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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小說《狗》的敘事解讀

2017-01-28 10:50周翔華莆田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福建莆田351100
名作欣賞 2017年2期
關鍵詞:視點敘述者巴金

⊙周翔華[莆田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 福建 莆田 351100]

小說論叢

巴金小說《狗》的敘事解讀

⊙周翔華[莆田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 福建 莆田 351100]

《狗》是巴金自己比較滿意的一個短篇小說,其敘事頗為獨特。《狗》從內容到敘述語言,都可以說是頗具怪誕色彩的。原先的敘述是在“人”的視點上進行的,隨著敘述身份從“人”到“狗”的轉變,視點相應改變,許多令人啼笑皆非、荒誕不經的故事由此引發(fā),作者濃烈的諷喻意味寓于其中,同時也流露出心酸的悲憤情緒。

人 狗 敘述身份 視點轉換 荒誕不經

小說《狗》最初發(fā)表在1931年的《小說月報》第22卷第9號,是巴金自己比較滿意的一個短篇。它與巴金的其他許多作品不同。筆者在讀《狗》這一作品的時候,深深地為巴金在小說中獨特的敘述所吸引,在反復地摩挲品味之后,筆者嘗試著對小說的敘述這一藝術特色進行分析。

《狗》從內容到敘述語言,都可以說是頗具怪誕色彩的。作品涉及舊中國社會的一個深沉的主題:20世紀30年代的一個普通中國人,其社會地位竟卑微到連狗都不如的地步。從作品的標題以至開頭對“我”的介紹,都流露了作者對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感情,揭示了作者對當時社會普通中國人的生存處境的思考。也許,小說中全部描述的寓意和情緒,可以用作品敘述者的一句話來概括:“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得意地以為自己是一條狗,或者狗一類的東西。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連做一條狗也不配。”這就是“我”的生存處境。

于是作品的敘述圍繞著這原先的“得意地以為”的假定或確認展開。

這種否定首先在“人”的視點上進行,敘事身份是第一人稱“我”。“我”有“我”的經歷,“我”是千百萬人中間的一個,是舊中國最底層的一個孩子,而且命定了要在那些人中間活下去,是一個具體實在的人。然而,求學遭拒絕,又寒又餓又孤單的處境使“我”懷疑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個人”。疑惑日益增加,“我”曾試圖從神身上尋求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他也不肯給我一點指示”,“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一個人,不過是狗一類的東西”。在這里作者很清醒地告訴我們這樣一個真實:敘述者“我”作為一個正常的人,對生活有著種種正常人的需求,如“我”想去讀書,“我”需要精神上的慰藉,這些顯然是狗這一動物所不需要的。這些都是在一種正常的規(guī)范狀態(tài)下進行的敘事。

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關于人的需求層次理論的“金字塔”中,由下而上的層次排列是:生理需求包括衣食住行,安全需求即所謂生活有保障而無危險,歸屬和愛的需求(與他人親近,受到接納,有所依歸),尊重、審美和自我實現(xiàn)的需求。在這一切需要中生理需求是最基本的。一個人在吃不飽穿不暖生活毫無保障或一無所有的情況下,通常對食物的需求是最強烈的,這一生理需求將支配他的動機。一個極端饑餓的人,他的動機就是吃飽肚子。這時別的愿望會被忘掉或退居次要地位。生活把人逼進深淵,“我”只能爬行著生存。為了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我”顧不上尊嚴,決心像出賣東西一樣出賣自己,要像狗一樣討骨頭。從生存處境看,敘述者“我”與“狗”之間有著驚人的質的相似,同時,“我”也注意到自己與狗相比,有不如狗的地方。狗有人收留,有骨頭啃,可忠心地伺候主人,而敘述者“我”卻沒有人肯收留,“不知道自己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年紀,不知道父親,不知道母親”,“我是一件遺失了的東西”,沒有歸屬感,狗都要比自己強。

于是,“我”內心深處萌發(fā)了想做一條狗的愿望。那樣情景下的人想著做狗,是符合情理的,也是“隱含作者”對敘述者的認同。

在這里,一向只把小說當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自稱從不追求單純的寫作技巧,也無意登臨文學殿堂的巴金,為了“找尋最適當?shù)乇磉_自己思想感情的形式”,卻也有“變形記”的手法。“敘述視角的參與和轉換”與“敘述人稱的變形和分化”在《狗》這一小說中恰如其分地得以運用。作者充分馳騁自己的想象力,竟成全了“我”的愿望。作品在第二節(jié)中通過改變敘事者身份的方式,竟讓“我”順順當當?shù)禺斄斯?。“我”的體態(tài)竟然如同獸類了,像狗一樣匍匐爬行,像狗一樣啃一點剩骨頭。

這種夸張的變形在“我”看來似乎是“身份”得以提升,實際上作品呈現(xiàn)出的效果是更加戲劇性了。人被弱智化了,從“人”的位置降低到“動物”的位置上去,作品中的視點也就從“人性”轉移到了“動物性”和“奴性”上。里蒙·凱南在《敘事虛構作品》一書中傳達敘述的結構為“敘述交際場合的關系”:隱含作者(implied author)→敘述者(narrator)→受述者(narrater)→隱含讀者(implied reader)(真實作者和真實讀者嚴格上不歸入這個傳達敘述的結構里),而其中的敘述者在這個場合里是扮演著最重要的角色的?!肮贰痹谶@里扮演著一個重要的角色:以狗的眼光看待周圍環(huán)境中某種具有象征意義的人(受述者),因此從作者傳給讀者的感覺也就特別的奇特。這不由地讓我們想起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小說的主人公是貓,以貓的眼睛看世界。雖然這都屬于作家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一大突破,不拘一格,因物賦形,同樣都是以動物的眼睛看待“人的世界”,但兩者的藝術處理方式卻有明顯的不同。漱石的《我是貓》更多地賦予“貓”以“人性”而且是“社會性”,文中的貓公博學多識,通曉天地古今,可謂神通廣大,才高識卓,卻又公正銳敏,很富于哲理,精于辭辯,對人類的弱點諷喻得十分透骨,這當然是神貓、圣貓了。以它的眼睛看世界,悲痛化為笑聲,怎能不尖酸刻薄。而巴金則賦予“狗”以更多的“自然屬性”即動物性,凸顯作為原先的敘述者的“我”與當前的敘述者的“狗”同作為生物而有共同的最起碼的求生本性。事實上,“狗”在文中是一種泯滅尊嚴、卑賤恥辱的“存在”,是為“周圍環(huán)境中的某種具有象征意義的人”歧視的。以它的眼光看待是非顛倒的不平等的世界,一切不合理的現(xiàn)象往往變得見怪不怪。

因此,隨著敘述身份的改變,作者的視點也就相應改變,這時候視點是在狗的“奴性”上進行的。華萊士·馬丁關于視點在敘述中起著決定性作用,有過這樣的論述:“在很多情況中,如果視點被改變,一個故事就面目全非,甚至無影無蹤……敘事視點不是作為一種傳送情節(jié)給讀者的附屬物后加下去的,相反在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敘事作品中,正是敘事視點創(chuàng)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乃是情節(jié)本身。”文學創(chuàng)作找到一個合適的視點與拍電影時決定攝影機位置的重要性可以相提并論。如果改變視點,則一個故事就面目全非。巴金正是找到狗的“奴性”這一與人的相似面作為視點,淋漓盡致地刻畫了當時人們“想做奴隸而不得”的特點。

由于視點的改變,作品的敘事也由一個正常的規(guī)范的狀態(tài)向不正常的不規(guī)范的狀態(tài)轉變,許多令人啼笑皆非、荒誕不經的故事由此引發(fā)。作者濃烈的諷喻意味也就寓于其中,同時也流露出心酸的悲憤情緒。

作品中有多處敘事是以這種“面目全非”的變異形態(tài)出現(xiàn)的:“我爬在地上,我用雙手雙腳爬行。我搖著頭,擺著屁股,汪汪地叫著。”又如:“有一天,我卻看見那雙腿的旁邊躺著一條白毛小狗,它的臉緊偎著雙腿,而且它還沿著腿跳到上面去,我想:‘這不一定人才可以呢!小狗也可以的。’這樣想著,我就向著那雙可愛的雙腿跑過去,還沒跑到,不知從什么地方來了一只手抓住我往地上一推?!庇秩纾骸拔遗涝诘厣?,緊緊地抱住它跟它扭在一起,它咬我,我也咬它?!薄?/p>

這種敘述是包含反諷意味的。表面上看是“兩狗爭寵”,讓人覺得很可笑,也很滑稽,也似乎是狗的意識被強化,人的意識被作者忽略了,淡忘了。但其實不然,巴金這樣不動聲色的敘述,既突出了狗的心態(tài)、狗的眼光,又更深入地探討了人的心態(tài)、人的意識。按“我”的思維邏輯推演的話,應該是“我”既然得不到人的待遇,做人不成,那做狗吧。雖然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積淀中,狗有許多不堪入目不甚光彩的地方,如“狼心狗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喪家之犬”等含義,但又誠如前文所述,狗的確有許多令“我”羨慕之處,所以“我想做狗”?!拔摇钡靡獾匾詾椤拔摇笔枪?,那么理應享有狗的種種“待遇”:就應該像白毛小狗那樣臉可以“緊依著雙腿”嬌憨地享福。但當“我就向著那雙可愛的雙腿跑去”的時候,卻有“一只手抓住我往地上一推”,打碎了“我”的美妙憧憬。做狗也不成,這是殘酷而可悲的,卻又是滑稽好笑的,也是令人無比心酸的。

縱觀作者的敘述,這一邏輯思維顯然是謬誤的。事實上,“我”是人,怎么會變成狗呢?若嚴格按照現(xiàn)實生活的邏輯而論,“我”所謂的道理顯然都是悖謬和荒誕的,都是違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情人理的,但卻不是不真實的?!盎恼Q”一詞在《簡明牛津詞典》中的本義是:不和諧。缺乏理性或恰當性的和諧,顯然與理性相悖,因而是可笑的、愚蠢的。而“荒誕不經”則指不正常不合情理,違背正常人感情的,但不是“荒誕不真”。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當一個人彎腰從胯下看待世界的時候,他會發(fā)覺一個很怪異的現(xiàn)象:這是一個顛倒的世界。從某種程度上說,它是不正常的不合情理的,但又往往會讓人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更為真實的一面??ǚ蚩ā叭俗兗紫x”的變形不但沒有讓我們感到事物虛擬的外在的不真實性,反而讓我們體會到更為深刻的真實,即內在的合情合理性。在卡夫卡看來,這樣的悖謬和荒誕正是現(xiàn)代人的一種處境,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劇性處境。

為了達到入木三分的諷刺功效,在《狗》一文中,作者還將狗的視角與人的敘述做巧妙的穿插。做人不成做狗,做狗不成那又做什么?做人?作者正是以人的心態(tài)寫狗,人樣的狗;又以狗的心態(tài)寫人,狗樣的人。小說敘述者“我”就在人與狗之間悲哀地徘徊著,心仿佛受了許多許多的傷,卻也說不出來。而真正把小說探討的心理層面和主題推往縱深方向發(fā)展的是由敘述者對第四節(jié)、第五節(jié)“人狗大戰(zhàn)”的描述來完成的。這也是一出諷刺劇。在“我”與小白毛狗、“我”與上等人的沖突中形成了這樣一種非人間的怪誕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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