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琦策
夏天,院子里一株老槐樹正在蓬勃地伸展它的枝葉。石碾坐在院子邊,上面停著幾只喜鵲,嘰嘰喳喳不知道說什么。盛夏的陽光分外耀眼,它透過老槐,斜斜地射進趙婆婆的小屋里,但是光線并不減弱,直照得趙婆婆瞇起了雙眼,病態(tài)地咳嗽一陣??簧系幕ㄘ堯榕P在被褥一角,不時睜開眼看看屋里的世界。趙婆婆最近病情加重,奄奄一息。她摟住小腹不停地咳嗽,咳嗽完又一陣呻吟,“唉呀,我不行了?!?/p>
大兒子福民看著重病的母親,心里酸溜溜的。他拿起雞毛撣子把炕上的灰塵拂去,不小心碰到花貓?;ㄘ堈酒饋?,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徑直走到炕沿,輕手輕腳地跳了下去。
“媽,您說什么呢?福貴就快回來了,福貴媳婦也快回來了,您一定要挺住,等福貴回來他有辦法?!?/p>
趙婆婆靠在一卷鋪蓋上,把眼睛閉上,似乎話都懶得說。
午飯時間到了,這幾天趙婆婆吃飯很少。福民走到爐臺邊的墻櫥里拿出碗來,又在木箱里拿出一包干饃片,取出幾片放在碗里,倒水,加點兒紅糖,拿小匙,上了炕,盤坐在母親身邊,喂母親吃。趙婆婆不張嘴,福民就叫,“媽,媽,吃點兒飯,您不吃飯怎么能捱過去呢?”趙婆婆微微張開嘴,福民舀起泡碎的饃片往母親嘴里送,只見趙婆婆咬住小匙,嘴角溢出些糖水,福民趕忙拿起手絹輕輕擦去。幾口后,再也吃不進去了。福民下了炕,擒著碗走出院子,將剩下的饃片倒掉,又用小匙刮掉碗里殘留的碎饃渣。此時他感覺心里微微疼痛起來,母親這個樣子真令人擔心又費心。一只蟬在老槐樹上“綿綿”地叫著,叫聲占據(jù)了整個院子,向更遠處擴散開來。福民感覺心煩,他走到槐樹下嚇唬那只蟬,但是蟬只是不叫了,并沒有飛走。于是福民向屋里走去,剛走到門檻邊,那只該死的蟬又開始叫了。
福民走進屋里,看了看靠在鋪蓋上的母親。母親均勻地呼吸著,深陷的眼睛緊緊閉起來,歲月的風霜與嚴寒都被閉在這雙堅實的眼睛里。福民不禁落了一滴淚,他趕忙擦去。把碗涮了一下,、放進墻櫥里。他走到炕邊,把一件淺藍色的被罩蓋在母親下半身。仔細聽了聽,還呼吸著。他坐在炕沿上,看看墻壁上貼著學生練習冊的書頁和發(fā)黃的報紙,一塊兒小圓鏡掛在盆架上方,白白地印出了屋里的擺設。墻中間掛著的相框見證了自己從小到大的成長軌跡,相框的邊上已經銹跡斑斑了。
福民跳下炕沿,走到相框下,他的視線漫過一張照片。這張照片描繪的是他和弟弟福貴坐在草叢里抱著自家大黃狗,那時的歲月多么艱難。他和弟弟都穿著新半袖,露出了天真的笑容。他依稀記得照這張黑白照片時的情景。有一天下午,村長挨家挨戶通知,說鎮(zhèn)上有人來照相,讓大家趕緊準備一下。母親一聽面露喜色,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又趕忙告訴了福民和弟弟福貴。于是母親開始找衣服,半天只找見一件新半袖。福民和福貴便爭著搶,甚至打起架來,母親在一旁怎么也勸不住。沒有辦法,母親趕忙進屋把父親的一件拿出來,裁成適合他們穿的小半袖。整個下午,一直在等照相的師傅,等著母親把這件衣服裁好。等啊等,一下午,母親的衣服終于裁好了,但是照相師傅卻沒來。福貴哭了,他哭著問母親,為什么照相的師傅不來,福民也悲傷地坐在木椅上。無奈,母親打發(fā)父親去村長家里打聽,父親回來告訴兄弟倆說明天就來。于是一個漫長的夜晚綿亙而來,久久不去。等到第二天,照相的師傅終于來了,地點選在屋子邊上的一塊兒草叢里,他們倆抱著大黃狗,時間就被定格在1970年夏天。
福民從回憶里醒來,轉過頭看看母親,仍然勻稱地呼吸著。他不由地酸楚起來,又覺得母親還不如早早地去享極樂,受這份罪干嘛?。∠氲酱?,他拿起手機給弟弟福貴打電話。
“福貴,你快回來了嗎?”
“哎呀,哥,咱媽怎么樣了?我剛坐上火車,現(xiàn)在火車停在這個站臺上不走,也不知道什么情況,聽說前面鐵軌壞了,正在搶修?;厝ゲ恢朗裁磿r候,我們被困在這里了?!?/p>
“你還有其他辦法嗎?不行下火車看看能坐其他車嗎?你好歹回來見上咱媽一面,她快不行了。你好長時間也不回來,咱媽肯定想你了?!?/p>
“行,行,行,我知道,哥,你先好好照顧著,給咱媽寬寬心?!?/p>
“嗯,這些我都知道,你趕快想辦法往回走。另外把媳婦也帶上,咱媽肯定也想見見她。你在大城市里發(fā)達了,也不說經常回來看看?!?/p>
“哥,我這不是顧不上嗎?這次回去說什么也要讓咱媽康復過來。沒事,你先照顧著。我想辦法往回走。”
“就這,不說了,你想辦法吧。掛了?!?/p>
福民放下電話,清了清嗓子,走到門外吐一口濃痰?;貋砜纯茨赣H,仍然勻稱地呼吸著。福民霍地想起自己的媳婦,媳婦紅珍一直與母親不合,經常鬧得不可開交。自從娶進門來就沒有消停,隔三差五就與母親吵架。自己在家里也受盡了委屈,福民忽然回憶起四年前鬧得最兇的一次。
四年前的一個傍晚,兒子放學回來在祖母那兒寫作業(yè),很晚才回到福民家。紅珍問:
“兒子,吃飯了嗎?”
“沒,奶奶還沒做飯?!?/p>
“你奶奶干嘛呢?還不做飯?!?/p>
“奶奶在洗衣服?!?/p>
“就知道奶奶嫌你要吃她家的飯,就不能對你好點兒,老了還不是要你孝順?”
趙婆婆與福民家僅有一墻之隔。于是紅珍端著碗去婆婆家串門,剛進屋看見趙婆婆正在做蔥花烙餅,香氣溢滿整個屋子。
“喲,他奶奶,做的飯挺香么。”
“紅珍吃的啥?”
“我吃饅頭,炒的茄子。沒你做得好吃,你做一輩子了?!?/p>
“紅珍哪,說話可不要這么尖。我念咱們是娘兒倆不跟你計較?!?/p>
“他奶奶,讓孩子在你家吃口飯怎么啦?做作業(yè)這么晚了?!?/p>
“看你說的,我不是正洗衣服嘛,孩子等不著自己走了?!?/p>
“你就不能擱著,先做飯啊,孩子能挨餓嗎?”
“衣服泡在盆里三天了,再不洗就發(fā)霉了。我剛下地回來想著先把衣服洗了。要是以前,你伯伯在的時候還能幫幫我,現(xiàn)在我只能一個人,福民也幫不上什么忙?!?
“我就說孩子餓不得,正在長個子呢。以后還不指望著他們照看你。對孫子好點兒能怎樣?連口飯都吃不上,怎么當奶奶呢?!”
“我說紅珍,你今天是來找茬的吧。趕緊走出我這屋子,我不歡迎你。”
“我不走,我要把你那些不光彩的事全部說出來。去年我們家的低保錢,福民偷偷地給你,我還沒找你要呢;院子旁邊我家的南瓜蔓拖到你地里,你就摘走了;福民每次放?;貋砟愣疾恢雷屗瓤诓琛R詾檫@些我不知道啊,我是不想計較,嫌你老了。”紅珍的聲音明顯加大了。
趙婆婆這時候不說話,氣得直喘粗氣,她平時肺不好。
“滾出我這個家門!”趙婆婆鼓足氣憋出這句話,“你就是想氣死我,我明白?!?/p>
“才沒想氣死你呢,我來到你家好過一天了么?每天伺候老小,我是來過安生日子的,沒想到這么些年受盡了你的氣?!奔t珍的聲音更大了。這時被上面的鄰居聽見了,在屋頂叫喊:“趙婆婆,怎么啦,又吵架?!?/p>
趙婆婆已經氣得臉色發(fā)青,她顫顫巍巍地拿起掛在天窗上的鐮刀向紅珍剜去。紅珍大聲喊道:“打人啦,打人啦?!币贿呎f一邊往出跑。這時趙婆婆跟在后面,一鐮刀下去,正好刺中了紅珍的小腿。此時鄰居都來了,他們見狀趕緊攙起趙婆婆。紅珍則捂著腿從院墻上過去,跳到自己家里。正好碰見福民出門,從院墻上看見眾人攙著母親,知道事情又不好了。他走回家里,給紅珍一個耳光,紅珍雙手抓向福民的臉,兩人打了起來。鄰居將兩人分開,勸了半天,事情終于平息。隔壁的趙婆婆躺在炕上,喘著粗氣。
自那以后,好多天,紅珍都沒有到過趙婆婆家里。
福民想著這些,覺得母親真是委屈到極致了,娶了這樣的媳婦,跟自己還能過得去,為何跟母親一點兒都不親呢。他又看了看靠在鋪蓋卷上的母親,脫鞋上了炕,索性讓母親平躺下吧。他扶著母親的背時,母親忽然睜開眼睛看了看,才放心讓福民扶著自己躺下。
母親這次生病比以往都要嚴重,她的肺病已經很重了。這次也是同樣的原因,前兩天跟紅珍又吵一架之后,母親就臥床不起了。
窗外的蟬聲此起彼伏。整個夏天,蟬聲從來沒有停過。今年雨水格外的多,每次都將村莊洗滌。或許是雨水多的緣故吧,蟬也多了起來。
福民出院子,又走到樹下嚇唬這些蟬。他覺得非常煩躁,尤其是在自己想事情的時候,蟬打攪了他的思緒?!案C?,你進來?!边@時他聽紅珍叫自己,進了側屋,只見媳婦手里拿著兩個銀質手鐲和一條粗的銀質項鏈,紅色的箱子上還放著幾百元錢。
“你干嘛呢,我媽還在那好好的?!?/p>
“你傻呀,還是怎么,等你媽一咽氣,福貴和他媳婦一回來,咱們什么都落不下?!?/p>
福民有點兒憤怒了。
“那也不能現(xiàn)在,我媽腦子很清楚,咱們干什么她能不知道嗎?”
“她都快去了,你還怕她什么?”
“那也不行,快放下?!备C裾f著準備去奪紅珍手里的鐲子,紅珍閃了一下。
“你怎么這么死板。咱們現(xiàn)在又不富裕,孩子還要上學,用這點兒錢接濟一下有錯嗎?要是你媽不在了,咱們就拿上,也算給咱留點兒遺產。”
“我媽要是病好了呢?”
“你看看她現(xiàn)在的樣子,能好嗎?別擔心,這次你就聽我的,沒錯,等你弟弟福貴回來,他們翻箱子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咱們就說不知道,就說媽一輩子能有什么積蓄,都用在孫子上學了。況且你弟弟也不稀罕這點兒錢,人家在大城市里賺大錢了。所以咱們拿也沒關系。知道嗎?”
福民聽了覺得似乎有點兒道理,他索性走出側屋,不管了。
他來到母親的屋子,看了看炕上的母親,母親也看他一眼。這一眼讓福民心里不是滋味,莫非母親腦子里真的清楚,心里真的明白?他有些心虛了,自己剛才做的事是不是有點不合適。但他轉念又想,母親的眼神或許并沒有什么意義,興許只是睡足了想睜眼看看。福民上炕給母親蓋蓋被子,他想,媳婦說的話不無道理,父親走的時候沒給自己留下遺產,母親應該留點兒。母親的情況現(xiàn)在很明顯,時日不會很長了。人到了這個地步或許就應該認命,自己是心疼母親的,可是疼歸疼,總不能讓要去的人羈絆了自己后來的生活。母親要走誰也攔不住,索性就等著吧。
現(xiàn)在是2016年夏天的一個下午,天氣已經消去炎熱,留下余溫,余溫的尾巴正溫暖著田里的莊稼,溫暖著院子里這棵茂盛的老槐。幾只斑鳩在遠處鳴叫,給這座小村莊的聽覺添上了重要的一筆。
福民和媳婦正坐在趙婆婆的炕上,他們在等,等著趙婆婆咽氣。村子里的人們陸續(xù)來看趙婆婆,寒暄一陣兒,再盯著看幾眼,問上幾句。趙婆婆有時候睜開眼睛看看,有時候連眼睛都懶得睜。她均勻地呼吸著,頭上的白發(fā)也顯得那么自在。有時候趙婆婆會醒來,咳嗽得非常厲害,咳嗽完,一陣呻吟,“我不行了啊,不行了?!泵慨敶藭r福民的心都會揪起來,一方面不愿意看見母親這種受折磨的樣子,另一方面又想還不如早早地走吧。
天色已晚,紅珍走到爐臺邊把電燈拉著。黃色的鎢絲立即引來了不少飛蛾和甲蟲在燈泡周圍轉圈,他們飛起來的聲音很大,像是白天馳過的飛機。紅珍走到窗臺邊,把窗簾拉過來。屋子里靜悄悄的,只能聽見趙婆婆的呼吸聲,表示她還活著。
“再給你弟弟福貴打個電話,看到哪里了?”紅珍忽然對福民說。
福民拿出電話,撥通。
“喂,福貴,現(xiàn)在怎么樣,走到哪里了?”
“哥,不行呀,還在火車上,我都急死了。列車員不讓走,我們只能下了火車原地轉轉。我實在回不去呀?!?/p>
“你快想想辦法,咱媽現(xiàn)在的情況不好。”
“嗯,好的,我盡量吧?!?/p>
說完便掛了。
“你弟弟也是的,這個時候才往回走,早干嘛去了?!奔t珍說。
“你別添亂,東西你都拿了,心煩死了?!备C裼悬c兒惱火。
屋子里一片沉默。晚上十點的時候,福民和紅珍都睡在了趙婆婆的炕上。福民挨著趙婆婆睡,紅珍睡在最邊上。熄了燈,屋子更靜。這時趙婆婆的呼吸聲顯得格外冷靜沉著,而且很均勻。
半夜一點的時候,紅珍用肘子碰了碰福民,說:“看看還有呼吸么?”福民起身把燈拉著,看母親仍然勻稱地呼吸著?!八桑魈煸僬f?!?/p>
窗外的蟋蟀窸窸窣窣地叫著。
難熬的一夜,天終于亮了。晨光叫醒福民和媳婦時,他們發(fā)現(xiàn)趙婆婆不見了,忽地坐起來,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找。他們從趙婆婆的院墻上往自己家院子里看,沒有發(fā)現(xiàn),接著又匆匆忙忙走到側屋的窗外,向里面看去,趙婆婆正在翻箱倒柜,跟正常人沒什么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