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右

導(dǎo)語：

他二十幾年來都不吃內(nèi)臟；我沒試過黑蒜油口味的公仔面。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也不重要。

反正以后我食遍香港，終究會有他陪伴在旁。

1

任何人都逃不過黑歷史，以及黑歷史的見證人。比如，我曾是藝名“公主”的童星，拍過不少爛片；再比如，大三上學期我交換到香港C大，地陪竟是昔日的熒幕搭檔，“王子”江勵。

我倆算鄰居兼發(fā)小，見面必斗的那種。早在小學，江勵就說“你那身材還公主，明明是公豬”；我回嗆“王子哪有你這小身板，娘得出汁的佳麗”。后來江勵去了香港，“公豬”的外號卻纏著我，直至我減重四十斤。

我爸專程送我去香港，他凝重地對接機的江勵說：“小勵，雅雅就交給你了。”

江勵點頭，笑容像被ISO9001質(zhì)量體系認證過。我爸一走他卻立刻喘大氣：“嚇死我了，狄雅雅，還以為你爸要我娶你。”

“你到底哪來的自信？眼睛壞了還是腦子壞了？”

如今見面有限，但幾秒之內(nèi)，江勵就能激得我進入暴走狀態(tài)。追著他滿機場跑，他告饒著要請我抵港第一餐。

無視他說的“云吞面、叉燒飯、車仔面”等實惠選擇，我翻開地圖：“聽說這條街的小吃都很正宗，不然我們慢慢吃過去，從燒鵝開始？”

我以沒吃的飛機餐發(fā)誓，這次一定讓江勵大破產(chǎn)。

“半只燒鵝、一盤白灼芥藍、兩份蝦子面?！?/p>

“我不要蝦子面，”我說，“再來一個鵝頭、一副鵝爪、一份鵝肝?！?/p>

江勵說吃邊角料還不如吃裝飾用的蘿卜花，我拿筷子敲他：“閉嘴，會吃吃豬下水，不會吃吃雞大腿?！?/p>

“不吃四肢，是對家禽的褻瀆?！彼辉倮砦?，把蝦子面倒進金光四射的鵝油。脂肪加碳水化合物的組合太吸睛，我上次吃主食是在三天前。

不要看！我連忙拍白灼芥藍。被我的拍照水平所驚艷，江勵讓我看他拍的照片：“這是我的公眾號，專講香港美食。”

我的食欲立刻沒了，照片主體都像食物，經(jīng)過腸道消化的食物。江勵介紹得滔滔不絕，還逼我關(guān)注，虧他還有自知之明：“現(xiàn)在這公眾號發(fā)展得不錯，但還缺一個攝影師?！?/p>

一看他我立刻說“休想”。來香港我可正事在身，哪有閑工夫幫他？

“不要說得這么絕對，指不定誰幫誰呢?！彼孕ξ模白?，吃小吃去！”

今天很難控制卡路里，畢竟吃遍了一條街。我還灌了不少涼茶，因為和江勵吵得喉嚨冒煙。

他愛朱古力味的雞蛋仔，明明抹茶才能中和甜膩；帶黃糖的砵仔糕更顯Q勁，他卻選白糖款；我說魚蛋代表香港精神，此人非要爭炸大腸天下無敵……

“魚蛋代表香港精神，你代表香港神經(jīng)?！?/p>

“拜托，我才到香港不到五個小時！”真想用竹簽把他的嘴串起來。

不過總體而言，江勵做地陪還算稱職。最后各回宿舍前，我仔細端詳他的臉，平心而論還挺上鏡。

“今天這么難得，拍個照吧?！蔽覕D出一個微笑。

睡前我修圖許久，發(fā)在朋友圈的一個分組。那分組里只有一個人，邵野。

邵野果然秒贊，回了一條：“這不是江勵么？”

心臟停了一瞬，又狂跳起來。我從床上坐起，問他怎么認識江勵。他說，他們同在大陸生的籃球隊。

天哪，我只是想試探他會不會吃醋而已！誰知道香港這么??！

他又說：“其實我比誰都熟悉香港，下次帶你去維多利亞港?！?/p>

“好”，我加了個害羞表情。

2

我肯定能碰到邵野。

畢竟他是我直系學長，才貌兼?zhèn)涞娘L云人物。參加了學校和C大“2+2”雙學位項目，比我早一學期來香港念書。

畢竟自從我瘦身后發(fā)了第一張自拍，他總秒贊我的朋友圈，不斷撩我。

可真碰到邵野時，我正和江勵在學校超市買東西，向他抱怨香港物價高。

“那是你傻?！彼喑鲆淮忻?，“這個九包連買最便宜，你買五包當然貴?！?/p>

我跟悻悻地江勵合買公仔面，此人全挑黑蒜油口味，真是黑暗料理。

正要跟他理論，突然掃到貨架間一雙熟悉的眼睛。我如觸電般逃開，江勵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貨架后的人叫住。

果然是邵野！

他仍是老樣子，我很想出去見他，可理智不允許。我素著顏沒洗頭，和自拍相差甚遠。

得確保每次見邵野，都萬無一失。

偷聽他倆聊天，我腹誹江勵現(xiàn)在國語荒腔走板，“邵野”說得像“少爺”。他說陪我買東西，可一轉(zhuǎn)眼人不見了。

“狄雅雅？我認識啊，跟我一個學校的?！鄙垡耙矌椭椅?，所幸他有事，最終還是走了。

我一出現(xiàn)就被江勵揪住，只好推說剛才去看師傅做竹升面，又提議去吃一家正宗的港式點心店來堵他的嘴。果然兩籠燒麥下肚，原本滿腹狐疑的他早已樂不思蜀。

我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刺激江勵，竟然叫人“少爺”。

“邵野本來外號就是‘少爺啊。他家條件不錯，在香港和大陸開連鎖餅店，我的公眾號還接他家廣告——”他突然定定地看著我，“你問這個干嗎？”

我支吾著說好奇，誰知江勵窮追不放：“你不是去看竹升面了么？還能聽見我們說話？”

江勵改姓福爾摩斯了？借口一個個被他斬立決，他太熟悉我撒謊的樣子。最后審問許久，他眉頭一挑，問我是否對邵野有意思。

我當然否認，江勵還沒完沒了：“那為什么看到他跑得比兔子還快？為什么打聽他的事情？而且不是你單相思吧，少爺還問我跟誰來，他知道是你，對不對？”

我咬住嘴唇，百口莫辯。

“被我說中了？小鹿亂撞了？不對，你是河?xùn)|獅——”他躲開我扔來的籠屜，“你可別惹我，我跟少爺挺熟的。”

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凝固住了我。江勵眼睛一轉(zhuǎn)，顯然跟我想到了一處去：“你該不會想……”

馬拉糕從有到無，見證我和江勵討價還價。他替我密切關(guān)注邵野，我?guī)退墓娞柵恼掌３龊跷乙饬?，江勵并不太情愿，要我說他可是占了大便宜。

最后他還一改嬉皮笑臉，說追邵野的女生很多，什么樣的都有：“他對感情不太慎重，追他要想清楚。”

他難得這么正經(jīng)。我笑說“早就想清楚了”，咽下后半句話：我才不追他，我要他來追我。

3

江勵顯然對我的事不上心。我問好久他才說，邵野愛喝凍檸茶、沒有女朋友以及會參加國際日派對。

派對當天各國各民族的學生擺攤設(shè)點表演節(jié)目，邵野是大陸區(qū)的負責人。我最后平定心神，走到他面前。

這樣見面，我已演練過百遍。

“雅雅，你果然來了！”他看起來又驚又喜，“覺得香港怎么樣？”

我說很美，他笑起來：“你是說自己吧?！?/p>

如計劃般完美的開端，接著我和邵野邊聊天邊吃蛋撻。真奇怪，無非就是閑聊，我卻比做報告還緊張；無非就是普通的港式蛋撻，吃起來卻格外甜。

舞臺上，江勵和一個漂亮女生主持派對，嫻熟地用英語、中文、和粵語播報節(jié)目。邵野耳語：“記得別跟江勵去維港，我要帶你去呢?！?/p>

話語溫熱地吹入，我的臉頰在燃燒。這時節(jié)目告一段落，兩位主持下場休息，江勵朝我擠眉弄眼。

突然，那個女主持婀娜多姿地走來，咬了口邵野的蛋撻。

我們都傻了，包括邵野。但他只尷尬了一瞬，立刻介紹這是他女朋友，May。

“……少爺，你不是單身么？”江勵偷瞄著我。

“他呀，昨天才表白。”May攬著邵野嬌笑，是個出類拔萃的南洋美人。

手掌都是蛋撻的酥皮，我仿佛捏碎了顆心臟。

心有所屬，為什么不早說？！我傻了好久才回過神，想潑邵野凍檸茶，卻被江勵一把拖走。

他叫我冷靜，我懶得理他，徑直回了宿舍。突然又累又餓，便去公共廚房煮公仔面。江勵竟一路跟了過來：“沒事吧？”

他說了一大堆，我根本沒聽。湯是劃破舌尖的鮮；每一根面條都Q彈無比；連蔬菜干咬起來都卜卜脆……

泡面居然這么好吃？我為什么不敢吃？自我節(jié)制有什么意義？

江勵驚呼我食量大開，祥林嫂般絮叨起來：“你別自暴自棄，雖然你喜歡邵野很久了……”

他自以為是地安慰，卻令我不斷回想：我精挑細選的妝容、我對朋友圈字斟句酌、我對食物錙銖必較……

“誰說我喜歡邵野？！”和眼淚一起爆發(fā)的，還有尖叫，“我恨死他了！”

我的確喜歡過邵野，大二的時候。做過一切暗戀都會干的傻事，只為了他溫柔地說“謝謝學妹”。

有人替我旁敲側(cè)擊，他皺眉想了很久：“狄雅雅？那個下巴像千層酥的胖子？”還當眾模擬了一下我的體型，笑聲不絕于耳。

那天我躲在門后，牙齒在手背上咬出了血，淚水縱橫。之后我依舊笑瞇瞇地說“學長好”，暗地里像瘋子一樣減肥、讀書。

我要復(fù)仇。

踐踏過我尊嚴的人，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踏在腳下。

只要是漂亮女生，邵野見一個愛一個。果然，他如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勾搭嶄新的我。但曖昧遠遠不夠，我要他追求我……那么我就能俯視他，一字一頓：“你令我惡心?！?/p>

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他被人尊稱“少爺”，帶著美貌女友，依舊站在我——一個被消遣的備胎，無法企及的高度。

復(fù)仇個頭，我只是一錯再錯。

喉嚨痛得再也吼不出一個字，腦袋嗡嗡作響。我才發(fā)現(xiàn)，竟一股腦兒都告訴了江勵。他呆滯得語無倫次，問我有什么是他可以幫到我的。

“有，”我捂住臉，“讓我一個人待著?！?/p>

4

我完蛋了。

我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靠吃來發(fā)泄，一吃就胖，胖了心情更糟，又繼續(xù)吃。江勵老要我出去吃，可我只想一個人宅在宿舍。

他最后指責我老不給公眾號照相，我正煩體重反彈，立刻被他點著了：“公眾號公眾號，我就知道你擔心這個！告訴你，第一個說我胖叫我‘公豬的人就是你！我變成這樣都是你害的！”

“……什么啊？還有我什么時候叫過你‘公豬？！”

我甩頭就走。

冷靜下來一想，我言重了。發(fā)微信向江勵道歉，他反而問我在哪。很快他就出現(xiàn)在宿舍的露天花園，抱著一個大箱子。

“想吃打糕嗎？派對那天剩的?！彼棺兊萌魺o其事，從箱子里拿出糯米，倒進石臼捶打起來。對了，江勵是朝鮮族。

宿舍依山而建，我趴在草地向下看，一片香港的燈火海洋。不同膚色國籍的人言笑晏晏，個個人生順遂的樣子。

江勵向我道歉，說不記得叫過我“公豬”。

“哎喲喂，你也知道過分啊？”我翻他個白眼，“其實跟你沒關(guān)系啦。還是因為邵野，想到他我就火大，簡直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了?！?/p>

一片寂靜中，我對上他的眼睛：“你說，人活著就這么艱難嗎？”

江勵停下動作，審視著我。接著他也趴下來，一副要長篇大論的架勢。

“我的高中在那里?！彼赶驘艉５囊粋€角落，香港少有沒通地鐵的老城區(qū)，“我高二來香港，那學校學風不好，我不會粵語又跟不上教材，整天廝混，老江快瘋了?！?/p>

“老江”是他爸。他說他那時帶壞了個學弟，班主任的兒子。班主任氣得當眾說他考不上大學，“不是會演戲嗎，做茄喱啡好了?！?/p>

“茄喱啡就是粵語的‘龍?zhí)住！苯瓌钐貏e生氣，拼死命考上會計系，他無感但全C大最好的專業(yè)。回去看班主任，班主任卻已不記得撂過狠話，還喜滋滋地說，自己兒子被港大全額獎學金錄取。

“所以我后來轉(zhuǎn)去傳播學院，不想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人只活一次，得爭自己想要的。”江勵一直對媒體很感興趣，“有時就這么無奈——脫胎換骨只有自己在乎?！?

他說揚眉吐氣最好的辦法，不是報仇雪恨，而是讓自己活得更好。他又搞公眾號又爭取一切機會，就是為了不像老江一般活著——永遠是個川菜廚子。

他說其實班主任不是對他沖擊最大的人，老江才是。一次模擬考，他全班倒數(shù)。家長會前夜，他無意間看到老江反復(fù)練習詢問老師的話，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粵語。

“老師，小勵作文怎么提高？”

“老師，他得上英語補習班么？”

“老師，他先工作再讀副學士有可能嗎？”

……

“家長都這樣，你看你爸，”他盯著我輕輕說，“還專門送你來香港呢……你說，他如果知道你現(xiàn)在這樣，該有多不放心?！?/p>

江勵這個混蛋，弄得我鼻頭一酸。

“告訴你，打糕特別消耗卡路里，特別發(fā)泄心情?！笔裁炊继硬贿^他那X光般的眼睛，他遞來石錘，“把年糕當成邵野，把他往死里打！”

一開始我還覺得荒唐，后來越打越快，把所有不愉快都揍進那面團里：“滾滾滾！都給我滾！”

快把面團砸成磚時，江勵喊了停。打糕熱氣騰騰地蘸上白糖與豆粉，溫柔地熨妥了腸胃與內(nèi)心。

我還從箱子里翻出一件朝鮮族女裝，以“我還不夠開心”為要挾，逼江勵穿著又跳又唱《阿里郎》。最終他累倒在草地上，我擦掉笑出來的眼淚。

即便知道他要么自鳴得意；要么日后逼我不斷重復(fù)，可我還是要說——

“江勵，有時你還挺好的?！?/p>

5

我的心情平復(fù)了很多，而且拍照讓我忙得沒工夫管邵野那檔子破事。

這天接了筆大廣告，江勵高興得請我吃日式烤肉。正拿腌漬的牛舌時，我收到一條短信：“看到你了，最近過得好嗎。”

邵野。他和May坐在角落，又發(fā)來一條“牛筋比牛舌更好吃哦”。

我被惡心到了：怎么會有人微信被拉黑，還有臉發(fā)短信呢？江勵也看到了他們，問我要不要換餐廳。

“不換！你說得對，難道我要一輩子都走不出來嗎！”

誰知May強留我們坐隔壁，面對滿桌我愛吃的烤內(nèi)臟，我有點吃不下。邵野帶著笑意的眼神，尤其倒人胃口。

江勵最會察言觀色，夾了塊牛舌丟我碗里。May突然一笑：“江勵很照顧你呀……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我還沒解釋，江勵突然說：“青梅竹馬?！?/p>

我暗叫不妙，他又要作妖。果然，他如朗誦般深情款款起來：“其實我們剛在一起。我們很小——應(yīng)該是幼兒園的時候就認識了……”

我一心只想死，而江勵還在杜撰羅曼史：“……她這次來香港，我才明白對她的感覺，絕不是純友誼……”

誒？江勵眼睛里映出的我，眼神呆滯，滿面紅光，發(fā)絲凌亂，心正撲通撲通亂跳。

他演技爆表，即便我配合得無比拙劣，也弄得May眉飛色舞：“哇！原來有個青梅竹馬在老家啊，難怪江勵從高中一直單身到大學——”

“牛筋烤好了，吃吧。”邵野笑著對她說。自從江勵開始抒情，他就沒再看我。

好吧，不曉得是不是江勵的功勞——邵野看起來有點黯然。

飯后男生結(jié)賬，我和May獨坐。本來對她沒什么好感，細聊起來才發(fā)覺，她是個表里如一的美人。她說江勵是她高中同學，比同齡男生頭腦清楚。和他在一起，我很幸運。

她笑臉如此甜蜜，我說不出“邵野也很好，你也很幸運”。

那對眷侶走后，江勵被人叫去吃糖水，我獨自回宿舍。分別時我夸江勵演技好，他突然嚴肅起來：“你覺得我在演戲？”

“我……”就當我開始緊張時，他突然大笑，“我演技真的很好對不對！”

最終我又打又罵把他趕走，可趕不走心底泛起的波瀾。

香港街道再怎么繁華，依舊盤旋著濱海城市的濕冷。轉(zhuǎn)過一家麥當勞，我竟看見邵野和May在買甜筒。買完還在窗口旁自拍了一張，相擁而笑非常甜蜜。

他們是一對貨真價實的戀人。

所有的怨憤在瞬間回潮。

憑什么他能這么幸福？憑什么壞人總過好日子？憑什么我只有空歡喜？沒人比我更清楚，江勵只是在演戲，我其實一無所有。

二十分鐘后，我吃掉兩個麥香魚、三個蘋果派和一個士多啤梨味圣代。當我再也喝不下可樂時，我把臉埋在桌上。

功虧一簣，我又回到了原點。

“我做人太失敗了吧，請客竟然沒讓人吃飽。”

江勵的聲音讓我頭皮發(fā)麻，后悔選了個靠窗的位置。他問我要不要點別的，說自己也沒吃飽。

等他拿食物回來，我鼓起勇氣面對他：“江勵，我沒法這么快就……復(fù)原，我需要時間……”

“狄雅雅，吃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沒什么可羞恥的。胖就胖吧，體重真沒那么重要。”他親切地一字一頓，“相信我，你的丑跟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別冤枉你的體重。”

我愣住。想笑、想揍他，感動一股腦兒涌上來，真是沒法對付情緒跌宕起伏的自己了，腦子一熱就問：“江勵，你到底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在乎你啊?！彼摽诙?，又嬉皮笑臉起來，“因為你是攝影師?！边€沒反應(yīng)過來，他突然讓我看向窗外，原來是太陽升起來了。

原來朝陽并非光芒萬丈地綻放，而是一點點掙脫黑暗，最終如鳳凰涅槃般拆骨重生。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苯瓌钔蝗蝗嗔巳辔业念^發(fā)，朝霞暈染了他眼里柔和的光。

我確定，這次他沒有嬉皮笑臉。

6

明天疊加著明天，很快一個月過去了，而我和May關(guān)系越來越好。在她的三邀五請下，我們偶爾來幾次四人聚會。江勵一裝起男友真是逼真，逼真到令我有了錯覺。

而且我逐漸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大半都與江勵有關(guān)。只要留心，處處都有他的痕跡。更要命的是，我真的不由自主留心起來。

心煩意亂之際，May約我打邊爐，說有事聊聊。

她竟無比憔悴，臉上還帶著淚痕。頭句話就是“我跟邵野分手了”，接著低頭猛吃，我目瞪口呆地看她把一盤牛肉丸掃得一干二凈。

三份雞翅后，她終于帶著哭腔說，昨天用邵野的手機，看到了我和他的聊天記錄。

我的腦袋“嗡”地一下，沒等我解釋May就搖頭：“你沒錯，那時你也不知道他跟我好了……我只怪他，怎么這么花心……”她哭得更兇，“不僅你和我，他還跟十幾個女生曖昧，有的現(xiàn)在還沒斷……”

她嚎啕大哭的大嚼魚皮，吃相猙獰而可憐。我勸她慢點，她只說：“派對時你臉色那么難看，是第一次知道他有女朋友吧？你一定能理解我……”

她淚痕猶存的苦笑，令我心里一陣銳痛。

是的，我太能理解她了。

甜蜜破碎的絕望；墮入谷底的無助；食物彌補不了的空虛……如今吞下十五顆云吞的她，就是那晚猛吃公仔面的我。

“別因為那種人難過，不值得。”我握住她的手。

我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她，暗戀，減肥，復(fù)仇。May最終稍微平靜下來，雖然看得出心有不甘。

就在分別時，她突然拉住我，說還留著邵野和女生們的聊天記錄：“還想報復(fù)他么？”

沒等我說話，她微微一笑：“我想?！?/p>

在她的大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

我和May開始寫圖文并茂的長帖子，標題就是：“開扒C大某才子”，并且匿名發(fā)在了網(wǎng)上，雖沒點出名字，但明眼人一想便知是邵野。

這事弄得我挺分心，江勵老問我在干什么。某天他看到了文檔來追問，我才不得不告訴他來龍去脈。

我猜江勵會不贊成，可沒成想他反應(yīng)如此激烈，不斷勸我刪掉，還說什么“公眾號要辦線下聚會，嘉賓很大牌，而且邵野老爹還給了贊助”

我突然明白過來，江勵只想在我和邵野之間維系平衡，他一直都不是我這邊的。在他看來，我的心結(jié)無關(guān)緊要，甚至是荒唐可笑。

我不過是個朋友而已。

我瞬間特別心冷，不亞于再次聽見邵野笑我肥胖：“別裝了，你就是擔心因為我，線下聚會節(jié)外生枝吧。為什么叫人家少爺？都是同學，一副奴才相，有必要把姿態(tài)擺得這么低么！”

是不是把話說重一點，就不會難過了？

“跟公眾號沒關(guān)系！我是不愿意你老想著邵野！”他脫口而出。直到他摔門離開，我仍發(fā)著愣。

什么意思?。?/p>

是我想的那樣么？

江勵玩起了失聯(lián)，線下聚會也沒叫我。我心煩意亂地寫完帖子，May一傳到網(wǎng)上就引爆了點擊率，很快就上了首頁推薦，轉(zhuǎn)載無數(shù)。

沒多久邵野就打來電話，紳士風度煙消云散，咆哮著要我把帖子刪掉，說里面都是謊言。

“行啊，那我們當面對質(zhì)好不好？”我簡直想笑，“看誰應(yīng)該給誰賠禮道歉?！?/p>

我跟May聯(lián)系，說一起去食堂見邵野，可她也玩失蹤。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她頭句話便是“我不會去”。

接著竟然大笑起來：“邵野說得沒錯，除了你的聊天記錄外，其他全是謊言?！?/p>

我簡直懷疑她被假冒了，卻聽她說到：“我整你，是因為江勵。”

“我高中就喜歡他，他知道，也從沒真正拒絕過我，他一定還對我有好感！只要我跟邵野在一起，他肯定吃醋……誰知半路殺出個你來？憑什么他只在乎你？”

“我根本不喜歡邵野，他也只跟你曖昧……我看到聊天記錄，本來只想探探口風，結(jié)果你竟然蠢到自己上鉤！聽說你還跟江勵鬧掰了？哈哈！”

原來她不是表里如一的美人，是個歇斯底里的瘋子。

我頭暈?zāi)垦＃X袋里盤旋她最后的話：“對了，邵野剛找好工作，人人羨慕的香之江酒店，可惜HR看到這個帖子，把他炒了。這其實沒什么，一個工作而已，關(guān)鍵是C大非常重視學生的道德問題，學校知道了這事，要重新評定他拿雙學位的資格，他去瑞士的交流機會也懸了，這可是邵野最看重的，因為他要拿這些去討好他哪那個愛面子的暴發(fā)戶老爹。反正他特別生氣，你要小心哦。”

7

食堂。

邵野氣勢洶洶地殺來，我慌得六神無主，反復(fù)聯(lián)系江勵，可他正參加線下聚會，始終聯(lián)系不上。

完了，我只能靠自己。

面對邵野的質(zhì)問，我只能說我是被May陷害的，所有虛假資料都由她提供。

他打斷我：“自己做事自己扛，別把事情推到別人身上好么？我跟May和平分手，她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一個真誠的道歉，有那么難么？”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剎那間怒火代替了心慌，我大聲說：“要我道歉可以，但你也欠我一個道歉?！?/p>

從暗戀到復(fù)仇，我說出了所有事情。即便我越來越想哭，人越聚越多，議論聲越來越大，我也不在乎。

這一切，終于到了攤牌的時候。

邵野愣了一瞬，口吻變得輕而冷：“可能我之前傷了你，但至于這么深仇大恨么？你可害我丟了工作，我的雙學位也要沒了，也去不了瑞士了?！币苍S想到痛處，他聲音越來越大，“不就說你胖？多大點事？”

“你！”

就在邵野步步緊逼時，有人撥開人群站出來：“邵野，冷靜一下?！?/p>

是江勵。一看到他我就哭了，無窮無盡的委屈都涌了上來。他拍拍我：“剛看到那么多未接來電，就猜你有情況，沒事呢，有我在?！?/p>

“你來蹚什么渾水？”邵野氣起來連江勵也不顧，揚聲說我倆無理取鬧。

“你一樣影響了雅雅的人生，你根本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江勵一席懇切言辭，復(fù)原了我的心路歷程。不少旁觀者同情起我來，膽大的甚至直接叫邵野“渣男”。

“你不就是想讓校領(lǐng)導(dǎo)覺得這只是個誤會，好順利拿到學位跟留學機會么？只要你道歉，我跟雅雅會幫你向?qū)W校解釋。”他語速不快卻擲地有聲。

邵野的怒氣凝固住了。

人群議論聲漸起，一浪高過一浪。邵野握緊了拳頭又放開，卻始終緊咬著牙，飛快地說了句：“對不起，行了吧？”

我早已呆若木雞，江勵沖邵野攤開手：“看來雅雅沒聽到呢……”

“對、不、起?！?/p>

直到江勵把我拉進一家茶餐廳，我才真正回過神來?；叵脒@過山車般的一天，忍不住又紅了眼圈。

江勵本來還哄我，很快就沒了耐心，怪我缺心眼，弄砸了他的聚會。我自知理虧仍嘴硬：“這都怪你！May因為你才陷害我！”

他皺著眉叫我說出來龍去脈，說不用擔心，會處理好的。我自然不信，他倒很認真：“我會跟她說清楚，我有喜歡的人。”

沉默了片刻，他對上我的眼睛：“你?！?/p>

冷靜，冷靜，冷靜。

也許剛才慌到極點，我竟對沖擊力免疫了。這場景太似曾相識，不能再被騙。他重復(fù)一遍，我非常確定——又是個惡作劇，騙不倒我。

江勵急切起來：“真的！接機時我就覺得你……不一樣了！變美了！”

“我才不想幫你監(jiān)視邵野，你說你恨他我開心死了，你知不知道，我怕你會原諒他。我真不愿意你老想著他，可沒立場這么說，只能用公眾號做借口……”

“你知不知道，我更怕你還喜歡他?！?/p>

哇，演技新高峰耶。接著該嬉皮笑臉了吧？

江勵無奈得很逼真，叫了份豬肝面，咬牙切齒地一口氣吃完：“你看，我是認真的?！?/p>

我仍很淡然，盯著他一言不發(fā)。

他小時候奶聲奶氣背臺詞；他吃楊枝甘露會忍不住笑；他凝神寫推送時特別帥……

世界上有三件事情無法隱藏：咳嗽、貧窮和喜歡。

我隱藏不住了。

就在他抓耳撓腮快磕頭時，我終于笑起來：“老板，來碗公仔面，黑蒜油口味的！”

“我演技也很好吧？”輪到我揉他頭發(fā)了。

他二十幾年來都不吃內(nèi)臟；我沒試過黑蒜油口味的公仔面。好不好吃我不知道，也不重要。

反正以后我食遍香港，終究會有他陪伴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