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棵臘梅樹
此刻,我正躺在省城醫(yī)院的病床上??粗巴饴祜w舞的雪花,我又想念起了家中的臘梅樹。
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教我背古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那時候覺得這兩句詩特別美,就記住了,但至于美在哪里,卻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天,我剛上高一,一天放學(xué),見父親正在金魚池旁挖坑,準備栽一棵滿是花蕾的小樹,小樹樹冠直徑不到一米,但枝條虬勁婆娑,感覺飄逸極了,我問父親,這么美的一棵樹,叫什么名字?你是從哪弄的?父親頭也不抬,說是臘梅,你的一位叔叔送的,我說人家舍得把這么美的東西白白送給你嗎?在一旁做幫手的母親搭話說,好花贈與愛花人嘛。
于是,我天天盼著臘梅開花,一有空就站在光禿禿的臘梅樹前,看著花苞從下往上依序咧開黃色的小嘴,一直到金色的花瓣全都張開。我驚呆了,原來,一樹的金黃是那么燦爛,一點也不顯單調(diào),細碎的花朵點綴在干枯的枝椏上,渾身上下透著勃勃的生機。
天氣越來越冷,冬天的第一場大雪終于如期而至。我佇立在臘梅樹前,任雪花滿身飄落,落在唇上,涼涼的,甜甜的,香香的,我似乎看到臘梅花也張開了小嘴,吮吸著大自然的甘霖,一時間分不清梅花是我,我是梅花。
那一晚是奇異的。黃昏,雪停了,繼而,一輪圓月又升上了天空,雪的光芒映著月的皎潔,小院竟如白晝一般。我蹲在兩米見方的金魚池前,看水中橫橫斜斜的枝影,嗅若有若無的花香,我忘記了寒冷,真正是陶醉了。好一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至此,我才真正領(lǐng)悟了這句千古絕唱的意境美。
后來,桃花開了,燦爛了一個冬日的臘梅花漸漸地枯萎了,凋謝了,但她的風(fēng)骨依舊,暗香依舊,落在池中的花朵被魚兒逐食著,依舊是金光燦燦,依舊是那么生動。在花兒盛開的時候,我曾想折一枝放在案頭,想讓那一種超凡脫俗的氣息縈繞在我的左右。母親說,愛花人是不折花的。是啊,沒有哪一種生命,離開母體會永葆活力的。
已經(jīng)被風(fēng)干了的花朵落了一地,母親說撿起來吧,治咽炎,泡在杯子里,依然香如故。于是,我蹲在臘梅樹下,認真地撿著,滿懷敬意。
春天來了,臘梅樹的葉子迅速地躥了出來,油亮油亮的,仿佛一夜之間綠滿了枝頭,更令我驚訝的是,在每一片葉子綻出的時候,腋下同時有一個小小的突起,我問父親,難道,臘梅樹的每片葉子下都發(fā)新枝嗎?父親說那是來年的花蕾。
我明白了,那一種超凡脫俗的美來自畢生的追求。假若把臘梅花的一個周期比做她的一生的話,那么,她是在用她的一生積蓄著力量,積蓄著美,回報給所有關(guān)愛她的人。
驕陽下,沒有花的臘梅樹依然是那么有情致,單是那一種綠就是別的植物無可比擬的。陽光越炙熱,她的葉子越亮,亮得那綠色的汁液似乎要滴下來,彰顯著生命的魅力。
那一年的夏天,我特意讓已患病的父親站在臘梅樹下為他拍了一張照片。如今,綠葉叢中拄著拐杖笑呵呵的父親成了我記憶中一道永遠亮麗的風(fēng)景。
當臘梅樹的葉子慢慢地變黃,慢慢地飄落,最后只剩下綠豆大的花苞時,我知道,臘梅樹生命中最輝煌也是最艱難的季節(jié)來到了。
在以后的很長時間里,我特別關(guān)注臘梅樹,只要一聽說哪里有,我都要跑去看一看,看來看去,只有我家的臘梅樹最美麗,不像別的,要么是一叢箭桿似的灌木叢,要么就是花盆里被鐵絲竹片纏得夾得病懨懨的那一種,而我家的臘梅樹自然彎曲,渾然天成,有時枝椏伸得實在太遠了,父親就把伸向院中的剪去,而留下遮向池中的新枝,倒也別有一番風(fēng)致。
后來,父親去世了,緊接著的一個冬天,一場狂風(fēng)把心愛的臘梅樹刮斷了,我和母親唏噓不已,整理殘枝時,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砧木接口上方大約一厘米處,竟還留有一個小拇指粗的枝條。母親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在劫后余生的第一個冬天,臘梅樹(此時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臘梅樹了)唯一的枝條上開了六朵花,第二年發(fā)出了數(shù)枝新枝。如今,我家小院里又長出了一棵婀娜多姿風(fēng)韻不減當年的臘梅樹,前些日子回去看母親,發(fā)現(xiàn)已是繁花滿枝了。
此時此刻,金燦燦的臘梅花定然是銀裝素裹,那淡淡的暗香已經(jīng)穿越風(fēng)雪浸潤到了我的心脾深處。
(苑 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