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鴻
門口的狗剛叫了兩聲,韓老五便趿拉著鞋出了屋。見鎮(zhèn)公所的二賴子領著三個鬼子正向自家走來,忙訕笑著打開院門。
二賴子指著身邊一個矮胖、手上戴著白手套的鬼子說,這是新來的山木太君,到屯里檢查工作來了。
韓老五連連鞠躬,太君好,太君辛苦!山木青著臉,擺了擺手,對二賴子唧哩咕嚕說了一會兒,二賴子忙站直身子,“哈依”一聲,對韓老五說,山木太君說了,讓你在三天之內(nèi),準備好八十口大缸。
啥?韓老五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趕緊提上鞋,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山木,三木沒接,又把煙遞給二賴子說,這,這把全屯子的缸都劃拉上也不夠?。?/p>
二賴子接過煙,點著火抽了兩口,剛想說什么,見一個人夾著包進了院子,忙把煙扔在了地上。
韓老五眼睛一亮,立刻迎上去問,樸大翻譯呀,你咋才來呢?
有點事耽誤了。樸翻譯官叫樸玉,見韓老五愁眉苦臉的樣子,忙問,咋了?
韓老五小聲說,日本人說三天內(nèi)要八十口大缸,這可上哪淘弄去啊?
他們要……缸?不可能??!樸玉跟山木嘀咕了一陣兒,對韓老五說,日本人要的是八十個草包,不是缸。
韓老五狠狠瞪了二賴子一眼,對山木拍起了胸脯,沒問題,一點問題也沒有。
山木笑了,向韓老五伸出了大拇指,好,好!
韓老五擦了擦臉上的汗,想把山木讓進屋里,山木搖搖頭,對樸玉說了些什么。樸玉對韓老五說,日本人想到一戶人家看看模范村的建設成果,你看上哪家好?
韓老五說,上武老大家,我早都安排好了。說完便領著山木一行往外走,見二賴子仍跟在后面,便沖他咳了一聲,壓低聲音說,你個吃里扒外的二五眼,竟敢到這裝大瓣蒜,痛快地給我滾。
二賴子蔫蔫地跟在后面走了一會兒,便偷偷溜了。一行人沿著掃得干干凈凈的小道,很快進了武老大家,
山木先到撒了木灰的廁所里撒了泡尿,又在院里轉了幾圈,眼睛落在了松木竿上掛著的旗子上。越看越感覺哪里不對勁,便讓武老大把旗卸下來,拿過來仔細瞧了瞧,把眼睛瞪了起來。
樸玉對山木說,這是武老大賣燒餅的幡子旗。你看中間這個圈畫得不咋圓,顏色也像大餅子的嘎巴色。
山木“哼”了一聲,不停地搖著頭。樸玉對武老大說,山木太君說了,這旗你不能掛了,中間那燒餅不像燒餅,日頭不像日頭,水平太差了,容易把日本旗整混了。
武老大連連彎腰說,好,行,你們讓掛啥就掛啥。
進了屋,山木揭開水缸蓋看了看,又用手擦了擦門框和炕沿,見白手套上沒有一絲污垢,又拿起飯桌上的幾本日文書籍翻了翻,笑著點了點頭,伸出了大拇指。
山木太君夸你家衛(wèi)生搞得好,是滿洲國大大的良民。樸玉說,太君問,你的名字改沒改,叫啥了?
改了,改了。武老大說,我的日本名叫山木太郎。
八嘎!樸玉剛翻譯完,山木氣得差點跳起來,指著武老大的鼻子就是一通唧哩咕嚕,唾沫星子濺了武老大一臉。
武老大不安地看著山木,太,太君,這是咋啦?
樸玉說,太郎是日本人的祖宗,日本都沒人敢叫,你起這名,讓他想起了自家慘死的祖宗,太君能不生氣嗎?
是這樣啊!武老大說,這名是早起的,在鎮(zhèn)公所都登記了,那咋整?
樸玉和山木說了幾句,山木點了點頭。樸玉說,太君讓你改名,以后不許再叫太郎了。
那我還是叫武大郎吧!武老大噘起了嘴說,當初我就想改這名,我姓武,又是老大??啥囎诱f武大郎也是日本人的祖宗,他的圍裙已經(jīng)成了日本人的國旗了。
樸玉強忍住笑,和山木說了一通。見山木的臉色漸漸緩了下來,武老大忙跑到灶屋,系上從松木桿上卸下的燒餅旗,從一個舊暖壺中倒了幾碗水端上飯桌。山木看著武老大的圍裙,不由皺了皺眉頭。
武老大說,這水是從山上打來了,又干凈,又好喝。
見山木不吭聲,武老大端起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了起來,喝完用手抹了抹嘴說,這水老甜了。
山木看了樸玉一眼,笑了笑,也端碗喝了起來。
喝完水,樸玉讓武老大把飯桌拽到炕邊,收走桌上的東西,把一張白紙鋪在了桌上,然后帶來的包里掏出了毛筆、硯臺。
武老大不解,問樸玉,這是想干嗎?
樸玉說,山木太君最近迷上了中國書法,想給你這個良民題幾個字。
是這樣啊!武老大說,我也喜歡書法,沒事時瞎劃拉,正好昨晚寫了幾個字,想讓太君指點一下。不等樸玉回話,武老大已經(jīng)打開了炕柜,從里面拿出幾張紙鋪在炕上。
山木撇撇嘴,待看清紙上的字跡,眼睛一下子睜得老大。
樸玉說,太君問你,這字是你寫的?
武老大說,是??!
樸玉又問,你個賣燒餅的,能寫出這字?
這有啥?武老大說,日本人來前,我可是教書的。
樸玉和山木說了幾句,山木拿著毛筆的手哆嗦了一下。
武老大說,能得到太君的字,我老榮幸了,讓他快寫吧。
山木放下毛筆,想了想,竟然捂起了肚子,臉上也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這是咋了?武老大的臉上冒出汗來。
沒咋。樸玉說,太君突然感覺不舒服,要急著回去,寫字的事,明年秋天再來和你好好切磋。
把山木一行送出了院子,武老大偷偷拽住樸玉說,他真練好了明年來,我這不就露餡了。
管他呢,小鬼子能不能挺到那時還不一定呢。樸玉貼在武老大耳邊說悄悄說。
第二年秋天,山木果然沒有來,而且也不可能來了。還沒等到入秋,日本人已經(jīng)宣布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