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這世上有非愛不可的人，哪怕是陌生人;

這世上有非看不可的風(fēng)景，一旦錯過就會后悔。

離城120公里，有金盞花盛開，繁盛如一場金色大雪。

女兒一直要去看金盞花，我承諾有空兒就帶她去，可這段日子忙得就像一塊實心的磚頭，難以找到一丁點兒閑暇。據(jù)說幼兒園的所有小朋友看花歸來，每個人的發(fā)梢都帶著香氣，睫毛都落上金粉。上個星期，同桌還送女兒一朵在花田撿到的花，她寶貝一樣珍藏在口袋里。

她喜歡穿有無數(shù)口袋的衣服，每個口袋里都有“寶藏”，平時連媽媽都不舍得給看。這是一個孩童全部的財富，是她打開秘密花園的鑰匙，是一伸手就能觸到的幸福與快樂。夏天就要過去了，而我的承諾一直沒有兌現(xiàn)。

每個周末，當(dāng)期望落空時，她會從口袋里掏出心愛的小音樂盒。那是顆粉色的心，擰一擰發(fā)條，會有《天空之城》的音樂響起。她捧在掌心聽得入迷，聽著聽著，眉心展開，眼淚退潮，臉上浮現(xiàn)出夢幻般的微笑。

又是一個周末的早晨，女兒忽然在客廳崩潰大哭。原來，新聞?wù)跐L動播出天氣預(yù)報，說明天將有一場沙塵暴，女主播順便提到金盞花還有最后一天的盛放花期。女兒慌了，看著動畫片哭，喂著金魚哭，在我講笑話時，笑著笑著又哭了。

丈夫遠(yuǎn)在外地，我硬著頭皮向組長請假，得到的回復(fù)令人沮喪：“這世上沒有非看不可的風(fēng)景，沒有非愛不可的人，但是有非做不可的工作?！蔽伊?xí)慣性回答“是是是”，但想想女兒的淚眼，立刻勇氣倍增，拒絕加班。組長氣得大罵我是蠢瓜，說最近人事變更頻繁，我在關(guān)鍵時刻犯傻，必將貽害整個團隊。

組長幼年失怙，輾轉(zhuǎn)流離于親戚屋檐之下，飽嘗世態(tài)炎涼，長大后堅信一切皆是虛妄，唯有工作方能安身立命。我邊聽她冷冰冰的訓(xùn)誡，邊準(zhǔn)備食物與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駕車出行，去趕赴這一場無法延遲的金色約會。

天氣這么好，真讓人不敢相信會有沙塵暴。女兒一直在后排的兒童座椅上唱歌，還不停搖擺著，口袋里的寶貝嘩啦啦作響，整個人因喜悅閃閃生光，讓人覺得做什么都值得。剛系好安全帶，組長又打來電話，口氣強硬，叫我懸崖勒馬。我啼笑皆非，覺得組長大人真是用語夸張，若是在古代，她可能會立即飛箭取我狗頭呢。

我太了解組長，怕她再傳十二道金牌，靈機一動，將手機交給女兒，叫她替我接聽所有電話，做個接線的小秘書。一切安排妥當(dāng)，美中不足的是車子導(dǎo)航儀失靈，一直沒空兒修理，好在當(dāng)?shù)芈糜尉种谱髁撕芏鄻?biāo)牌，相信我這個路癡能夠順利到達。

行到中途，我發(fā)現(xiàn)前方似乎發(fā)生了事故：一輛貨車停在側(cè)面，車上的藥品撒了一路，藥盒花花綠綠。一輛公交車沖出公路，隱隱看見車頂部分掀開，不知乘客狀況如何。我怕血，此時頭皮發(fā)麻，想加速駛過去，女兒卻建議停車，看看有沒有人需要幫助。

我有點慚愧，深呼吸之后，拎著自備的急救箱下去了。一路上，我怕得打著寒噤，腿直抽筋，整個人走鋼絲一般，幸好有女兒扶著我手，否則我非四肢著地嘴銜泥地爬過去不可。

眼前場景，著實令我大吃一驚：無血、無傷、無呻吟呼救，乘客們?nèi)齼蓛?，有打麻將的，有玩撲克的，還有人饒有興趣地跟損毀的車輛合影。我怔了一會兒，上前打聽，據(jù)說兩車追尾，但大家運氣實在太好，竟無人受傷，現(xiàn)在正等待接應(yīng)。

我松一口氣，拔腳要走，女兒卻扯扯我衣角：地下的小毯子上，睡著個紅裙女嬰，旁邊穿親子裝的年輕媽媽正打撲克，腕上的細(xì)絲銀鐲子叮當(dāng)作響。女嬰睡得很熟，頭發(fā)粘額上，一頸的汗，女兒蹲下來，從褲子口袋掏出小貓手帕，給她擦汗，連汗津津的小手都擦干了。

接著，我們繼續(xù)趕路，車載電臺提醒大家，沙塵暴已轉(zhuǎn)作紅色預(yù)警。我心中暗作打算，為安全起見，不如今晚就住在景區(qū)，明早還可以看一回草原日出。那片金色已遙遙在望，女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媽媽，剛才那個小妹妹的頭和手都很燙。”我細(xì)想了想，那小女孩睡得太沉，是有點兒不對勁。女兒問：“她會不會生病了？”

女兒要求回去看看，我遲疑了一下，很多敷衍之辭幾乎脫口而出：你等了一夏天的金盞花就在前面，返回可能會遇到可怕的沙塵暴，也許小妹妹已經(jīng)被車接走了……但看著那張小小面孔上的深深擔(dān)憂，我決定返回。

再次見到女嬰時，我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她面色潮紅，鼻翼翕動，女兒將臉貼在女嬰的額頭上，這是我平時測試她發(fā)燒的方式。我建議那位年輕媽媽立即送診，她將一張牌大力摔下去，發(fā)出流水般笑聲，說鄉(xiāng)下孩子皮實，有個頭疼腦熱根本不用吃藥，而且孩子的爸爸正駕車趕來，他們要去吃喜酒。

勸著勸著，黔驢技窮的我急怒攻心，幾乎要狗急跳墻，挽起袖子搶奪孩子。但到底是懂點兒法律的人，何況拼體力的話，我這整日坐格子間的未必贏得了那位種田的媽媽。審時度勢，只能長嘆一聲，灰頭土臉地拉著女兒離開。

女兒不走，她一言不發(fā)，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巧克力，塞進阿姨手里，接著是最珍愛的卡通貼紙、在廟會上買的玻璃小熊貓、在老家的小溪里撿到的一顆彩色圓石子……她一樣一樣掏出口袋里的東西，將自己貼身收藏的“珍寶”都交到一個陌生人的手里。

最后，女兒掏出了那顆粉色的心，擰一擰發(fā)條，響起那首熟悉的《天空之城》，似傾訴，似獨白，似執(zhí)拗的懇求，年輕的母親看著滿捧的禮物，目瞪口呆，過一會兒，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終于如夢初醒，抱起孩子與我們同行。

上車后，女兒不知與何人通話，絮絮地敘說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我毫不客氣地?fù)屵^手機掛掉，打開導(dǎo)航，最近的醫(yī)院也要40分鐘的路程。開了不到一半，天空忽暗，大風(fēng)起，黃沙揚，天地混沌。

女嬰體溫驟升，那位母親此時才恐慌，她手機沒電了，借我的手機打給丈夫，沒說幾句，信號忽然中斷，她驚恐得大哭起來。而我行至歧路，失去導(dǎo)航，根本不知該開往何方。周圍黑茫茫一片，風(fēng)撼車窗，沙粒窸窸窣窣落在車頂，似噩夢。

忽然，前方有燈光雪亮，鳴笛嘹亮。組長似是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我面前，長發(fā)被風(fēng)吹得幾乎直立起來，風(fēng)衣嘩嘩作響，就像女版的超人。我熱淚涌出，知道我們得救了。因為組長做任何事都計劃周密，從不允許出現(xiàn)紕漏。從前我覺得她苛刻冷酷，此時方覺她有大智慧。

我跟著組長的車，拼盡全力開向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孩子是中暑，立即進行冰敷輸液，說再晚一點兒，恐怕無法救治了。女嬰媽媽聽后全身發(fā)抖，孩子的爸爸也駕車趕到，千恩萬謝，幾乎要跪下來叩頭。其實，我也想給組長跪下來，倘若孩子有個閃失，我今生將如何度過？！

我們平安到家，窗外黑沉沉的，像世界末日的電影海報。我們坐在客廳里喝果汁，恍如隔世。我做夢般問組長：“你剛好在我們最驚恐絕望的時候出現(xiàn)，你能掐會算嗎？”

她微笑：“你個笨瓜，你女兒一直與我通話，我知道你們都遇到了什么，做了什么?！彼嗽斨穷w粉色的會唱歌的心，接著說：“我一直以為，她只會吃冰淇淋，看動畫片，我不知道一個小孩子居然有這樣的善良與勇氣?！?/p>

她說，童年經(jīng)歷令她永志難忘，所以要戴一副青銅面具武裝自己。可在跟女兒的對話中，她心中那個無枝可依的凄惶女孩被溫暖了，這雙小手觸摸到她心里的黑洞，那恐懼與冷漠的荒原被喚醒，長出溫柔的云彩與鳥鳴。

她說：“這小孩讓我明白，這世上有非愛不可的人，哪怕是陌生人，這世上有非看不可的風(fēng)景，一旦錯過就會后悔?！彼裕?dāng)她看到沙塵暴紅色預(yù)警后，又想到我是個出名的路癡，頓覺事情不妙，立即帶著地圖，借了一輛越野車來營救我們。

早晨醒來，沙塵已停，紅霞乍現(xiàn)，窗玻璃被染得通紅。手機忽然振動，我接起來，聽到一個嬰兒嘰嘰咕咕的聲音，我大為驚詫。接著，對方請求視頻，我看見了那個可愛的小寶寶。她坐在白色病床上，雙目晶瑩，臉頰粉紅，腳上打著點滴，揮舞著胖手，口水四濺，興奮地說個不停。

“啊嗚，啊哇，啊咦……”這完全是另外一個星球的語言，可我們聽得懂，每一句都懂，她在告訴大家：我已經(jīng)轉(zhuǎn)危為安，現(xiàn)在又是一條好漢寶寶。女兒笑起來，霞光映上她的臉，我從未見過一個小孩可以高興成這樣，睫毛上開出金色花，發(fā)梢上開出金色花，眼淚也能開出一朵朵金燦燦的花。

我們?nèi)祟^挨著頭笑，笑到哽咽，這是多么美好的夏天啊。夏有烈日，夏有大風(fēng)，夏有花海洶涌。旅途漫漫，你可能會遇到猝不及防的追尾，遇到遮天蔽日的沙塵暴，也可能會遇到一個捧出一顆心來放在你掌上的小女孩。

那就是赤腳走來的金盞花呀，它徑直向前，不怕烈日，不懼荊棘，也不躲避風(fēng)沙，所以，你才能聽見那顆粉色的心唱出的金色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