產已無行為能力(incapacity)*意為“缺少生理或心理能力”(lack of physical or mental capabilities,Black’s Law Dictionary,Eighth Edition,Bryan A. Garner,Editor in Chief)。,債務人此等狀態(tài)會影響到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國際商事仲裁員對此問題不可不察。
基于前述分析,對《中國破產法》第21條作如下修改建議: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有關債務人的民事訴訟,只能向受理破產申請的人民法院提起;債務人之前所簽訂的合同中帶有仲裁條款,無論選定的仲裁機構為中國仲裁機構或國外仲裁機構或臨時仲裁,人民法院受理破產申請之日關于債務人的仲裁尚未提起的,該仲裁協(xié)議歸于無效,債權人只能向受理破產申請的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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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conflictsbetweencross-borderinsolvencyprocedureandinternationalcommercialarbitration
LIU Jing-tao
(Litigation and Arbitration,Beijing Zhonglun(Qingdao) Law Firm,Qingdao 266071,China)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cross-border investigation, the procedure of insolvency and relevant lawsuits are increasingly involved with applying laws of different countries and districts. The conflicts between the insolvency and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have been increasingly emerging, especially when there is an unsettled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or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agreement. The article compares the insolvency legislations in major countries and the management of the conflicts between the procedure of bankruptcy liquidation and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it takes the case ofSyskav.Vivendias an example, aiming to elaborate the complexity of the conflicts between insolvency and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The article also offers proposals to modifying theEnterpriseBankruptcyLawof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to accommodate the trends.
transnational bankruptcy;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the legislation of bankruptcy law
2016-11-22
劉經濤(1972-),男,山東鄒平人,中倫律師事務所爭議解決部合伙人,環(huán)太平洋律師協(xié)會(IPBA)會員,CMI跨境海事破產法律工作組成員,國際破產法協(xié)會(INSOL)會員,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yè)重組研究中心會員,山東法學會企業(yè)破產與重組研究會理事,中倫公益基金會理事,E-mail:liujingtao@zhonglun.com。
劉經濤.芻議跨國破產程序與國際商事仲裁程序的沖突[J].中國海商法研究,2017,28(2):94-99
DF961.9
:A
:2096-028X(2017)02-0094-06
① 該文已被收錄于中國政法大學破產法與企業(yè)重組研究中心李曙光、鄭志斌主編的《危機企業(yè)并購藝術》一書中,獲得相關授權后,該文在本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