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多
宣州刺史陸亙大夫問南泉:古人瓶中養(yǎng)一鵝,鵝漸長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毀瓶,不得損鵝,和尚怎么生出得?
泉召:大夫!
陸應(yīng)諾。
泉曰:出也!
陸從此開解,即禮謝。
——《五燈會元》
南泉和尚是個(gè)怪人。
陸亙盤腿坐在竹廊上,清晨的露水順著房檐滴落,打濕了他的肩膀。
陸亙的衣服是妻子給他縫的,但她沒能看陸亙穿上,她看不見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陸亙被朝廷封為刺史,比如陸亙被貶謫到宣城,比如陸亙走在敬亭山的古道上,被一個(gè)胖大的和尚擋住了去路。
“和尚!你知道普愿禪寺在哪?”
和尚轉(zhuǎn)過頭,看了陸亙一眼,伸手指向路邊的竹筐:
“施主,這里是什么?”
“是草?!标憗兛粗鹫f,“是你剛剛割下的草,你要割草賣錢,你是個(gè)愛財(cái)?shù)暮蜕小!?/p>
“很好,”和尚彎腰從竹筐中抓起一個(gè)帶把手的鐵片,舉到陸亙的面前,“施主你看,這把鐮刀,我正要賣你三十文錢?!?/p>
陸亙盯住和尚的眼睛,或許在和尚眼中,他陸亙和野草無異。
“我來找南泉禪師,我不買割不動草的破鐮刀!”
“那你不妨試試!我的鐮刀鋒利極了!”和尚對著陸亙比劃了一個(gè)割草的動作。
宣城是個(gè)產(chǎn)怪人的地方。
或許陸亙也是一個(gè),他在竹廊上坐了三個(gè)時(shí)辰,水汽浸透了他衣服的下擺。
水能向低處流,也能飛到高處。水是自由的,人卻不是,人只能向著更寒冷的高處行進(jìn)。
南泉和尚說:“陸施主,你想見的是佛祖?!?/p>
“和尚,我不打算死,我只能活著,你明白么?”
“那施主你最好下山去,我這里,只有佛祖和菩薩。”
“那我就要見他們。”
“陸施主!喝茶!”
小沙彌端著托盤來。上面有兩個(gè)木碗,陸亙端起了其中一個(gè)。
這個(gè)小沙彌,是不是怪人呢?
陸亙走在敬亭山的古道上,他身后跟著一個(gè)胖大的和尚。和尚背著一個(gè)竹筐,里面有青草和一把破鐮。
“和尚,你不要再跟著我了,我是要去找南泉禪師?!?/p>
“我去割草,我們同路。”
陸亙站住,轉(zhuǎn)身對和尚說:“你身邊的野草這么多,你為什么不割呢?卻要跟著我向山上去?!?/p>
“我只割山上最雜亂的草?!?/p>
山風(fēng)卷著霧氣吹下,陸亙的身邊突然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到路,也看不到和尚。
和尚捧著木碗,一飲而盡。
“和尚,我問你,這碗里是什么?”
“陸施主,你碗里的,自然要問你自己,我又怎么可能知道?!?/p>
“我碗里的不是茶,你看這里面沒有茶葉,所以碗里的是水。”
“原來是我們敬亭山的清泉水。”和尚雙掌合十。
“不對,不是水,我說錯(cuò)了,”陸亙舉碗喝下一大口,“我碗里的是劣質(zhì)的酒,又苦又辣,嗆到了我的喉嚨。”
大和尚猛然揮動胳膊,狠狠抽了小沙彌一巴掌。
“好你個(gè)不守戒律的徒兒!居然偷錢去山下買酒!”
陸亙走在敬亭山的古道上,胖大的和尚走在他前面。
路一直通到古寺的門前,一個(gè)小沙彌迎了出來。
“師傅,您回來了?!?/p>
胖大和尚卸下了背上的竹筐,竹筐里有青草和一把破鐮。
“怎么,你就是南泉禪師?”陸亙問。
“施主,你說我是禪師。”
“但你又不像一個(gè)禪師。”陸亙搖頭。
“我像什么?”
“你像個(gè)胖和尚,禪師應(yīng)該再瘦一點(diǎn),老一點(diǎn)?!?/p>
和尚笑了:“好,那我就是南泉和尚?!?/p>
南泉和尚是個(gè)怪人。
陸亙心想,山上的霧好大。山廟已經(jīng)看不見了,他被包裹在霧氣中,霧氣太潮濕。
陸亙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分明是在一口古井之中,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
浸滿水的衣服很沉,陸亙向井底墜去。
“陸施主,你為何睡在井中?”
陸亙抬頭,是南泉和尚胖胖的臉。
“和尚,我應(yīng)該在哪?”
“施主,你要上來,還是要下去。”
“……”
“我要上去。”
“那好,那你就上來吧?!蹦先蜕猩斐龈觳?,抓住了陸亙的手。陸亙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一下子就飛出了水面。
“陸施主,你喝茶啊。”
是小沙彌的聲音,陸亙睜開眼,看到面前擺著一個(gè)木桌,桌子的另一端,還有另一個(gè)碗,碗的后面,是胖大的南泉和尚。
“陸施主,你的鵝呢?”和尚問。
“什么鵝?”
“你不是說,你在市場上看到一群鵝,被人從小養(yǎng)在瓶中,只能把脖頸伸出來么?”
“……”
“是我忘了說,我已經(jīng)把鵝放了,把瓶子砸得粉碎?!?/p>
“善哉,善哉。”南泉和尚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陸亙起身離座,跪倒在地,說道:“多謝禪師搭救!”
南泉禪師擺了擺手:“陸施主可真是怪人,你我剛剛見面,我又如何救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