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塵糧倉

丟不下的盒子

◎凡塵糧倉

血，腥紅的鮮血浸濕了破碎的、被燒焦的軍裝。

機務(wù)大隊長胡宏毅血肉模糊。隨著飛機“轟——”地一聲巨響，就倒在了血泊里。

當?shù)乖谘蠢锏囊凰查g，胡宏毅失去了時空，感到自己的靈魂飄出了體外，就象《西游記》電視劇中白骨精脫離了軀殼——電視上演《西游記》時，孩子問胡宏毅：“人間真有鬼魂嗎”？胡宏毅說，那是演電影，哪有鬼魂？胡宏毅受過正規(guī)大學教育，知道人是自然界的產(chǎn)物。女人的子宮就是掠奪器，從大自然中掠來各種物質(zhì)揉捏成人，人死后又把各種物質(zhì)歸還了大自然，根本找不到超物質(zhì)的鬼魂?！@時的感覺又是實實在在的，就象柴草燃燒前冒的煙一樣，靈魂從肉殼中“冒”出，沒有絲毫令人驚奇和不自然的理由。我是不是快燃燒了？他問。

他感到靈魂飄出了自己的軀殼。那靈魂悠悠裊裊，似乎很依戀肉體，想飄走又舍不得。那肉體也很依戀靈魂，在無奈中放出一種磁性把靈魂吸在身邊。

時間倒流了。一生中所有的經(jīng)歷都浮現(xiàn)出來，全身的所有的視覺、聽覺、感覺、味覺都活躍起來。

火，鋪天蓋地的火?；鸸庵懈‖F(xiàn)出嬰兒的情景，那是自己嗎？孩子、妻子、娘、爹、姐、星空、大街、綠草、飛機、塔臺、扳手、赤、橙、黃、綠……數(shù)不清的物象。風聲、雨聲、爆炸聲、燃燒聲、禽叫聲、哭聲、笑聲、腳步聲……數(shù)不清的聲音。想哭、想笑、想喊、想叫、想跑、想跳……數(shù)不清的欲望。好苦、好香、好甜、好酸、好辣、好咸、好燙、好涼……數(shù)不清的感覺……

火，紅光遍天的火。紅光中滾出一只巨大的盒子，足有一座樓房那么大，向自己壓來?！鞍ΑΑ姹铩！毙靥拧⒆彀?、鼻子感覺被巨大的手捂著，呼吸困難，頭、胳膊、腿都在澎漲。巨手變成了氧氣面罩，他拼命地呼吸著氧氣。一個餓漢，正在大口大口地狂吞著面包，瘋喝著啤酒。突然，一片白光，整個世界，身內(nèi)身外亮如白晝——他感覺自己象冰塊慢慢化開，身體充滿暖意。

火，灼熱逼人的火?；鹬姓紵粋€正方體的盒子。盒子上帶著一把小鎖，盒面上畫著古畫?！斑€我的盒子——”他不顧一切地跑進火中，就象一個收藏家搶救一件價值連城的文物?！拔业暮凶友剑∥业暮凶友?！”他抱著被火燒得面目全非的盒子，傷心地哭著。

他緊緊地抱著盒子。他感到女人的酥胸緊貼著自己的胸脯，雙臂內(nèi)側(cè)充滿了女人的體溫和肉感。

“愛容，愛容！”他心里急切地呼喚著妻子的名字。

冒著黑煙的廠房，穿著工作服的女人。黑煤球、油煙、雨中自行車上的孩子。老母親、愛容、手里的熱飯。病床、孩子蒼白的臉、輸液瓶、愛容的淚水。失業(yè)證、雪花、地攤、愛容被凍得發(fā)紫的臉。皺紋、白發(fā)、駝背。愛容老了、愛容累了、愛容病了、愛容被車撞了，愛容終于熬到隨軍了……

“愛容，愛容！”他用力喊著，聲帶卻無法振動。他感到自己躺在愛容的懷里，酥胸蹭著他的臉，柔手撫著他的發(fā)。

朦朧的眼神有了一絲光亮。胡宏毅要看看愛容，有話要對她說。

“愛容——”胡宏毅終于憋足氣力，喊出了聲音。

“大隊長！大隊長醒了，大隊長，大隊長！”胡宏毅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好象是中隊長李偉的。胡宏毅好失望，感到剜心般的劇痛。銀光，星光，密密麻麻，成團成片，亂飛。世界變得漆黑，胡宏毅又失去了知覺。

靈魂再次出殼，向上飄起。他感到很爽很軟。

他把精美的盒子打開，取出厚厚一摞“兩地書”，雙手捧著遞給愛容。“牛郎織女的生活總算結(jié)束了，咱倆的‘兩地書’我一直珍藏著。這是你我純真愛情的見證，每一行字，都能化成一條相思相愛的河?！?/p>

愛容深情地伸過雙手。

“哈哈哈……”接過盒子的不是愛容，而是李偉的妻子小張，“你想給我送禮嗎？”

“對……對……這是送給你的?！焙暌阍尞惖卣f，“盒子里是信封和郵票，你和李偉兩地生活，常寫信，用的著?！?/p>

“我隨軍了，用不著了。”小張把嶄新的信封和郵票從盒子里倒了出來，被風吹落了一地。

“你……你隨……軍了？！我怎么不知道？李偉沒當上大隊長，不夠隨軍的條件哇！”

“我是隨軍了，真的。你家愛容，才沒有隨軍呢?！?/p>

“不可能，不可能。兩地生活，愛容受夠了苦，早結(jié)束了。愛容早就隨軍了，你別胡說?！彼艁y地說。

“我沒有胡說，真的”。

“李偉和我都被確定為當大隊長的人選，是我暗地里讓幾個人寫了他的告狀信，說他不廉潔。結(jié)果，我當上了大隊長，他還在當中隊長?！?/p>

“真的是你無中生有，告李偉的黑狀？！”

“這……這……我完全是為了愛容，兩地分居，好苦、好累、好艱難??！”

“難道我們兩地分居，就不好苦、好累、好艱難嗎？”小張的雙眼噴出了火，刺得他好痛。

“我……我……我好內(nèi)疚，你病死的時候，李偉匆匆從部隊趕回，還是沒能趕上看你最后一眼?；氐讲筷?，他病倒了，病了很長時間。我很內(nèi)疚，心里一直壓著一塊大石頭，是我造成了他的終生痛苦。我一直怕見他，你千萬別叫李偉來。”

地上的信封和郵票都變成了金子，他忙俯身撿起，裝進盒子?！澳惆堰@黃金帶上吧，是我對你們的補償?！彼\懇地把盒子送到小張面前。

“哈、哈、哈……”小張尖叫著笑了起來，把盒子打翻在地。

靈魂象霧一樣散開，一會兒又收斂進體內(nèi)。

胡宏毅感覺好疼。映入胡宏毅雙眼的是李偉的淚臉。

“李……李……盒子……盒子……”胡宏毅吃力地喊著。

“大隊長，大隊長——”李偉急切地呼喚著。

李偉的腦海里，一直翻滾著一個畫面。

今天是2001年9月5日，團里組織正常飛行訓練。李偉正在指揮機務(wù)中隊保障飛行，突然看見跑道上快要升空的飛機像翻飛的風箏一樣扣了過去，驚得他目瞪口呆。

這是某型軍用轟炸機，機上有六名飛行人員。

李偉反應(yīng)過來，向飛機沖去。他看到，幾乎和他同時，在他前面100米遠的地方，大隊長胡宏毅也瘋了似地奔向飛機救人。

沒等他沖出太遠，飛機“轟——”地一聲就爆炸了，緊接著又炸了兩聲。大火從機體內(nèi)噴了出來。

李偉像紅了眼的警犬，沖向燃燒的飛機。突然，腳下一絆，摔倒在地，只見大隊長胡宏毅倒在血泊里——他被飛機的碎片擊中，氣浪把他掀出離飛機十多米遠，右手還抓著一支飛行員的皮鞋。

有一個活著的飛行員正被地勤兵抬著跑開飛機，李偉瘋了似地喊著，和幾個地勤兵一起，把大隊長抬上救護車。

消防車正在滅火……

愛容一見到生命垂危的丈夫，差一點兒昏死過去，哭得像個淚人。

“嫂子，別哭了，大隊長不會有危險?！崩顐裾f著。

衛(wèi)生隊的領(lǐng)導想把愛容拉走，卻死活拖不動。大隊長奄奄一息的樣子，當領(lǐng)導的也就心軟了，只得說，別哭了，哭聲會影響搶救工作，再哭，非走不可。愛容這才強止住了哭聲。

護士給胡宏毅打了一支強心劑。

胡宏毅醒了過來，要求把氧氣面罩拿掉。

“李……老李……我……對不住你……”大隊長艱難地說著，“為了……早點讓……愛……愛容隨軍……我跟你爭大隊長的位置，背后搗咕你……我不是……不是人！”

“大隊長，大隊長！”李偉臉上掛滿了眼淚，“過去，我恨你，我鄙視你的人格，甚至希望你遭到報應(yīng)?？晌矣峙宸悖阌心芰?，有魄力，總想把機務(wù)大隊建設(shè)搞好。今天，我完完全全地敬佩了你，你為了空勤大哥，不顧自己的生命，連你最愛的妻子今后怎么辦也沒想一想。你是高尚的，現(xiàn)在我一點兒怨恨，一丁點兒也沒有。真的，真的?！?/p>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愛容和孩子……老……老李……你要替我……照顧好……拜托……拜托?！?/p>

“你放心，一萬個放心?！崩顐ナ箘诺攸c著頭。

“飛行人員怎么樣？”

“正在搶救哩，老胡你放心吧！”衛(wèi)生隊的領(lǐng)導安慰說。

胡宏毅又昏迷過去，嘴里一直喊著“盒子……盒子……”

什么盒子？大家都很納悶。問愛容，愛容不知道。團政委讓人把機務(wù)大隊部文書叫來。文書說，他一次偶然看到大隊長的辦公桌里鎖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木頭盒。

不一會兒，文書把這個木頭盒拿來了。

大家一看，這是一個邊長約10厘米的正方體盒子，盒蓋被一只金黃色的小鎖鎖著。盒子底面是天藍色，頂面是一幅古代的山水畫。四個側(cè)面各有一幅中國傳統(tǒng)畫，以四個典故為素材，分別是精忠報國、桃園結(jié)義、完璧歸趙、負荊請罪。

胡宏毅蘇醒過來。團政委忙把盒子送到胡宏毅手中。

“政……政委，我怕是不……不行了。我建議：讓，李偉，接替我。他，業(yè)務(wù)精，領(lǐng)導能力強，正連五年了，中隊，連續(xù)三年，保持……保持了先進，符合越級提拔，條件?！眻F政委用力地點著頭。

“李偉，把這個，給你?！焙暌闫D難地把盒子遞到李偉手中，“本來，本來我是想，把你推薦到，師裝備部當主任，部長都同意了。我……我打算，等你上任走那一天，再把盒子送給你?？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焙暌愦舜瓪猓寪廴輳蔫€匙鏈上摘下一把銅制小鑰匙，交給李偉。

“愛容……愛容……真，真對不起你。咱倆到一塊兒，時間不長，又要分居了。你要好……好好照顧……照顧咱們的孩子，他還小……”

“不……不……你不要離開我們！”愛容大聲地哭著。

“李……李偉……你把盒子……打開……看一看?！焙暌阌贸錆M希望的眼光看著李偉說。

李偉忙把鑰匙插進小鎖，打開盒子。

盒子里塞滿了一個大的白布團。

取出，打開第一層白布，上面寫著一個朱紅的大字：“悔”，“悔”字下面有一行蠅頭小字：“——2001年9月4日，胡宏毅”；

打開第二層白布，上面仍是寫著一個朱紅的大字：“悔”，“悔”字下面仍有一行蠅頭小字：“——2001年9月3日，胡宏毅”；

打開第三層白布，上面還是寫著一個朱紅的大字：“悔”，“悔”字下面還是一行蠅頭小字：“——2001年9月2日，胡宏毅”

……

李偉一層一層地打著，最后一層白布被打開，露出一個“心”字造型的、閃閃發(fā)亮的水晶石。

李偉百感交集。

“哇——”愛容撕心裂肺的哭聲淹沒了整個搶救室，李偉丟下盒子，撲到胡宏毅的身上嚎嚎地哭了起來。

門外下起了大雨，好大，是雨聲、雷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