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昉苨
到美國還沒滿一個月,我對“美國人”的觀感就已經(jīng)被刷新了好幾次。
美國人愛聊天。去商店買菜、上街打車,都會遇上人問“你從哪里來”,而“中國”這個答案總是讓男女老少呈現(xiàn)出一臉“居然不是從隔壁州來的”這樣一種驚訝感。
出租車司機說:“哇,酷!中國!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生之年能去一次中國,然后不停地吃、吃、吃!”
幫我們攔出租車的酒店看門大叔說:“從中國來?你們好強!奧運獎牌榜上是……第二位來著?是不是?中國真厲害!”
這跟我來美之前設想的完全不同。
從小,我在教科書、文摘雜志上,不知讀過多少次留學生消除外國人的偏見、對他們進行思想教育的故事。到了美國,唯恐自個兒思想上武裝不到位,時刻準備著抬出滿腔悲憤怒斥國際友人:“中國完全不是媒體上呈現(xiàn)的那樣,你們概念里的華人形象太落伍……”結果現(xiàn)實中,更常見的是對方一見面就“自黑”祖國:“會說三門語言的是語言學家,會說兩門語言的是普通人,而要是一個人只會說母語,那他就是美國人!哈哈,哈哈哈……”
為了表現(xiàn)幽默感,一騎絕塵把祖國黑到世界盡頭又怎樣?提起美式餐飲就皺眉頭,提到美國人無知也深表認同,最后讓聚會在“大家有空一起去韓國超市買大米吃呀”的招呼聲中圓滿結束,這才是一個年輕美國人的專業(yè)素養(yǎng)!
時間長了就發(fā)現(xiàn),你根本沒法預估“美國人”會說什么,反正他們各有各的腦洞打開方式,都別致得很。真正跟我在同一個認識層面上的只有一位美國保守派老大爺,在留學生歡迎會上怒斥媒體:“美國根本不像電影里那樣,亂七八糟!”老大爺是在被中國學生咨詢槍支問題的時候決定給年輕人分享一點人生經(jīng)驗的:他家有四桿槍,最重要的一把是結婚時岳丈送的祖?zhèn)鳙C槍,雕花精細,形態(tài)優(yōu)美,根本沒子彈;有子彈的槍,從下儲藏室拿槍到裝好子彈得耗時18分鐘。
“哪像電影里,牛仔下了馬提起槍就當街射擊,把人嚇得亂跑,”南方老大爺滿懷愛國之怒,“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我聞之不禁肅然:啊,這不是我準備教給美國人民的新知識嘛,居然被這個老大爺給搶先了。
正因美利堅人民熱情好客、“腦洞”清奇,想象中留學生與外國人大打嘴仗、消除偏見的經(jīng)典場面從來沒在我生活中出現(xiàn)過——直到上周,我和好友陳艾薇無意間闖進一位印度博士的家庭派對。
在派對上大家聊得正歡,艾薇大大咧咧地拋出個問題:“我想了解一下印度的性別不平等狀況,聽說那里強奸女性的問題很嚴重?”
后來我才知道,當時艾薇正為美國《赫芬頓郵報》翻譯一篇關于印度女童的報道。里面提到一個被強奸的7歲女童受街坊排擠,因為強奸犯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她一報案,對方家里的生計就斷了;另一個15歲的女生則不得不忍受強奸犯的騷擾,對方家里有錢有勢,一次報案后,警察把她關在警局,讓她改口說是自愿跟男方走的。
問題一出,沙發(fā)上的三個印度哥們兒神色凝重,陷入沉思。
“要被打了!”我不禁縮起脖子。沒想到印度博士似乎久經(jīng)沙場,只是平心靜氣地給出一條條解釋,比如:
“印度是一個很大的國家,不同的地區(qū)風俗很不同……雖然在媒體上看起來強奸、‘榮譽謀殺等情況很嚴重,但印度有十幾億人,每年死于‘榮譽謀殺的女性只有數(shù)十人,強奸案可能有幾千起,按比例來算,是非常微小的?!?/p>
“我們的法律沒有問題,對強奸犯一定會施以懲罰。真正的問題是,行政效率低下,警察可能要在受害人報警后幾個小時才姍姍來遲,社會風氣也傾向于責怪受害的女性,所以有時候受害人寧可不報案?!?/p>
“但印度真的在進步。這兩年在選舉中,這個問題越來越受到重視……”
我們一個勁兒地點頭,懂!要客觀、積極、完整地理解社會現(xiàn)象。
沒想到,旁邊一位沉默了許久的“眼鏡兄”悠悠地打斷了他的印度同胞的辯解:“其實問題就是很嚴重,我覺得。沒錯,還沒混亂到女性不能獨自出門的地步,但是,像這樣遭受強奸和‘榮譽謀殺的受害者,哪怕只有一個,都是太多。”
真奇怪,我一瞬間對眼鏡兄肅然起敬。也許因為他對旁人的苦難也能感同身受,而不是當作一個遙遠的亟待粉飾的缺陷。那點人情味兒,比再多的解釋都更打動人。
而另一位印度哥們兒也挺高興:“艾薇,能跟你聊這些事兒太好了!平時我們見到的中國同學,好像很難跟他們交流課業(yè)以外的嚴肅內(nèi)容。你改變了我們對中國學生的看法!”
艾薇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您遇到了啥?我知道中國孩子都比較有國家榮譽感……”“不不不,”對方連連擺手,說,“就比如我遇到中國同學時,會很感興趣他們對1962年中印之間的戰(zhàn)爭有什么看法。不管是什么看法都沒問題啊,大家可以討論嘛!可你猜怎么著?我們實驗室里遇到的每一個中國人——每一個人哦——都跟我說‘不可能,中國和印度沒有打過仗,那還能咋聊?”
說到這兒,印度朋友一臉無辜:“我們誰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