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新
那一刻安鬧兒怒火中燒,真想把那個小子罵個狗血噴頭;那一刻安鬧兒咬牙切齒,真想沖上去,噼里啪啦扇那小子一頓耳光!
溝里村有一首光頭歌,不知道是誰編的,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編的,反正你也唱我也唱,唱了有一些年頭了。
這首歌是這樣唱的:光葫蘆頭,光葫蘆蛋,又明又亮真好看,我在頭上拍三下,操,一不小心中了電!
莊稼玩意,有些粗俗。
那天夜里,23歲的安鬧兒玩完了撲克回家時,天上一輪圓月,身邊幾縷輕風,那樹木房舍撲朔迷離,朦朧得好似一片仙境。安鬧兒擔心新娶的媳婦在家里苦苦地等他,腳步匆匆,大步流星。他拐過墻角踏上大街時,看見前邊走著一個人。那個人大概是今天下午才剃了頭,那顆腦袋被刀子刮得又明又亮,像屋里吊下來的那顆閃閃發(fā)光的燈泡,又像此時掛在天上的那顆明媚鮮活的月亮!安鬧兒名副其實地好耍好玩好打好鬧,猛地躥了上去就朝那顆光頭摸了幾下,拍了幾下,一邊摸著拍著一邊笑著唱:光葫蘆頭,光葫蘆蛋,又明又亮真好看,我在頭上拍三下,操,一不小心中了電!安鬧兒從天而降,突然襲擊,嘴里唱著手里做著,動作連貫,一氣呵成,等那個光頭醒悟過來時,他早已跑到了他的前面,遠遠地站在了那棵老槐樹底下!
安鬧兒興奮而又幸福地等候那個人撲上來,等候他罵他打他吐他,對他進行一系列的報復——士可殺而不可辱,受了侮辱的人一定會把滿腔的憤怒、渾身的力量爆發(fā)出來!
可是那個人立在那里沒動。
安鬧兒挑釁似的喊:你來呀,大哥你來呀!
安鬧兒又喊:我是安鬧兒你是誰?你說話呀,你草雞啦?你啞巴啦?
那個人轉(zhuǎn)身走了,沒留下只言片語。
安鬧兒很想看看這個光頭到底是誰,他怎么有這么好的涵養(yǎng),這么好的態(tài)度,這么好的脾氣。可是這個時候云彩把月亮遮住了,那個人也走得沒了蹤影。安鬧兒忽然后悔了,覺得這個玩笑開得太野蠻太過分,不管他是誰,人家取得了勝利。
日出日落,安鬧兒漸漸地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花開花落,25年過去以后,安鬧兒當上爺爺了。
推車挑擔,耕種鋤耪,當了爺爺?shù)陌掺[兒剃成光頭了。
這天夜里安鬧兒搓完了麻將往家走時,天上一輪圓月,身邊幾縷輕風,那樹木房舍撲朔迷離,朦朧得好似一片仙境。安老漢叼著一支卷煙踏上大街時,突然從他后面躥上一個人來,照準他的光頭摸了幾下,拍了幾下,一邊摸著拍著一邊笑著唱:光葫蘆頭,光葫蘆蛋,又明又亮真好看,我在頭上拍三下,操,一不小心中了電!唱完之后撒腿跑到他的前面,遠遠地站在那棵老槐樹底下,等候他打他罵他吐他,對他進行一系列的報復!
那一刻安鬧兒怒火中燒,真想把那個小子罵個狗血噴頭;那一刻安鬧兒咬牙切齒,真想沖上去,噼里啪啦扇那小子一頓耳光!老子已經(jīng)是爺爺了,老子不能忍受這種奇恥大辱!
可是安鬧兒轉(zhuǎn)身走了,走得不聲不響,吝嗇得都沒舍得咳嗽一聲。
躺在炕上之后,安鬧兒一下子想起了那件被他遺忘的事情:25年前,他在星光月影下拿人家的光頭開玩笑,人家不言不語不長不短,悄悄地離他而去;今天在月亮地里有人拿他的光頭開玩笑,他終究不聲不響繞道而走,把羞辱和委屈咽到了肚里,因為是兒子拍了他的光頭,唱了那首“光葫蘆頭,光葫蘆蛋”的歌!
他怎么去找兒子算賬呢?月色朦朧中兒子認錯了人,兒子不是故意的!
安鬧兒忽然之間大徹大悟:25年前我拍的是老爹的光頭,對老爹唱的那首歌么?老爹一輩子都在默默耕耘,臨終時都沒有留下一句話,眼睛一合,默默地走了!
安鬧兒在自己的臉上扇了幾掌,扇出滿眼淚水,滿腔悔恨。
第二天早晨,安鬧兒找來了兒子。
兒子問:爹,有事?
安鬧兒說:有事,咱倆給你爺爺上墳去!我要跪在墳頭跟前,給老人賠罪。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光頭,小子,光頭歌,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