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學(xué)知

千青和杰良在景區(qū)的黃桷樹下唱歌。

千青坐在輪椅上，坐得很直，雙眼溫和地看著過往的游客，臉上露著燦爛的笑容。

他們聲情并茂地唱著一首又一首歌。過往的游客聽著優(yōu)美悅耳的歌聲，看看千青那切了雙肢的殘腿，看看千青那燦爛的笑容，又看看兩人的默契和恩愛，心里立刻蕩起一些美好的贊許。

這歌聲好動聽。

瞧，多堅強，沒有雙腿還這樣笑容滿面！

這笑容好感染人！……

過往的游客贊不絕口。

旁邊擺地攤的老婦人抬起頭對游客說,她一直都是一張笑臉，笑容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受了感染的游客便情不自禁地打聽起千青的故事來。

2007年千青畢業(yè)于舞蹈學(xué)院，畢業(yè)后辦了一個舞蹈培訓(xùn)班，很火。價值的體現(xiàn)使她活力四射，使她朝氣蓬勃，宛如盛開的玫瑰。追她的男孩子成群結(jié)隊，她選中了一個，是畢業(yè)于中文系的研究生，在政府部門工作，人長得帥不說，還很有智商，很有理想，很有抱負。兩人的興趣愛好也十分相投，千青喜歡聽馬頭琴，他也喜歡聽馬頭琴，千青喜歡讀世界文學(xué)名著，他也喜歡讀世界文學(xué)名著。遇上這樣一個男朋友，千青感到無比的喜悅，生活充滿了陽光，心里充滿了希望，仰頭是藍天白云，低頭是鳥語花香。她常常依偎在他那結(jié)實而又溫暖的懷里憧憬著未來，規(guī)劃著未來。誰知一場大地震破壞了一切，毀滅了一切。

5·12那天是她永生難忘的一天。那天，千青下午兩點鐘就驅(qū)車到排練廳去壓腿，剛練不久就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她第一個反應(yīng)是地震。沒錯，是地震！震感越來越強烈。桌上的音箱“叭”的一聲倒了，接著“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一切都在搖動著，猛烈地搖動著，像被一雙雙無形的魔掌在猛烈地推搡著。她沒有定力，身子不受她自己控制，不由她自己掌握，東偏一下，西倒一下，像個醉漢似的。窗戶、房屋都響起巨大的撕裂聲，像猛獸的咆哮，像魔鬼的怪叫，像原子彈爆炸。一聲聲撕裂的慘叫，一聲聲破碎的巨響，讓人驚恐萬狀，讓人魂飛魄散，讓人覺得世界末日到了。千青拉著扶桿，拚命地站起來，艱難地往外跑，她以為跑出排練廳就安全了，誰知一幕幕慘劇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街道上的人慌亂地跑著，驚恐萬狀地叫著。一幢幢鋼筋水泥筑成的樓房，瞬間就倒塌了，發(fā)出轟轟隆隆的巨響，揚起一股股塵土。千青完全驚呆了，嚇傻了，像置于一場惡夢的境界中，想跑又邁不動步，想喊又喊不出聲，像一尊雕塑似的。她完全沒有一點意識，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人被倒塌的樓房壓死，被飛來的磚砸死，被倒塌的房屋掩埋。

巨大的恐懼裹緊了她的身心。

千青的心在碎裂般地疼，千青臉上的淚水在傷心地滾落。

街道旁的一幢樓房像醉漢似地搖晃著，以一種巨大的毅力與強烈的地震抗?fàn)幹亲罱K還是慘叫著傾斜下來，一塊塊磚頭像布陣似的飛打下來，眼見千青就要被亂磚擊打，就要被亂磚掩埋，千鈞一發(fā)的時候，一雙手攥著她飛也似地朝一邊跑去。跑到一個開闊地，那人停下來，放開了她。那是一個年輕男人，臉上滿是塵土。他對她說，這里比較安全，你就在這里呆著。說罷轉(zhuǎn)身往城中跑去。望著他那厚實的背影，看著他那沉穩(wěn)矯健的步伐，她知道他又救人去了。她的心一熱，力量頓時注滿了肢體，意識立刻恢復(fù)過來。媽媽，媽媽還在家里午休！恐怖襲上心來，她哭叫著往家里跑。一路上都有亂磚飛擊，亂物飛撲，但是她不怕，她要去找媽媽，她要去救媽媽。她在亂物中穿梭，她在余震中艱難地前行。不知花了幾個世紀(jì)的時間她才走到小區(qū)。小區(qū)不見了，家也不見了，很多樓房都倒塌了，他們家的樓房也坍塌了一部分。她站在廢墟中喊著她的媽媽。媽媽的聲音從傾斜的樓房里傳了出來，驚喜的淚水從千青的眼里流了出來。

千青爬上廢墟去救媽媽。媽媽慌忙搖著手說，千青你別來，別來！危險，危險呀！

千青不可能不救媽媽，再危險她也要爬上去救媽媽，哪怕是犧牲自己。媽媽是生她養(yǎng)她的人。九個多月的懷胎之恩，十個多月的哺乳之情，二十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她怎么能忘記？她怎么能不報答？她艱難地往樓上爬，余震一次又一次，樓房像狂風(fēng)中的樹枝劇烈地搖擺著，發(fā)出巨大的嘶鳴聲。磚塊、塵土和物件不停地往下飄落。千青扶著破壁殘垣一步一步地向母親爬去，用巨大的母子之情抗拒著內(nèi)心的恐懼。

母親被千青感動了，她沒有想到她的女兒會這么孝敬，她沒有想到她的女兒會這么勇敢。情和愛灌注在她的心里，驅(qū)散了恐懼和絕望，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她振作起精神朝女兒走去，但是她的雙腿不聽使喚，軟軟地怎么也邁不動步。

千青經(jīng)過無數(shù)險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媽媽背下了樓。千青累了，累得筋疲力盡走不動了。媽媽從她的背上滑落下來，掙扎著要自己走。千青扶著她，像小時候媽媽扶著她一樣，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走得步履蹣跚。

媽媽被地震的驚駭和殘酷嚇得渾身發(fā)抖，雙腿發(fā)軟，邁不動步，每走一步都要千青付出很大的勁幫助她。她成了千青脫離危險的累贅。她覺得這樣走下去是走不出險境的，到頭來兩人都會被亂物砸死。她抱著街道旁的一棵樹對千青說，你走吧千青，你快走吧！我在這里等你的爸爸！

千青拉著媽媽哭著說，媽媽，我不可能扔下你一個人走！

媽媽理順千青頭上那染滿血跡的亂發(fā)，撫摸著千青那滿是血跡滿是黑灰的臉，流著淚說，媽媽知道你是個孝子！媽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的路還長！你還很年輕！快走吧啊孩子！

千青拉著媽媽流著淚說，世界上有誰能不管自己的媽媽而只顧自己逃命呢？媽媽，快跟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媽媽說，千青我走不動了，我不能成你的累贅。快跑！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快走呀孩子！余震又要來了！聽話！

千青流著淚雙腿跪下仰望著媽媽說，媽媽，你是我的媽媽，我怎么能忍心丟下你不管！

快走呀孩子！

媽媽，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們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媽媽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女兒的一片忠誠與孝心，她把女兒拉起來，在女兒的扶助與保護下努力前行。

余震又來了，震感非常強烈，整個城市飛沙走石，樓房的倒塌聲震耳欲聾。千青扶著媽媽，盡力躲避著倒塌的樓房，盡力躲避著飄落的磚塊。但是千青是凡人，她沒有神仙的能力，抗拒不了大地震的殘酷毀滅。千青有一米六七，媽媽只有一米五幾，她扶著媽媽，用高高的身驅(qū)為媽媽擋著飛來的物件與磚塊，她的頭、背和手臂都被砸傷了。經(jīng)過一段樓房密集區(qū)，千青特別怕，怕她為母親擋不開倒下來的重物，她一邊扶著母親逃離，一邊警惕地觀察著街道兩旁。街道左側(cè)一座高樓發(fā)出絕望而又痛苦的嘶鳴聲朝著她們奔跑的方面慢慢地倒塌下來，千青驚叫著發(fā)揮出超人的力量拉起媽媽飛跑，然后把媽媽朝前一推，媽媽逃過了災(zāi)難，她的雙腿卻被水泥板壓住了，砸斷了。

千青的雙腿殘了，從膝蓋上端截肢。千青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為自己的命運痛苦、悲嘆。她的爸爸和男朋友被掩埋在辦公室里，媽媽精神失常（媽媽的劇痛不是爸爸的遇難，而是眼睜睜地看著女兒的一雙美腿被砸壓，被截肢）。千青每天都要照顧媽媽。沒有雙腿行動很不方便。好在有鄰居的幫助，好在上帝賜予了她一個杰良。

杰良與千青原來住在一個小區(qū)，地震前夕讀研剛回來，在家考公務(wù)員。5·12那天他救了很多人，其中有千青。地震前他們誰也不認識誰。他們的相識是在病房里。她住院的第二天，他也被抬進了病房，住在她左側(cè)的病床上。她側(cè)臉看著他，他的頭上身上綁滿了紗布，傷勢十分嚴(yán)重，人處于昏迷狀態(tài)。他的身上背著鎮(zhèn)痛泵，嘴上吸著氧，手上輸著液，身上貼著監(jiān)測儀。她默默地為他祈禱。深夜的時候他醒過來了，望著屋頂愣了一陣，像在辨別自己在什么地方，像想起了所發(fā)生的一切。他痛苦而又艱難地左右側(cè)著頭看，當(dāng)他看到她時他的眼里發(fā)出一道復(fù)雜的光亮，是你？你怎么也受傷了？

千青從他那浮腫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熟悉，睜著雙眼疑惑地看著他。他沒有力氣說下去，劇烈的疼痛折磨著他。

幾天后他的傷勢有所好轉(zhuǎn)，漸漸地下床開始活動起來。千青側(cè)臉看著他，他有一米七幾，不胖也不瘦，五官長得很端正。千青的心里“咯噔”一下，多么帥氣多么酷的一個小伙子?。∷圃嘧R。是在哪里見過呢？千青翻動著眼珠半天也沒有想起來。她注視著他在病房里走動的身影，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去時，她看著他的背影，心猛然一動：怎么這么熟悉！是在哪里見過！是夢里？不是。是在哪里呢？她努力想著，在腦海里在心海中搜尋著，想起來了，終于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救她的人。

這天夜里，她睡不著，傾聽著隔床的動靜。深夜的時候她聽見他在被子里哭泣。她的心像被一件重物擊了似的，緊縮起來。她抬起上半身，探過身去壓低聲音對他說，嗨，你怎么了？

抽泣聲停止了，片刻后他露出臉來，側(cè)臉看著她說，你沒睡嗎？

病房里的燈光很幽暗，沒有一點精神，帶著幾多的憂傷。

她借著幽暗的燈光看著他那滿是悲傷的臉想問他家里的情況，但是她不敢問，怕引起他心里的傷痛。從他的哭聲中，從這些天不見一個親人來看望他來守護他她就知道他的家人全部遇難了。

吵醒你了吧？他歉意地說。

她搖搖頭。一時兩人都不說話，聽著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屬的鼾聲。

她閉上雙眼想睡，但雙耳卻集中精力聆聽著他的動靜，他沒有睡，仍然在悲傷，仍然在心里哭泣。她側(cè)過身看著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的他說，聽點音樂吧。

他手機里有音樂，也帶得有耳麥，但是他不想聽。巨大的悲痛攥著他的心。他坐起身穿衣服。

她看著他問，到哪去？

我出去走走。他一邊穿鞋子一邊回答她說。

她看著他走出病房，心里想，要是自己能走，一定陪他出去感受夜晚的寧靜，呼吸夜晚的清氣，仰望夜空，看天上的星星，看天上的月亮。

自從他一走出病房，她就不停地看手機上的時間，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他都沒有回來。她開始擔(dān)心他，怕他出意外。她想出去找他，但是她沒有雙腿，她想給他打電話，但是她沒有他的手機號。

外面起風(fēng)了，接著下起了大雨，她支撐起身子喊著臨床的病人家屬。但是沒有喊醒，她急得滿頭大汗，她必須盡快請一個人去把他找回來，他的身體還很虛弱，淋了雨會感冒的。她按了床頭上的鈴，一個三十多歲的護士跑來，冷漠地問：什么事？

她指著左邊的空床說，請你去找找他吧！

護士皺著眉頭問，他到哪去了？

千青搖著頭說，我不知道。他說他到外面去走走。

護士冒火地說，神經(jīng)病呀，有夜游癥呀，深更半夜還出去走。說罷氣沖沖地走出了病房。

外面風(fēng)越吹越大，雨也越下越大，時而還有雷鳴電閃。天動怒了，不知是對地球動怒還是對人動怒。地震后，這樣的狂風(fēng)暴雨，這樣的電閃雷鳴時常出現(xiàn)。

千青支撐著身體探著頭看著病房門口，深夜三點過，他終于回來了，一身淋得透濕了。

她像他的親人似的責(zé)備他說，你看你淋得像個落湯雞似的！快過來，我給你擦擦。

他站在他的病床前愣愣地看著她。

她探著身子，伸過手去把他拉在自己的病床前，用她的衣服擦著他頭上和身上的雨水，說，下雨了也不知道回來！自己的身體都不知道愛惜！你的爸爸媽媽和你的女朋友都不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他們希望你活得快樂活得開心！我的爸爸和我的男朋友也被地震帶走了，很多人的親人都被地震帶走了，但是我們不能被悲痛擊倒，我們必須要學(xué)會堅強，必須要戰(zhàn)勝痛苦，化悲痛為力量！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我們的路還長！我們要用行動告慰已故的親人，告訴他們我們活得很好。只有這樣他們在九泉之下才安心，才放心！只有我們振作起來才算真正對得起他們，才能讓他們安息！

淚水從他的眼里奪眶而出。他的爸爸媽媽，他的女朋友，他的所有親戚都在這次地震中遇難了，大地震奪走了他的親人，沒想到一個失去雙腿的女孩卻如此關(guān)心他。他握著她的手，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讓那帶著他內(nèi)心感動的淚水像春雨一樣浸潤著他們緊握著的手。

從那以后，他就成了她的雙腿，每天輸完液，他就幫她拿東拿西?？樟司屠首幼谒牟〈睬昂芡度氲亓闹Ｋ偸潜凰恼Z言所打動，他總是被她的笑容所感染。

二十多天后，他出院了，他說，我后來，卻要先出院。

她笑著說，你比我幸運。

他呆呆地看著她，再次被她臉上的笑容所感動。

她見他癡癡地看著自己，臉一下紅到了耳根。

他說，我叫杰良。這是我的手機號和住址，有事給我打電話。

她接過他手里的紙條一看，笑著叫了起來，天哪，原來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

兩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小區(qū)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家園毀了可以重建，當(dāng)國家為他們建設(shè)新家園的時候，他們彼此都選擇對方為鄰居。

他們彼此都有些離不開對方了。杰良每天都喜歡聽千青唱歌。千青的歌聲很優(yōu)美，很動聽。聽著她的歌聲他不想去考公務(wù)員了，潛意識里她已經(jīng)是他的親人了，是他唯一的親人。經(jīng)歷過大地震的人，沒有什么比親人更為重要。

一天他走進千青的家里。千青熱情地叫他坐，并給他沏茶。杰良掃視著屋里，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千青的媽媽精神失常，什么都要千青照顧。這時她從里屋散亂著頭發(fā)走出來，千青拉她坐下，給她扣好衣服，又給她梳頭，一下一下地幫她梳著頭發(fā)，像小時候媽媽幫她梳頭發(fā)一樣。

你怎么還呆在家里？千青問。

杰良癡癡地看著她，不說話。

千青抬起頭看著他又問，考公務(wù)員什么時間？

考試已經(jīng)過了。他淡淡地說。

怎么沒有聽你說過。

我沒有去參加考試。

為什么？

我不想考公務(wù)員。

為什么？

我不想離開你。

梳子從千青的手里掉了下去。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對于杰良她一直不敢有非分之想。杰良長得那么帥氣，品格也好，又是研究生，前途十分遠大。而自己呢，沒有雙腿，沒有前途，還有一個精神失常的媽媽。不管從哪方面她都配不上他。今生今世她千青只能做他的朋友，只能做他的鄰居。能做他的朋友能做他的鄰居就已經(jīng)不錯了，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她抬起頭望著窗外幽幽地說，杰良，你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你不應(yīng)該這樣。你不能這樣傻，你不能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杰良把梳子撿起來遞給千青，說地震前你說這些話還有一些道理。5·12大地震讓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女友，失去了所有的親人。現(xiàn)在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親人更為重要。千青我愛你！在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你給了我安全給了我溫暖，在我沒有勇氣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時是你給了我勇氣，在我走不出失去親人的陰影時是你給了我陽光給了我歡樂！

千青的心里注入了喜悅，注入了甜蜜，注入了幸福。但是她不能太自私。他對她的好她領(lǐng)了，他對她的愛她會深深地存入她的心底，感動一輩子，幸福一輩子，甜蜜一輩子，珍藏一輩子。她噙著一眶眼淚說，杰良，謝謝你！非常非常謝謝你！我一輩子都會記住你的好。杰良，這輩子我們只能做朋友，只能做兄妹，只能做鄰居。

杰良知道千青愛他，他早就從她的眼神和舉動中感覺到了。他知道她不答應(yīng)他是因為自己沒有雙腿。他雙膝跪在千青的輪椅前，拉著她的雙手，緊緊地握著，仰望著她那張美麗的臉深情地說，千青答應(yīng)我吧！千青我愛你！我喜歡聽你的歌聲！喜歡看你的笑臉！千青，我愛你，我就是你的雙腿！我要陪你一輩子！說罷他熱烈地親吻著她的手。

一股股電流傳遍千青的全身。情愛像狂潮一般不可遏制地激蕩在千青的心海里，她激動地捧著他的頭，狂熱地吻他的發(fā)，吻他的額，吻他的鼻吻他的臉。他的愛得到了回應(yīng)，更加激動不已，他站起身，將她一把摟入懷里，狂喜地親吻著，親得千青透不過氣來。千青全身的細胞都飛騰起來，飛到了高空，飛進了五彩池，進入夢幻般的仙境里。此時此刻，彼此感受著甜蜜，彼此享受著幸福，彼此譜寫著浪漫的詩篇。

媽媽驚駭?shù)乜粗鴥蓚€年輕人，辨別不過來，以為杰良在殘害千青，閃電般地從茶幾上拿起水果刀，憤怒地朝杰良的右手臂刺去。鮮血從杰良的右手臂上流了出來，千青被驚醒了，回到現(xiàn)實中。她推開杰良，轉(zhuǎn)動著輪椅進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傷傷心心地哭起來。杰良追過去敲打著門。千青沒有開門，哭著對門外的杰良說，杰良，我不能害了你，不能，不能啊。我們到此為止吧！

杰良說，千青，把門打開，把門打開好嗎？

千青說，快到醫(yī)院去吧。我求你了！

杰良說，你不開門，我就不去。

千青猛然把門打開，氣憤地沖著杰良叫道，你怎么是這樣一個不顧自己死活的人！說罷轉(zhuǎn)動著輪椅往外走。

杰良跟著她，不解地問，到哪去？

千青沒好氣地說，醫(yī)院！

杰良笑了，千青是愛他的。千青不可能拒絕他的愛。杰良跟在千青的后面高興地說，今天的天氣真好！

千青用力地轉(zhuǎn)動著輪椅快速地前行著，她恨不得馬上就到醫(yī)院。杰良的傷口肯定很痛。那把水果刀那么尖那么鋒利，媽媽用力又那么大，肯定刺得很深。她的心很痛很痛，傷口在杰良手上，卻痛在她的心上。媽媽怎么就不知道呢？杰良怎么也不知道呢？媽媽是個精神失常的人，她沒有理由生她的氣。怪只怪自己太粗心，沒有把刀藏好。而杰良呢，自己受了傷卻不管不顧，而來管她的情緒。這不是一個活脫脫的賈寶玉嗎？

杰良手臂受傷不能自己做飯，千青就叫他每日三餐在自己家里吃。這段時間千青成了杰良的手。千青總是做好吃的飯菜給杰良吃?？樟说臅r候千青就翻微信給他看。千青在手機上存了很多知識，比如《中國文化的香氣》《宋詞之美，沉香千年》《五個猶太人改變?nèi)澜纭贰段鞣秸軐W(xué)脈絡(luò)全圖》等等。

有一天千青突然問杰良，你是讀的什么系？

政治系。

千青知道凡是讀政治系的人都有一顆野心，想考公務(wù)員，當(dāng)官。千青說，我覺得你還是應(yīng)該去發(fā)展自己，實現(xiàn)你早日的愿望，實現(xiàn)你早日的夢想！

杰良嘆息一聲說，那已經(jīng)是過眼煙云，那已經(jīng)是時過境遷的事。

千青說，我覺得你還沒有完全走出陰影。杰良，你不能這樣悲觀！

我不是悲觀。大地震讓我覺得人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人生是多么的短暫。大地震改變了我的想法，讓我想成為一個哲人。一切的身外之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靈。千青，我要為自己的心靈而活。

千青說，杰良，作為朋友，我要說你幾句。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人是活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的親人已經(jīng)走了，我們活著的人還要生活下去，還要穿衣吃飯。杰良，我們應(yīng)該用我們自己的時間、自己的才智、自己的聰明和能力去實現(xiàn)我們的人生價值，創(chuàng)造更多的物質(zhì)條件，以此獲得美好的生活……

杰良打斷千青的話說，千青，你理解錯了，我不是一個頹廢的人，我不去考公務(wù)員并不是自暴自棄。不是！人生有很多條活路，有很多種選擇。考公務(wù)員并不是唯一的選擇，并不是唯一的活路……

千青打斷杰良的話說，你現(xiàn)在是怎么打算的？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對前途的規(guī)劃，但是杰良把話題轉(zhuǎn)開了。他說，今晚吃什么？

千青看著門外，限入沉思中。杰良說他不是一個頹廢的人，他說得對，他如果是一個意志不堅強的人，他會忍著失去親人的悲痛而忘我地去救人嗎？5·12那天中午，他兩點過走出家門，準(zhǔn)備去書店買書，剛走到小區(qū)門口大地震就開始了，他站立不穩(wěn)，感到整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山崩地裂。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潛意識地抱著小區(qū)門前的一棵大樹。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是地震時，他毫不猶豫地返身去救父母，就在這時，恐懼覆蓋了他的整個意識，他們的樓房舞臺設(shè)計一般地迅速往下沉。一樓不見了二樓不見了，他們家的三樓也不見了，瞬間被吞沒了。四樓以上發(fā)出巨響和嘶鳴，全部倒塌了！杰良大叫著往廢虛上沖。就在他傷心欲絕的時候，一個聲音從廢墟里響起：救救我，叔叔！

杰良的悲痛被這個聲音驅(qū)趕走了，他辨別著，尋找著發(fā)出聲音的地方。終于在一塊水泥板下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他撲在廢墟上，伸進手去，費力地將小女孩拖出來，快速地把她送到公園里。這個公園很大，很美，平時是休閑的娛樂場所，現(xiàn)在是人們的避難場所。杰良把小女孩送進公園，準(zhǔn)備在草地上休息一下，小女孩卻跑過來拉著他哭著說，叔叔快去救救我的爸爸媽媽吧！杰良一驚，需要他救的不只是小女孩一個，還有很多人。他站起身快速地投入到抗震救災(zāi)中。在他返回救人的途中時發(fā)現(xiàn)了呆立在路中的千青。

杰良記不清他救了多少個人，他顧不得吃飯，顧不得天黑，在廢墟中尋找著生命的跡象。他的頭上身上時常被亂物擊打，打得傷痕累累，打得鮮血直流，但是他不管不顧不怕。他把一個又一個人從廢墟里救出來，送到較為安全的公園里。直到第二天他被強余震中飛下來的磚塊砸得失去了知覺。杰良是堅強的，是勇敢的！那么，他是為了愛，為了她才不愿意走出門去發(fā)展自己。這不行，絕對不行。她必須盡快想辦法說服他，讓他離開她，放棄她，去奔他的錦繡前程。

杰良見千青不說話，將臉探在她的眼前問，想什么呢？想得這么出神。

千青從沉思中醒過來說，杰良，你一定要去發(fā)展自己，開辟自己的新天地！

杰良含情脈脈地看著千青說，你就是我的新天地。

千青抬起頭看著杰良說，謝謝你這些日子對我對我媽的照顧……

杰良覺得千青的話有些不對勁，煩躁地打斷她的話說，你沒頭沒腦地說些什么？！千青，我們相處這么久了，難道你對我還不了解？我的心思我的為人難道你還不明白？難道你還想把我拒之于門外，拒之于千里之外嗎？難道你還想把我推進沒有親人的痛苦深淵？杰良越說越激動，最后聲淚俱下。

千青覺得自己說不服他，哪怕把語言庫里的所有語言搬出來也無法說服他，也無法讓他放棄她。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吧。

這夜，千青早早地關(guān)了門。杰良來敲門，她不開門，說她累了想早點休息。杰良在門外站了很久很久，才悻悻離開。第二天早晨六點過又去敲門，敲了許久千青都沒有來開門，也沒有吱聲。一種前所未有的懼怕立刻涌上心頭。他用力推開門，屋里空空的，沒有千青，也沒有千青的媽媽。她們到哪去了？杰良在屋里屋外找了幾圈也沒有找到千青的身影。杰良急了，急得像瘋了一樣地亂踢亂叫，急得像獅子一樣沖著早晨的城市天空咆哮起來。杰良倒下了，倒在早晨的街道上。人們把他送往醫(yī)院急救。當(dāng)他被搶救過來后，他拉著每一個人問，千青呢？她們到哪去了？幫我去找找她們吧，求求你們了！所有的人都以為他精神失常了，嚇得遠遠地躲著他。

杰良在醫(yī)院住了兩天，又在家里躺了兩天，然后步履蹣跚地穿梭在城市的街道中，尋找千青。

剛剛重建的城市，很豪華很氣派，有一種直觀的美。但是沒有多少人氣，門面都是開著的，但是沒有熱鬧，很冷清。整個城市里依稀可見地震后的隱痛和悲涼。

杰良走到一家小食店，吃了一碗米粉，然后準(zhǔn)備繼續(xù)尋找千青。剛起身，他的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音。他以為是千青的短信來了，驚喜地摸出手機，一看是電信公司催他繳費。他失望地將手機放回包里，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了手機的定位系統(tǒng)。他迅速地打開手機聯(lián)通網(wǎng)絡(luò)，輸上千青的手機號。我的老天爺，他終于知道千青在哪里了。

他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趕到了千青隱居的地方。千青躲在鄉(xiāng)下的親戚家。她以為杰良這一輩子都找不到她。她沒有想到愛情的巨大力量是任何方法都抗拒不了的，沒有想到一個心里充滿著愛的人會付諸所有努力去找尋他心中的愛人，沒有想到高科技面前無難事，沒有想到手機的定位和導(dǎo)航是那么準(zhǔn)確。

她看著風(fēng)塵撲撲、憔悴不堪的杰良，悲喜交集，淚流滿面地說，你怎么這么傻！

杰良跪在她的面前，握著她的雙手傷傷心心地哭著，像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下午，杰良與千青在鄉(xiāng)村路上散步，千青坐在輪椅里，杰良推著她。杰良環(huán)顧著鄉(xiāng)村，感慨萬千。如今的鄉(xiāng)村很美！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改變了農(nóng)村的面貌，所有房屋都是規(guī)劃后建的，一排排樓房巍然屹立在公路兩旁，很氣派，出行也非常方便，像城鎮(zhèn)一樣，只不過規(guī)模要小一些。但是比城鎮(zhèn)美得多，城市的美是打造出來的，鄉(xiāng)村的美是自然的。綠的樹綠的竹綠的草覆蓋著整個山灣，像仙女的絲帶一般環(huán)繞著田野，環(huán)繞著房屋，環(huán)繞著鄉(xiāng)村里的每一個人。

為什么要來找我？你太傻了！你是世界上最傻最傻的人！千青說。

杰良說，你不覺得你問得幼稚嗎？你不覺得你說得可笑嗎？千青，我愛你我愛你！我要說多少遍你才肯相信？千青說，我這個樣子不配你，配不上你！你應(yīng)該找一個比我強無數(shù)倍的女孩。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天下女孩多的是……

杰良打斷千青的話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杰良，你不要這樣！你越這樣我的心里越難受。我殘缺的身肢承載不起你這份愛。說著千青又哭起來了。

杰良繞到輪椅前，蹲下身，拉著千青的手，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千青氣惱地說，你一個男人不能這樣沉溺在情愛中，男人志在四方。

杰良生氣了，站起身，轉(zhuǎn)過身去將路上的一顆石子踢下深溝，說：千青你如果覺得你是殘疾人配不上我，那么我現(xiàn)在就把自己變成殘疾人！說著就翻過公路旁的攔桿，準(zhǔn)備往下跳。

千青慌忙拉住他，哭道，別這樣嚇我好不好？

杰良回過身看著千青說，千青，我愛你，真的很愛你！我離不開你，真的離不開你！你離開我這些日子你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嗎？我簡直是生不如死！你知道思君不見君的痛苦嗎？千青接過她的話，但是理智告訴我必須克制自己的情感。杰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杰良又激動起來了，你還是不想接受我！說著邁過欄桿，縱身跳下了深溝。千青驚叫著跟著撲了下去。這條深溝有兩米多深，幸好里面是厚厚的泥沙，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溝里那厚厚的泥沙見證了他們催人淚下的愛情，溝里那厚厚的泥沙保護了他們，魔法般地變成了他們的地毯。千青抱著杰良哭道，杰良杰良，我愛你我愛你，我只是不想拖累你，我不光自己殘廢，我的媽媽也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呀，你為什么要這么傻這么倔?。?/p>

杰良摟著千青淚流滿面地說，千青，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有人讓我照顧是一種莫大的幸福你知道嗎？大地震奪走了我所有的親人，我感到孤獨我感到非常孤獨你知道嗎？千青，你和你的媽媽能彌補我生活中的缺失，能讓我重新體會到家的味道，能讓我享受到家的溫暖。你知道嗎千青？我親愛的千青！

千青的心被融化了，顧慮漸漸在消退，她愛憐地擦去杰良臉上的淚水說，傻瓜，我和媽媽都會成為你的拖累，你這輩子的負擔(dān)會很重很重，你知道嗎？

杰良說，不會的。我早就規(guī)劃好了，我們在景區(qū)去唱歌，你的歌喉那么好，你的歌聲那么美。

杰良終于用對了鑰匙，打開了千青的心結(jié)，千青的眼前一亮心一動，所有的顧慮到此全部被打消：她千青不是杰良的累贅，她跟健全的人一樣完全可以自食其力。杰良規(guī)劃得真好，不愧是一個研究生。顧慮沒有了，愛情就不可遏制地爆發(fā)了。兩人在深溝里深深地親吻著，久久地擁抱著。杰良激動地給予著，千青迫不及待地要著，兩個身體交織在一起，姍姍來遲的愛，感天動地的愛原來更加珍貴，更加甜蜜，更加幸福！

山灣被感動了，小鳥在樹上唱著歌，蝴蝶成雙成對地在花叢中飛舞著，蜻蜓時飛時停，鵝和鴨引頸高歌，池塘里的荷花隨著愜意的涼風(fēng)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香味。

千青帶著媽媽跟著杰良回去了，他們舉行了婚禮，成為一家人，營造著家的溫馨，譜寫著親情的篇章，譜寫著愛情的詩篇，描繪著自強自立的宏偉藍圖。每天上午九點杰良就帶上千青到景區(qū)去唱歌。他們唱歌的地方是固定的，在景區(qū)門口的一棵黃桷樹下，那里有插音箱的插座。千青坐在輪椅上，美麗的臉上總是露著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那笑容會打動人的心，具有很強的感染力，沒有人不為之感動。他們配合得很默契，有時獨唱，有時合唱，千青的歌聲美，杰良的歌聲也很動聽。他們在用心用情為大家唱，為自己唱。他們的情投意合感化著每一位游客，給景區(qū)增添了一道亮麗而又獨特的風(fēng)景。他們那動聽悅耳的歌聲，千青那爛燦的笑容都深深地嵌入每一位游客的心里，打動著每一位游客的心！有許多游客走過了又折轉(zhuǎn)身來看千青臉上的笑容，聽小夫妻那悅耳的歌聲。

他們每天唱到游客散了的時候才收攤。這天他們正準(zhǔn)備回家，千青突然感到心里難受，反起胃來。杰良嚇得跪在她的面前問，怎么了怎么了？

千青吐后抬起頭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這幾天總是想反胃。

杰良急了，說你為什么不早說？走，趕緊上醫(yī)院。

旁邊擺地攤的老婦人看著杰良說，上什么醫(yī)院，八成是懷上了。

杰良愣愣地看著那老婦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千青把他拉在面前，悄悄對他說，我有了，我們有孩子了！

杰良驚喜地將千青抱起來旋轉(zhuǎn)著，千青格咯咯地笑著，笑得十分甜蜜，笑得十分幸福，笑得十分自豪。

他們有孩子了，他們的新家里有了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