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生
(成都大學(xué) 師范學(xué)院,成都 610106)
【文學(xué)藝術(shù)研究】
宋元之際詩論家對“窮而后工”的闡釋與反思
薛寶生
(成都大學(xué) 師范學(xué)院,成都 610106)
“窮而后工”本是慣題,卻在宋元之際這個特定的“時窮”階段,引發(fā)了詩人的共鳴,更激起了不小的論爭,詩論家們也爭相對之進行闡釋,從而促進該理論的發(fā)展。在眾多闡釋中,不僅有對該理論外延的拓展,也有對原因的探析,更有站在質(zhì)疑的立場,從詩人“處窮”的根本原因及立論角度對該理論進行深刻反思的,且認為 :持“窮而后工”觀點者,多以詩人“所遇”定工拙,是因人“已然之窮達”而征驗于詩所得出的結(jié)論,而“窮”在一定程度上與命、時相關(guān)。
宋元之際;“窮而后工”;詩能窮人
關(guān)于“宋元之際”的界定,學(xué)界劃分不一。本文所謂“宋元之際”以公元1234—1314年為起迄。原因如下 :其一,從理論思潮發(fā)展的角度看,當(dāng)理宗端平以后,論家對宋末“晚唐體”的批評聲此起彼伏,而元延祐以前依然在批評這種風(fēng)氣。且公元1234年后,也是由宋入元、由金入蒙元的許多論家的成長期。其二,從論家來說,生于宋理宗以前寧宗慶元、嘉定時期而入元的論家不在少數(shù),如趙孟堅便是生于寧宗慶元五年(1199)而入元者,1234年后正是其在文壇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其三,從歷史界限看,公元1234年后,北方已經(jīng)進入蒙古統(tǒng)治時期。而元代延祐元年(1314)前后已然為元鼎盛時期,以元代大一統(tǒng)(1279)算起,元代第一代作家已經(jīng)登上文壇,其影響已經(jīng)顯現(xiàn),且新朝的文學(xué)理論思想體系業(yè)已形成,而延祐以前則是承宋、金余緒。
自北宋歐陽修拈出“窮者而后工”的觀點后,宋元人多能道之。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云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之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草木魚蟲風(fēng)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寄婦之所嘆,而窮人情之所難。蓋愈窮而愈工。然則,非詩能窮人,乃窮者而后工也。”[1]歐氏之意主要有三 :其一,他認為“詩人少達而多窮”觀點是基于傳世之作多出于古之窮人而產(chǎn)生的。這一點對宋元之際論家反思“窮而后工”的說法,具有啟發(fā)作用。其二,詩可以道人之“郁積”,“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寄婦之所嘆”,從這句話中,我們能看到“發(fā)憤以抒情”及鐘嶸“詩可以怨”的影子。此一時期論家對處“窮”與詩歌生成的關(guān)系探討,也呈現(xiàn)出幾種理論相雜的印跡。其三,處“窮”對詩歌的直接影響就是“詩工”。自歐陽修后,北宋及南宋前期諸人在談到人之處“窮”與詩之關(guān)系時,也多言“窮而后工”*北宋諸人言之如蘇軾《僧惠勤初罷僧職》云 :“非詩能窮人,窮者詩乃工?!辟R鑄《題詩卷后》云 :“詩豈窮人窮者工,斯言聞諸六一翁?!标悗煹馈锻跗礁ξ募笮颉吩啤拔┢涓F愈甚,故其得愈多,信所謂人窮而后工也?!崩钪畠x《跋東坡諸公追和淵明歸去來引后》云 :“以是知窮而后工者,不為虛發(fā)。”張耒《送秦觀從蘇杭州為學(xué)序》云 :“世之文章,多出于窮人。故后之為文者,喜為窮人之詞。”南宋前期諸人言“窮而后工”,如孫應(yīng)時《再和陳及之》云 :“文章富貴自兩事,脫欲其全天定慳。平生蕭瑟也不惡,未妨詩賦動江關(guān)?!壁w蕃《近乏筆二張求之于市殊不堪也作長句以資一笑》云 :“詩老作詩窮欲死,序詩乃得歐陽氏。序言人窮詩乃工,此語不疑如信史。少陵流落白也竄,郊島摧埋終不起。是知造物惡鐫才,故遣饑寒被其體?!?。
而宋元之際持“窮而后工”觀點的也很多。如宋伯仁《勉吟者》云 :“詩不窮人窮乃工,蹇驢宜立灞橋風(fēng)。安排兩個推敲字,豈在梨花院落中。”*參見宋伯仁《雪巖吟草》,清嘉慶六年讀畫齋重刊南宋群賢小集本。他認為詩不會妨害人的通達。但是,處“窮”的境地會促使詩人之作品趨于工致。而他所認為的詩作工致的詩人,就是騎著“蹇驢”于“灞橋”上吟詠的詩人,儼然賈島一類?!袄婊ㄔ郝洹蹦岁淌獾拿?,晏殊顯然是一個達者。因而說處“窮”推敲作詩的詩人不在“梨花院落”之列。又如何夢桂《宋梅堂詩序》云 :“子厚以謫而文工,屈原以放而騷工,杜子美以蹇而詩工。嗚呼!文以窮而工,文之不幸也,甚矣!”[2]何氏所謂的“窮”,在子厚和屈原,為政治上遭遇不幸;在子美,則為生活上遭遇坎坷困苦。這些人都是“窮而后工”的例子,如果非要詩人處“窮”才能工詩,那么這種“工”不僅是詩人的不幸,也是詩文本身的不幸。他如 :
陳郁云 :“作詩作文,非多歷貧愁者決不入勝處。”[3]548
姚勉《彭仲珍吟稿序》云 :“故惟窮者而后工,非燠綺繪而飫膏粱者所能也?!盵4]
劉克莊《趙孟侒詩》云 :“詩必窮始工,必老始就。”*④ 參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60,四部叢刊初編。
戴表元《吳僧崇古師詩序》云 :“人之能以翰墨辭藝行名于當(dāng)時者,未嘗不成于艱窮,而敗于逸樂,何者?”[5]122
持此論者,尚有許多,茲不贅舉。從以上所舉可見,此一時期論家仍深信“窮而后工”之說,仍相信處“窮”乃是詩人作品工致的直接原因。
雖然此一階段論家也多言“窮而后工”,但是有關(guān)“窮而后工”的討論中,卻呈現(xiàn)出與之前不同的幾個特點 :
其一,“窮”詩人的范圍有所拓展,不限于被貼上“窮而后工”標(biāo)簽的名詩人。以往被貼上此標(biāo)簽的詩人主要有杜甫、孟郊、賈島,如張耒所云 :“唐之晚年,詩人類多窮士,如孟東野、賈閬仙之徒,皆以刻琢窮苦之言為工?!盵6]張耒特別指出,“唐之晚年,詩人類多窮士”,也即是說王朝末世的土壤,在一定程度上對窮士的產(chǎn)生起了推波助瀾作用。而到宋之晚年亦然,詩人多流落江湖,多為命窮詩工者[7]。時代的沒落,使得詩人求進無門,心灰意冷,而專意于詩歌創(chuàng)作,工詩者自然不少,而宋元之際更是普遍地存在著“窮而后工”的詩人。在宋元之際諸論家為他人寫的詩集《序》《跋》中,“處窮”的序主往往被貼上“窮而后工”的標(biāo)簽,“窮而后工”的詩人比比皆是,如劉辰翁《連伯正詩序》中的連伯正。此類例子很多,茲不贅舉。而事實上,歐陽修所謂的“窮而后工”原本只是專指。正如鞏本棟先生所云,歐陽修的“詩窮而后工”是在北宋黨爭背景下,特別針對梅堯臣而發(fā)的,此論是黨爭的產(chǎn)物[8]24。而后來人則“有意無意地離開了歐陽修發(fā)為此論的特定背景和原因。離開了問題討論的具體背景。歐陽修的‘詩窮而后工’,成了一種帶有普遍意義的文學(xué)批評,也成了勸慰政治上不得意之人的常用措辭”[8]25。
其二,持“窮而后工”觀點論家,對其理解趨于絕對化。他們認為,只有“處窮”詩才會工。如劉克莊《跋趙孟侒詩》云 :“詩必窮始工,必老始就,必思索始高深,必煅煉始精粹?!雹荜愑粼?:“作詩作文,非多歷貧愁者決不入勝處。”[3]548劉氏云“必”,陳氏言“決不”,可以看出他們的認知態(tài)度是相當(dāng)堅定的,他們深信處“窮”才是工詩的絕對必要條件,離開這個條件便無法達到詩工的結(jié)果。
其三,在討論“窮而后工”的時候,論家往往將前人許多與之相關(guān)的理論也摻雜其中,我們從中會發(fā)現(xiàn)“發(fā)憤以抒情”“發(fā)憤著書”“詩可以怨”“文章憎命達”“窮苦之言易好”的影子。有時則將幾種觀念結(jié)合在一起而論,如 :
文以氣為主,詩亦然。詩者,所以發(fā)越情思而播于聲歌者也。是氣也,不抑則不張,不激則不揚。惟夫顛頓困阻,沉阨郁積,而其中所存英華果銳,不與以俱靡,則奮而為辭……譬之水,平波緩流,溶溶泄泄,未見其奇也。洪源巨川,風(fēng)撓石擊,洄譎震蕩,而水之奇斯見。詩猶是也?!拜呏^“詩必窮而后工”。又謂“窮苦之辭易好”,其信然歟!雖然,郊之寒,島之痩,惟其以窮阨終,故僅以此名世[9]。
衛(wèi)氏“沉阨郁積”“奮而為辭”有“發(fā)憤以抒情”“發(fā)憤著書”的理論印跡,而后又拈出“窮而后工”“窮苦之辭易好”。也就是說,此間關(guān)于詩于“命”“窮”的關(guān)系討論表現(xiàn)為綜合多種理論而為之的特征。
“窮而后工”理論在宋元之際幾乎成為一種慣題。論家為什么深信“窮而后工”呢?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兩點 :
其一,處“窮”的狀況使得詩人有了冷靜思考的機會。詩人“相對退到社會的下層,對人生世相有更深刻的體察,對天地事物有更深的認識,從而寫出符合人情物理、引起讀者共鳴的優(yōu)秀作品”[10]。周裕鍇先生的此段話從“窮”對作者識力的改變角度揭示出了“窮而后工”理論存在的依據(jù)。
其二,處“窮”的詩人有清淡之氣,而詩乃“天地間清氣”。這種清氣,處窮的詩人有,富貴者多無。道璨《潛仲剛詩集序》云 :“詩,天地間清氣,非胸中清氣者不足與論詩。近時詩家艷麗新美,如插花舞女,一見非不使人心醉,移頃則意敗。無他,其所自出者有欠耳?!盵11]道璨直言“詩”乃清氣為之,更舉“插花舞女”之例來比喻富貴染身者欠缺清氣,故所作詩令人讀之“移頃則意敗”。又姚勉《彭仲珍吟稿序》云 :
韓退之云“富貴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狈蛟娬?,吊月之蛩之吟,吸露之蟬之嘶也。故惟窮者而后工,非燠綺繪而飫膏粱者所能也。或能焉,亦異矣。……予聞仲珍非窮苦者也,法當(dāng)在難工之科而乃工者,夫不醉心于世味之醲而留意于吟詠之淡也。非庸俗人所能及,況工之耶!*參見劉克莊《后村先生大全集》第260頁,四部叢刊初編。
姚氏為詩做了比喻定義,即“吊月之蛩之吟,吸露之蟬之嘶也”,“蛩吟”“蟬嘶”乃天籟之音,而特別強調(diào)“吊月”“吸露”,即是說蛩和蟬稟受了天地之間的清氣。后面提到彭仲珍處富貴而工詩,是因為他不同于庸俗的富貴人,而留意于“吟詠之淡”,也即是說,其有清氣。而這種惟務(wù)吟詠的“淡”,在一般情況下,卻基本為“窮”詩人所有。又戴表元《吳僧崇古師詩序》云 :
人之能以翰墨辭藝行名于當(dāng)時者,未嘗不成于艱窮,而敗于逸樂。何者?材,動物也。詩人之材其于翰墨辭藝動之,尤近而切者也。彼其營度于心思,綿歷于耳目,諷詠于口吻,辛苦鍛煉,百折而后,以其成言裁決而出之,而詩傳焉。其得之也勤,其發(fā)之也精,使有一毫昏憊眩惑之氣干之,則百骸九竅將皆不為吾用,而何清言之有乎?今夫世俗膏粱、聲色、富貴、豪華豢養(yǎng)之物,固昏憊?;笾沙鲆瞇5]122。
戴氏認為詩之所以成于“艱窮”,一方面是因為窮詩人用心“勤”而使詩才得以發(fā)之;另一方面,窮詩人無“昏憊?;笾畾飧芍保势淠馨l(fā)為清言。富貴者之所以不能工詩,根本原因就在于其有“昏憊?;笾畾狻倍鵁o清氣。
宋元之際的論家在闡釋詩之工致與否及“處窮”之關(guān)系時,不只是簡單地講“詩窮而后工”“詩能窮人”,而是有所反思的。之所以反思,是因為“窮而后工”理論的流衍,會產(chǎn)生誤導(dǎo)的效果,即會使人以為多作窮苦之語,詩就會達于工致。而這種誤導(dǎo)則是出于對韓愈“文章之作,恒發(fā)于羈旅草野”及歐陽修“窮而后工”的誤讀。因而有詩人所遭非窮,而故意做窮愁語。如歐陽守道《又題李云卿詩卷》所云 :“予見詩人多作窮愁羈旅之語,或所遇本不然,而猶寄托以致其思,詩必如此而后工耶?云卿之詩不然,甫開卷便得其《冬至》一詩,盎然大有生意,為吟諷數(shù)過。是日,盡卷讀之,能使予心寬舒怡愉,如得美食甘寢。信乎,詩有發(fā)于人!”[12]歐陽守道對詩人故意做窮愁之語而求詩工的現(xiàn)象做了質(zhì)疑,并舉李云卿之詩不故作為窮愁之語,反而使人“心寬舒怡愉”。
反思質(zhì)疑的聲音主要有 :其一,詩必窮者而后工,非通論也。如張伯淳《湖廣行省平章安南國王陳公詩序》云 :
唐韓子直以為 :“和平之音淡泊,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又謂 :“文章之作,每發(fā)于羈旅?!比魧⒁运鰹楣ぷ菊?。以余觀之,體之不同由所稟與見聞之異,豈皆緣所遇哉!杜子美稱特進汝陽王,為詞華哲匠。退之之于馬兆平,稱其變化魁杰。至于裴司空之佳句,馬仆射之《天平》篇什,所以贊美之者甚,至遐想當(dāng)時歡愉、和平之意,多未必愁思,而決非窮苦者也。今湖廣行省平章政事安南國王陳公來歸京闕,……夫以身被光寵,服食器用一出天家,不可謂羈旅愁苦。而其工好要妙乃若是,詎非得于天者然歟?……而工好要妙,隱然出于光寵服用之表者耶?[13]
張氏認為詩人稟有不同之氣,發(fā)于文章而風(fēng)格不一,而韓愈認為“愁思”“窮苦”之言“要妙”“易好”,有以所遇定工拙的意思,即有認為愁苦者詩必工的意思。而張氏舉了杜子美等作家在為佳句時,而身非處愁思窮苦例子。也即是以實例說明,工致之詩未必皆出于愁思窮苦之時。后又以陳公身被光寵而詩卻工致的例子,進一步證明“工好要妙”之詞,也可以“出于光寵服用之表”。而韓愈的言論,則是“詩窮而后工”的直接來源,否定韓愈,也即是否定了“窮而后工”。
又劉岳申《張文先詩序》云 :“吾友張文先以累世豐家,……其興致遠,故常絕倫。使人謂詩不能窮人,自文先始有是乎?!对娙倨坟M無出于王公大夫者?富且貴無如周公,詩安能使之窮哉?人有常言,詩人莫窮于子美。而善言富貴,古今未有如子美之工者。又不獨《杜位宅守歲》、‘三月三日’、‘長安水邊’此時此語為富貴,乃其許稷契、致君堯舜,直欲使天下皆為壽富康寧之民,此子美本志常常諷道之者。然則,詩必窮者而后工,亦非通論也?!盵14]劉氏以其友工詩而不窮,乃知“詩不能窮人”,又舉周公工詩之例,乃曰詩“安能使之窮哉”;又舉杜甫雖窮而有富貴語,更有富貴天下之民之大志,且語極工致,而進一步否定“詩必窮者而后工”,認為其“非通論也”。
其二,窮與命、時相關(guān),詩何能與?如辛文房《唐才子傳》卷10《鄭良士傳》云 :“舊言詩或窮人,或達人。達者,良士是矣。亦命之所為,詩何能與?過詩,則不揣其本也。”[15]315又卷10《孟貫傳》云 :“孟子曰 :‘予之不遇魯侯,天也?!撂崎_元,孟浩然流落帝心,和璧墮地。孟郊之出處梗概苦難,生平薄宦而死。今孟貫坐此詩窮,轉(zhuǎn)喉觸諱,非意相干,竟?fàn)柭駴],與前賢俱亦相似,命也。孟氏之不遇,一何多耶!”[15]497辛氏以為“處窮”乃命數(shù),指其為詩所累,非能探本也。而又以孟姓諸人之不遇,深深感慨,認為根源在命窮。
劉辰翁則將詩人之窮歸結(jié)于“命”與“時”,并做了區(qū)分。其《連伯正詩序》云 :
古之窮詩人稱子美、郊、島,郊、島以其命,而子美以其時?;蛟?:“時與命不同耶?”曰 :“不同也?!笔菇?、島生開元、天寶間,計亦豈能鳴國家之盛?而寒酸寂寞,顧尤工以老,則繇其賦分言之,亦不為不幸也。若子美在開元,則及見“麗人”,友“八仙”。在乾元,則扈從還京,歸鞭左掖。其間惟陷鄜數(shù)月,后來流落田園花柳,亦與杜曲無異。若石壕、新安之睹記,彭衙、桔柏之崎嶇,則意者造物托之子美,以此人間之不免而又適有能言者,載而傳之萬年,是豈不亦有數(shù)哉!不然,生開元、天寶間有是作否?故曰 :“時也,非命也。”世變又衰,求如子美當(dāng)時不可得,而厄窮過之,如故人連伯正乃未嘗與于一命之士,而長吟坐嘯,凄其千百,其詩其命如此,殆合古今窮者而為一人[16]。
劉氏認為子美與孟郊、賈島之窮不同,子美之窮乃為時所致,即遇承平則“友八仙”“扈從還京,歸鞭左掖”,亦能為“鳴盛”。遇世亂,則言瘡痍,乃造物“以此人間之不免”托于“能言者”也,其窮乃亂離的時勢所造成。而郊、島則不同,其乃命窮,因為其“賦分”所致,雖生于盛世,亦不能“鳴盛”,只能“寒酸寂寞”“工以老”,也即是說其天分低,賴于苦吟,因其吟苦,所以命窮。其后又以“故人連伯正”之詩工命窮為例,認為“其詩其命如此,殆合古今窮者而為一人”。
其三,“窮而后工”是專指一類人而言,如“放臣出子”,是就人“已然之窮達”而征驗于詩所得出的結(jié)論,這就從立論依據(jù)上駁斥了該觀點普遍性。
虞集以“觀水”為喻,來說明有關(guān)“窮而后工”的理論是具有片面性的。其《李景山詩集序》云 :
古之人以其涵煦和順之積,而發(fā)于詠歌。故其聲氣明暢而溫柔,淵靜而光澤。至于世故不齊,有放臣出子、斥婦囚奴之達其情于辭者,蓋其變也,所遇之不幸者也。而后之論者,乃以為“和平之辭難美,憂憤之言易工”,是直以其惑之速而激之深者為言耳。盍亦觀于水,夫安流無波,演迤萬里,其深長,豈易窮也?若夫風(fēng)濤驚奔,龍石險壯,是特其遇物之極于變者,而曰 :“水之奇觀必在于是,豈觀水之術(shù)也哉!”[17]
虞氏認為“放臣出子、斥婦囚奴”因其“所遇之不幸”而“達其情于辭者”,是人情之變,是特例,不當(dāng)作為“和平之辭難美,憂憤之言易工”的理論依據(jù)?!盎笾佟保汀昂推街~”而言,指人在歡愉的境地容易流于逸樂?!凹ぶ睢本汀皯n憤之言”而言,指人在處窮的境地情緒容易流于怨懟。而“和平之辭難美,憂憤之言易工”正是針對此兩類人而發(fā)的,所以虞氏云“直以”,即是說后之論者僅僅針對這兩個特類(也即“變”),就發(fā)出“和平”“憂憤”的論斷,是失之偏頗的。所以“憂憤之言易工”等論,是以特例賅全。并用水作比喻謂“安流無波”乃是常態(tài),“風(fēng)濤驚奔”乃是變態(tài),不能以變態(tài)之偏而賅常態(tài)之全。又如歐陽玄《鎦執(zhí)中詩序》云 :“今人往往因人已然之窮達,而求之于詩,謂達者之詩,從容而有余。窮者之詩,戚促而不足?!盵18]歐氏也是從立論根據(jù)方面來說明“窮而后工”的片面性。
宋元之際的論家在對“詩能窮人”這個慣題進行討論時,于沿襲中頗有拓展。其一,他們有區(qū)別地看待這種觀念,認為有的人處窮是與詩有關(guān)系的,如孟郊、賈島。一味苦吟,純?yōu)榭嗾Z,久之生成一種心理暗示,從而影響到他們的處世方式,進而妨害通達;而有的詩人“處窮”則是由于“時”所造成(如杜甫),其詩工多半是由遭遇坎坷而激發(fā)創(chuàng)作沖動促成了筆鋒上成功,成為造物所托的能言之人。其二,論家認為詩可以作為一種窮通與否的征兆,孟郊一生處窮,其“詞可以痛哭”而“不知哀何人”,這種苦語不自覺地發(fā)自肺腑而莫知所以,頗有“詩讖“的意味。從而由“詩能窮人”走向有人“因詩而窮”。當(dāng)然,他們也對這個慣題進行了種種質(zhì)疑反思,認為一偏之見,專意放臣出子一類“窮”人,非能探本,非通論也。
[1] 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162.
[2] 何夢桂.潛齋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88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460.
[3] 陳郁.藏一話腴[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65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4] 姚勉.雪坡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8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260.
[5] 戴表元.剡源文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9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6]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廖德明校點.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 :125.
[7] 費君清.詩工命窮——論南宋江湖詩人的悲劇人生[J].浙江大學(xué)學(xué)報 :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5(6) :143-151.
[8] 鞏本棟.“詩窮而后工”的歷史考察[J].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 :社會科學(xué)版,2008(4) :19-27.
[9] 衛(wèi)宗武.秋聲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8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702-703.
[10]周裕鍇.宋代詩學(xué)通論[M].成都:巴蜀書社,1997 :120.
[11]道璨.柳塘外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8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816.
[12]歐陽守道.巽齋文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83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594.
[13]張伯淳.養(yǎng)蒙文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9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443.
[14]劉岳申.申齋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04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81.
[15]辛文房.唐才子傳[M].傅璇琮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7.
[16]劉辰翁.須溪集[M].段大林點校.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 :175.
[17]虞集.道園學(xué)古錄[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07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72.
[18]歐陽玄.圭齋文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10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63.
[責(zé)任編輯賈馬燕]
PoeticalTheorists’InterpretationofandReflectionon“PerfectionafterPoliticalAdversity”DuringSongandYuanDynasties
XUE Bao-sheng
(SchoolofTeacherEducation,ChengduUniversity,Chengdu610106,China)
“Perfection after Political Adversity” was a common proposition, but it aroused poets’ resonance and considerable controversy at the particularly impoverished stage during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Poetical theorists attempted to interpret it, having promoted its theoretical development. Among numerous interpretations, some extended the theory, others analyzed its reasons, and still others were skeptical of it, reflecting on the roots of impoverishment and the theory itself. Reflective thinkers held that those, in favor of it, were more inclined to judge by poets’experiences, and to conclude from their poverty, which was, to some extent, related to their fate and times in which they lived.
during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Perfection after Political Adversity; impoverished poets
I206.09
:A
:1001-0300(2017)04-0090-06
2016-11-01
薛寶生,男,甘肅平?jīng)鋈耍啥即髮W(xué)師范學(xué)院助理研究員,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論、唐宋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