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芳君
深情最是鷓鴣天
文 張芳君
第一次認(rèn)識鷓鴣鳥是年幼時讀稼軒詞:“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想那小小的鳥兒,啼叫應(yīng)是悲涼而凄切的,要不然,素來豪放的詞人又怎會如此愁之愈愁?后來才知道,它還有一個很美的名字。那是晉人張華筆記中記載的:鷓鴣鳥是一種生長在南方的喜歡溫暖的鳥,它始終向著太陽而飛,又叫“隨陽鳥”。這只隨陽鳥,卻在詞牌“鷓鴣天”中悲啼了千年。
我對于詞牌“鷓鴣天”的喜歡,是從讀晏幾道(號“小山”)的一組《鷓鴣天》開始的。如:“十里樓臺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驚夢覺,弄晴時。聲聲只道不如歸。天涯豈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未可期。”“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云渺渺,水茫茫。征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一醉醒來春又殘。野棠梨雨淚闌干。玉笙聲里鸞空怨,羅幕香中燕未還。終易散,且長閑。莫教離恨損朱顏。誰堪共展鴛鴦錦,同過西樓此夜寒!”
《鷓鴣天》于慣有的柔婉纏綿之外,讓我讀之更有難解的蒼涼與憂傷。
清代學(xué)者陳延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評價小山詞說:“既閑婉,又沉著,當(dāng)時更無敵手。”而陳振孫更盛贊曰:“其詞在諸明勝中,獨可追逼花間,高處或過之。氣磊落,未可貶也?!笔堑模∩皆~令我們著迷之處,不止于文才,更因其通于情趣。
黃庭堅(號“山谷道人”)在《小山詞序》中說,小山有四癡:“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jìn)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fù)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边@就是小山,孤傲耿介、不合世俗。相傳當(dāng)時權(quán)傾天下的蔡京多次派人請小山寫詞,小山無奈之下,寫了兩首《鷓鴣天》:“九日悲秋不到心,鳳城歌管有新音”“曉日迎長歲歲同,太平簫鼓間歌鐘”,竟然沒有一句言及蔡京。骨子里的清高孤傲,對現(xiàn)實從不作任何的妥協(xié)和低頭,即使是貧窮和落寞,也一樣保持著自己的高貴和純潔,如濁世里的一股清流,本性潔凈真純,讓人想起《紅樓夢》中的寶玉,一生的深情只為那些水般清靈的女兒們。
魯迅先生曾說:“有至情之人,才能有至情之文?!鄙焦仁巧钌疃眯∩降?,所以他謂小山“癡”,而我,也漸漸讀懂了小山詞中的真摯、深篤和執(zhí)著,讀懂了他的種種癡情。
小山寫過多首《鷓鴣天》,秀句異彩,每闋皆有動人處。最觸動我心扉的,是這一首:“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有人說,小山畢生都在回憶,回憶刻骨的愛戀,回憶逝去的青春。他將愛情的哀婉、人生的惆悵,詩化在記憶中。他的詞多酒、多夢,他試圖在酒中、夢里尋找靈魂的慰藉,然而,即便回憶是一把銳利的刀,也雕刻不出與過去一模一樣的時光,醒來后,回望來路,只會更加的孤獨和悲愴。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dāng)年拚卻醉顏紅”,這應(yīng)是回憶當(dāng)年的情景了。繁華原如夢,過而無痕或許更好,只當(dāng)醉了一場,醒來生活仍可以繼續(xù)??上ё霾坏?,回憶和惆悵如影隨形,難以揮之則去?!敖裣0雁y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久別重逢,再遇時卻似真似幻。悵然相對,執(zhí)手無言,放手人去,仍是別離。往日的歡情之濃,更襯托出相憶之深,重逢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