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lara寫意
唯藍戒指與老阿姨不可辜負
文◎clara寫意
就算沒有斷腕的疼痛,也要有斷腕的決心。
左晴,女,39歲,外企白領,國企中層管理者的太太,女人到了這個年齡,除了上述身份之外,多少還需要一兩個標簽,生活的需要,也是圈子的需要。屬于左晴的標簽是:珠寶愛好者和烹飪愛好者。
左晴是在七年前開始迷上珠寶的。那年她32歲生日,懷著一股萬念俱灰的惡意打算給自己狠狠買一件生日禮物,結果入手了一個綠松石手鏈,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這些年來藍寶石、紅寶石、珍珠、瑪瑙,活像舊時代名妓的私己堆滿了珠寶箱,好在老公方洪正很支持,他的口號是:“只要我供得起,你就隨便買?!?/p>
至于烹飪,是近幾年的事情了。和老公多年備孕不果,成了一對被動的丁克,她將慢慢的愛心和郁悶,投入到無限的色香味世界里,從西班牙海鮮飯到云南過橋米線,不重樣地在他們家的飯桌上上演宮廷大餐。
方洪正最喜歡抻長了腦袋等左晴端著砂鍋從廚房出來的那一刻,砂鍋揭開來,紅的火腿,綠的青菜,白的百葉結,再加一碗香噴噴的泰國香米飯,一碗不夠再添一碗,上海話叫做“壓飯榔頭”。
左晴坐在餐桌對面,雙手托腮,笑瞇瞇地看著老公大快朵頤,胸前的南洋金珠在燈光下反射著圓滿溫潤的光芒。
沒有甜言蜜語,也沒有微信曬照,真正的幸福,從來不必多說。
這兩年來,是自我放棄也好,是學會自嘲也好,左晴和公司里的一群四十左右的淑女開始嘻嘻哈哈地以“老阿姨”自稱。
“老阿姨”是配合著“小鮮肉”叫起來的。時代進步的標志之一,就是女人開始赤裸裸地展露自己的好色。吃午飯的時候,一起拼飯的Linda打趣左晴:“你為什么老是點腌篤鮮?。窟@個能有小鮮肉鮮嗎?”左晴很配合地撈起一塊火腿:“我嘗一嘗啊,嗯,味道和井柏然差不多?!?/p>
Linda說:“幫幫忙,井柏然已經不是小鮮肉了好吧,TFBoys那樣的,才叫小鮮肉。”
左晴搖搖頭:“TFBoys那樣的,對我老阿姨來說太鮮了,還沒有變成菜,還在廚房里?!?/p>
大家全體笑趴。
下午,珠寶窩的老板娘打來電話,說左晴一直在等的克什米爾車矢藍裸石到了,無燒,VVS級別,兩克拉,完美無瑕。左晴等不到下班就請了假飛奔過去看,一看進眼里就再也摘不出來。就是價格棘手:六位數字,還是2打頭。她想了想,打電話給方洪正。
方洪正還是那句話:“買!只要我供得起,你就隨便買?!?/p>
左晴放下電話,正對上老板娘的目光,老板娘從她的笑容里就知道了答案,再貼心貼肺地送上此刻她最想聽的那句話:“你老公對你真好!你真幸福!”
晚上,左晴想著那顆正在變成戒指的藍寶石,兀自興奮,方洪正洗澡去了,正巧他的微信亮了,左晴拿起手機來一看,是秘書小姚:“方總,明天的會議要準備幻燈機嗎?”
語氣再正常不過??赡鞘亲笄绲谝淮慰匆娦∫Φ念^像,她吃驚地發(fā)現,對方活脫脫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車子停在地鐵站口,左晴笑笑朝后座上的珠珠伸過手去,珠珠也笑笑地接過她的手,就那樣迎著光看了幾眼戒指,突然臉色大變,脫口而出:“這是假的!”
“什么?!”這下左晴可笑不起來了,半小時后,她和佳寧、珠珠坐在地鐵站附近的咖啡廳里,珠珠仔細地看過她的新戒指之后,再次肯定了那顆藍寶石是假的,用坦桑石人工改造的,價值不超過人民幣三千元。
左晴半信半疑:“我買這顆寶石的時候特別小心,還請了第三方鑒定師去看的。”
珠珠說:“你買的寶石可能是真的,可是,誰能保證現在戒指上的就是你買的那一顆呢?”
到了這步田地,左晴索性將珠珠請回家里,把自己的珠寶箱整個搬到她的面前來,經過珠珠鑒定,珠寶箱里的東西絕大部分都是真的,除了兩樣,也是最貴的兩樣:車矢藍裸石,和一個冰種翡翠掛墜,巧的是,這兩樣都是從珠寶窩買了裸石鑲嵌的。
這天左晴約了閨蜜佳寧吃飯,一是為了曬新戒指,二是為了聽聽佳寧的意見:老公的秘書長得像年輕版的自己,到底是一件需要警覺,還是需要無視的事情。
佳寧邊坐進副駕駛位邊向左晴介紹坐進后座的女孩兒:“這是珠珠,我同事,你順路把她放到前面的地鐵站?!?/p>
車子向前駛去,佳寧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對左晴說:“對了,珠珠有珠寶鑒定師證書,正好順便讓她看看你的戒指。”
面對左晴的詰問,珠寶窩的老板娘完全沒有意料之中的慌張,而是用一副隔岸觀火的語氣徐徐道來:“左小姐,我們的珠寶從入庫到出庫都有24小時攝像監(jiān)控,我現在就可以調錄像給你看,我敢保證,你拿走這兩顆珠寶的時候,它們絕對是真的?!?/p>
果然,在錄像里,左晴清楚地看到她的翡翠和藍寶石裸石被當著她的面放進保險箱,然后被鑲嵌師從保險箱里拿出來,操作臺上完成鑲嵌,再次放入保險箱,直到交到她手上。鏡頭上的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左晴將每一秒都揉碎了看,也看不出絲毫端倪。
難道是珠珠眼誤了?左晴又將戒指和掛墜送到當初陪她完成交易的鑒定師那兒,得到了和珠珠同樣的結論:這兩顆寶石都是假的,根本不是當初她買的那兩顆。
出鬼了,左晴百思不得其解。事到如今,她覺得應該和方洪正商量一下,可對方正在北京出差,忙得四腳朝天,連周末也要關在酒店里開會。
她決定還是先自己排查一下,運用了她最喜歡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偵探小說的思路,將疑點鎖定到了兩個人的身上:一個是用了五年的鐘點工李阿姨,一個是自己的親爸。
李阿姨剛聽明白左晴的醫(yī)生,就淚如雨下,癱坐在沙發(fā)上,急得連話都說不出,只會擺手搖頭,左晴知道李阿姨是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老實人,這樣只會嚇著了對方。
對親爸反倒費了一點兒心思。這個男人打小就拋棄了左晴和她媽。老了以后一看女兒混得不錯,又隔三差五地出現來撈點兒油水,左晴兜著圈子和他瞎扯了半天,判斷他不像是發(fā)了橫財的樣子。還有一個關鍵:他根本就沒有那個眼力,能從左晴的一箱子珠寶中單挑出值錢的兩樣。
線索又斷了。左晴找佳寧商量,佳寧的一句話提醒了她:“晴啊,我怎么覺得,那天珠寶窩老板娘的話,好像話里有話呢?”
“我敢保證,你拿走這兩顆珠寶的時候,它們絕對是真的。”
左晴想著珠寶窩老板娘的這句話,以及她說這句話時似笑非笑的樣子,越來越覺得可疑。她打電話約見老板娘,老板娘仿佛也在等著她的這通電話。開車向珠寶窩駛去的時候,左晴想起了大偵探波洛的那句話:排除了一切其他的可能性之后,剩下唯一的那個可能性就是事實。她盡量不去想這句話的深意,害怕即將聽到的是自己承受不住的話。
老板娘用功夫茶招待左晴,良久沉默,然后,左晴說:“說吧?!?/p>
老板娘卻搖搖頭:“我沒什么可說的?!?/p>
左晴說:“那么,給我看吧。你說過,我拿走這兩顆珠寶的時候,它們是真的。不過,后來它們又來過這里吧?把那時候的錄像給我看吧?!?/p>
老板娘悄聲退出,稍緩送來一個iPad,左晴咬了咬牙打開上面的視頻,撐住自己,流著淚,看著方洪正于某年某月某日,拿著她的掛墜和戒指來到珠寶窩,退掉了寶石,換上了兩顆不值錢的人工石頭。
她擦掉眼淚,一抬頭,老板娘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活像在欣賞水族館里的動物。左晴問:“為什么之前不告訴我?”
老板娘笑得甜蜜:“要我告訴你什么呢?又不關我的事,反正我沒有違法。而且——你知道我看著你們這些自以為幸福的傻女人,心里覺得有多可笑嗎?”
方洪正的錢,左晴管得不嚴。大頭交給左晴存起來,小頭的獎金,如果存心想截留,一年有個八九萬不成問題。
可這還不夠。他在大半年的時間里,分兩次將寶石退回珠寶窩,一共兌了32萬人民幣。
他要這么多錢干嘛用呢?
這個問題很容易回答??勺笄缤腥瞬樗娘w行記錄的時候,心底多少還存著幻想。她希望幫忙去查的朋友告訴自己:在那些方洪正說出差回不了家的周末,他都飛到了澳門賭錢去了。
結果總不能如愿:那些個周末,方洪正人就在上海。
左晴毫不費力地在機場停車庫里找到了方洪正的那輛沃爾沃。他的航班降落時間半小時之后。方洪正出現了。他看起來并不興奮,略帶疲憊地啟動車子駛離,完全沒有察覺到左晴正開著佳寧的車跟在后面。
他們開進濱江的一個高檔小區(qū)。這里的房租,最便宜的兩房也要近兩萬。這就是方洪正偏出那些錢的去處吧。他租住在這里,是為了不時來念經打坐嗎?
左晴跟著后一個住客進了樓道,正好看到電梯停在九樓。她坐到九樓。門對門兩戶,憑直覺選了門上沒有貼對聯(lián)的那一戶。
她敲門敲得很溫柔,很遲疑,直到這一刻還在猶豫:要不要揭開這個膿瘡,還是繼續(xù)享受看起來很美很幸福的生活??蓙聿患按肭宄T開了,站在門里的人正是方洪正。
他穿著一套從家里拿來的舊睡衣。前段時間左晴發(fā)現睡衣不見了,問他,他說扔掉了,結果拿來了這里,他的面色沉暗,整個人帶著中年男人的油膩,完全沒有偷情者的意氣風發(fā)。他背后的客廳里,懸著和家里幾乎一模一樣的水晶吊燈,廚房里傳來炒菜的聲音和女人的說話聲,氣氛也和家里一模一樣。
那一刻左晴幾乎穿越了,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正在透過生活之鏡看著日常的自己。
這種穿越感在廚房里的女人迎面走來的時候更強烈了,她有著和左晴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孔,只不過明顯小了近十歲。
左晴看著面前驚呆了的方洪正:他撒了那么多謊,花了那么多錢,費了那么多力,就為了來復制一個和家里一模一樣的生活?
只除了,那個女人小了自己十歲。這是最無恥的傷害。
一年以后,方洪正輕輕敲響了家里的門。
來應門的左晴妝容淺淡,衣著光鮮,顯然做過了精心準備。她打開門發(fā)現是方洪正,倒吸了一口冷氣,問:“怎么是你?我在等人?!?/p>
方洪正來不及細想她這句話里的意思,趕在她關門之前硬擠進來,央求:“左晴,一直想和你好好談一談,給我個機會。”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再拉扯下去反而難看。左晴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你想談什么,請說。”
方洪正得寸進尺地在沙發(fā)上坐下,沉默半響,開口:“左晴,這幾年以來,你不好過,我也是。人到中年,有一點兒倦怠是正常的。還有孩子的事,讓我們的壓力都很大。你的發(fā)泄方法是買珠寶,我的發(fā)泄方法……”
左晴忍不住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笑,方洪正覺察了,急忙改口:“當然了,我沒有不承認錯誤,但我想告訴你,我從來沒有不愛你。你是見過小姚的,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覺得好像看見了當年的你,和她在一起,好像回到了屬于我們的過去??涩F在我和她在一起越久,就越發(fā)現沒人能替代當年的你,我也回不到過去的我……”
越說越不堪,左晴打斷他,問:“你說完了嗎?說完了請離開。”
方洪正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只求你,別這樣決絕,給彼此最后一次機會好嗎?”
左晴盯著他:“方洪正,執(zhí)手走到半路,你給我找了一個替身,居然還以為這會是我原諒你的理由,哪怕你去喝酒,去賭錢,我們之間都還有一個回頭的機會。但是你直接判了我下場,是你沒有給我機會?!?/p>
她用盡全力將方洪正推到門口。千鈞一發(fā)之際,方洪正瞥見了左晴手上的一抹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大叫:“你還戴著這只戒指,你分明還沒忘了我!”
左晴隨方洪正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無名指。假寶石在水晶等下泛著死光。她輕輕告訴方洪正:“是的。我會永遠戴著它,提醒自己:假的東西,永遠真不了?!?/p>
方洪正被推出了門,還在兀自掙扎:“左晴,至少讓我留下來吃頓飯,我想吃你做的飯,都快想瘋了,真的。”
左晴說:“對不起,我快一年沒開過火了?,F在我的廚房,只用來為男朋友泡咖啡用。”
關上門,回到衛(wèi)生間,左晴對著鏡子整理妝容——約會時間尚早。她從鏡子里,又瞥見了那抹藍——有些戒指,戴上的時候,主人的手指尚還孱弱,后來逐漸合為一體。再想摘下來,談何容易,就算沒有斷腕的疼痛,也要有斷腕的決心。
只是,唯老阿姨不可辜負,還有,珠寶玉。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