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博聞
我第一次深入接觸真正的鄉(xiāng)村是2011年,在云南邊陲的大山上,當時我是一個志愿者。
KumShien
那時我認識了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孩子,她叫KumShien(化名)。當時他們班的數(shù)學老師因故請假,六年級的數(shù)學課沒人能上,我便成了兼職代課教師,因此和 KumShien有了更多的交集。作為一個專業(yè)工作者,在工作中不該有所偏袒,但如果讓我說這幾年在工作中最喜歡的孩子是誰,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她。
KumShien屬于老師最喜歡的那種乖女孩,雖然成績并不是最好的,在上課的時候,我們時常有一些眼神交流,她大概是想告訴我“老師,我不會,別點我。”可惜我也有些老師的惡趣味,每次看到這種眼神就喜歡點她起來回答問題,她也都答出來了。
一次偶然聊天,我問起她的家庭情況。她說:“我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哦,原來她是個孤兒。
以城市生活為標準衡量的話, KumShien一定是貧困而不幸的,可在學校里看著她,生活似乎并不那么困頓。她總有些自己的智慧讓生活變得舒暢,和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樣,她也一樣有自己童年的快樂。她有新鮮的空氣、土壤和水,可以和大自然融為一體,某種意義上,我倒覺得山里娃的日子更奢侈。
代課教師的身份讓我把目標放在他們不久之后的小升初考試上,先把眼前的數(shù)學課上好。我總是聽學校老師抱怨孩子數(shù)學不好,基礎不行,應用題都做不出來,但沒一個人跟我說過解決的辦法。
當時做代課教師的我才大二,有很多想不通的問題,比如不懂為什么學生們的數(shù)學會這么成問題。幾年之后,我在臺灣學了一點幼教的原理,才知道幼稚園的課程中有很多對數(shù)學和邏輯的設計,這些基礎是很難在日后彌補的。哪怕不是科學的幼教,是純應試的灌輸也讓城里孩子比他們至少多了兩三年的訓練。在我成長的地方,小學數(shù)學對大多數(shù)人都不成問題,山里娃們卻在四五年級就開始考不及格。
數(shù)學成績只是一個側面,所謂的城鄉(xiāng)差距不僅僅是經濟發(fā)展那么簡單。
無奈很多,但難以離開
那個暑假后,大家決定從假期活動主辦方變成完全在地化的組織,常駐在小學旁邊的寨子里,并準備為孩子們在當?shù)匦藿ㄒ粭潈和顒又行?,方便未來活動的開展。事實證明這是個非常正確的決定,有了房子就有了根,后來這些年的活動基本都圍繞這棟房子展開。但當時在村子里的我們沒有一個人有蓋房子的經驗,在當?shù)厥烊说慕榻B下認識了幾個包工頭,最后選了一個口碑最好的老師傅,我們和當?shù)氐氖┕り犚黄鹩之敼と擞之斃习澹M孔幽鼙M快竣工投入使用??墒侨f萬沒想到的是,就是這個口碑最好的老師傅,在工程過程中偷工減料,最后卷款而逃。幸虧發(fā)現(xiàn)得還算早,追回了一部分損失,后來索性機構成員們自己做了包工頭,帶著工人們把房子蓋完。
我可以理解,對于當?shù)氐陌ゎ^來說,百萬人民幣規(guī)模的工程是很大的誘惑,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外來人,自然要多賺一點。其實我們一開始也有成本高一點的心理準備,但是從未想過是卷款而逃的結局。
雖然遇到了這樣令人無奈的事情,但我想這只是個別的,對鄉(xiāng)村教育改變的期待還是讓我們充滿了信心與力量。
在KumShien班里代課的那段日子,周末我都習慣一個人到教室里坐坐。某一個周末, KumShien桌上留下的數(shù)學課本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心想不把書帶回家怎么寫作業(yè),順手翻了翻她的教材,在一頁的空白處看到一行小字,“城里來的徐老師講
課好快,我聽得好吃力,X老師您快回來吧”,X老師就是那位在孩子們六年級關鍵時刻還翹課的數(shù)學老師。說不難過是騙人的,呆立半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教學是不是真的有問題,我在備課時會參考網絡上的名師課堂視頻和課件,再針對具體情況進行調整,自信講得一點也不快,這能在孩子們的作業(yè)和課堂表現(xiàn)中反映出來。又想是不是 KumShien真的跟不上,答案也不是,有時私下我也問她一些問題,她都回答自如。
在代課一個月后的月考上,這個被我“好快”教學的班級,數(shù)學成績有了明顯的提高??梢娹r村的孩子理解力并不差,基礎也并沒有那么薄弱,只要給予他們信心與適當?shù)慕虒W方法,他們也一樣能夠做得很好,這樣正向的改變讓我信心倍增。
一個人、一個機構的力量很渺小,但孩子們是未來的希望。也正是這種希望,讓我難以離開鄉(xiāng)村。
一個月后,X老師風塵仆仆地回到學校,我的代課教師身份告一段落,我便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機構運營上。沒了師生的關系,我們還是經常一起吃飯打鬧聊天,我和 KumShien以及他們班的孩子更像朋友了。畢業(yè)的時候,我們一起拍了畢業(yè)照,照片中孩子們幾乎是一起掛在我身上,留下了在小學最后的影像。
那年工作任務告一段落后,我決定暫時離開山村,先回去完成學業(yè)。這些年,房子蓋好了,機構和當?shù)貙W校、政府的關系越來越好,做出的成果招來了不少媒體報道,甚至“爸爸回來了”這類的娛樂節(jié)目都到訪山村,眾人拾柴火焰高,一切都有條不紊地向前進行。
手拉手一起走
我離開山村的這些年,雖然每年都會回去看看,也會協(xié)助一些在城市里的工作。但突然被告知有幾個畢業(yè)了的孩子狀
相比于直接外出打工,職業(yè)教育或許是個解決問題的答案?,F(xiàn)階段國家政策以及社會支持對職業(yè)教育的配套都已經相對成熟,不失為一種在當下彌補鄉(xiāng)村教育弱勢的選擇。
況不太樂觀,學業(yè)生活上都有些問題,那些孩子都是我當年帶過的,如果我有空的話,希望能來這邊幫幫忙。
這幾個孩子是我2011年第一次來到這里熟識的孩子,當時的小木六年級、小石五年級、圓圓四年級,都是附近村寨的學生,每天走讀來上學,經常到我的辦公室玩。沒想到他們沒有繼續(xù)讀書,我原以為,經過機構的努力,這三個孩子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小學畢業(yè)后孩子要去寨子外上初中,因為機構人手不夠,孩子們也沒辦法像小學時每天都來活動中心報到。久而久之,雙方都沒了關注的精力,而長大了的孩子們則在遠處的學校中自由生長,缺失了小學和機構的庇護,回到了原先的環(huán)境。這也讓我認識到,對關注教育的公益組織來說,在孩子某個特定的成長階段提供專門的教育不成問題,難的是要長期對孩子們保持關注。
于是我所在的教育公益機構開始反思,做出調整。機構停止招收小學的學生,把方向改成陪伴過去幾年中認識的孩子一起長大自立。至少,要讓他們手拉手一起走,就算有一個人滑倒了,其他人也能拉一把。
他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于是,我再一次回到山村。
有一次假期活動讓他們談自己的夢想,這些大孩子們的夢想都很實際,想當廚師,想做美發(fā)師,想做舞蹈演員。這些發(fā)言給了機構新的靈感,成為大學生和科學家有點難,但是想做個廚師,這種不用考什么試的工作,應該還是沒問題的吧?
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寄希望于教育質量的快速提升很不現(xiàn)實,普通教育的路走不通,這些正在接受鄉(xiāng)村中小學教育的孩子需要尋找其他的出路。
相比于直接外出打工,職業(yè)教育或許是個解決問題的答案?,F(xiàn)階段國家政策以
周末附近中小學的孩子會來活動中心參加活動
及社會支持對職業(yè)教育的配套都已經相對成熟,不失為一種在當下彌補鄉(xiāng)村教育弱勢的選擇。
小木在小學四五年級開始就不去學校了,家中只有年邁的奶奶,從小沒有父母照顧的環(huán)境讓他更早承擔起家庭的責任,無論是農活還是家務都是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家務活、烹飪這些內容不會在升學考試中出現(xiàn),但也是一種生存技能。宇航員、科學家、醫(yī)生是城里娃的職業(yè)理想,村里娃會覺得廚師這種職業(yè)很酷,相比于課本上對大學生遙遠的描繪,他們對這些身邊就能看到的行業(yè)更有信心。在一個從來沒出過高中生的寨子里,和一群孩子說你們一定可以好好學習考出大山,不如講未來可以去當個大廚有吸引力。
于是我們建議小木參加職業(yè)教育,他也歡欣鼓舞,在家就練起了刀工。有一次團體活動中問起他未來的理想,小木說:“學成后我要回來開個飯店,建設家鄉(xiāng)。 ”
大量的重體力勞動讓圓圓比城里娃多了太多戶外活動的時間,小小年紀就練成一身結實的肌肉,青春期發(fā)育后更是非常標志。相比于城里的一個個小胖墩,村里娃空有健美的身材。這些體育、體能上的特長如果能夠得到專業(yè)系統(tǒng)的訓練,會成為村里娃的優(yōu)勢。
我們想到這些年城市健身文化的興起,一些諸如職業(yè)健身教練、搏擊教練的需求很大。相比于老大難的數(shù)學、物理、英語等考試無法避免的難題,又不用面對成為專業(yè)運動員的高門檻和低成材率,體育相關職業(yè)更容易喚起村里娃的興趣,成為一種優(yōu)勢開發(fā)的出路,幫助山里娃走出農村。
在我們的建議下,圓圓去報名教練培訓班,那的老師很驚訝這種身材竟然沒經過專業(yè)的訓練,從未在學校受到過贊賞的圓圓露出靦腆的笑容,找到成就感和自我認同,這是重建人生信心的第一步。
小石原本是個成績不錯的孩子,家里也對他飽含期待,從小學就送到鎮(zhèn)上上學,成績還算不錯,考上了還不錯的初中??墒乔啻浩趲砹伺涯?,他開始抽煙喝酒逃課,家長沒能及時看到他的改變,發(fā)現(xiàn)問題的時候為時已晚,很難再趕上學校的進度,最終沒能考上高中,開始在社會上游蕩。
不上課的時候,小石迷上了街舞。少數(shù)民族的孩子能歌善舞,從小擅長用唱歌跳舞的方式來表達情緒,慶祝節(jié)日,受著潛移默化的訓練,對節(jié)奏、旋律有天生的敏感,青少年也容易對樂隊、街舞這些流行文化產生認同,覺得很酷很潮。如果可以用音樂、舞蹈訓練充實生活,也能減少離開學校后產生偏差行為的幾率。
藝術方面的教育并非是為了培養(yǎng)明星,小城市的酒吧需要駐唱歌手,鄉(xiāng)鎮(zhèn)間的婚禮需要歌舞助興,一些商家開業(yè)、促銷活動需要表演暖場,這些都可能成為村里娃職業(yè)發(fā)展的可能,合適的機遇下或許還有機會向更高的舞臺進步。同樣,基礎的化妝、攝影、攝像、影視編導教育也可以輔助這些文藝產業(yè)的發(fā)展,婚紗攝影、攝像是農村近來的風潮,村寨間做出口碑很容易在一個小范圍的市場內生存。
現(xiàn)在小石正在某職高的舞蹈專業(yè)學習,不時回到寨子教小朋友們跳舞,平時和舞團出去做兼職,準備向更高的藝術學院努力。
通過對這些孩子的陪伴和調整,我們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可以實行的新思路。相比于傳統(tǒng)扶貧助學思路中的應試普通教育,職業(yè)教育是一種在優(yōu)勢觀點下開發(fā)鄉(xiāng)村生態(tài)優(yōu)勢資源的選擇,從一片黑暗中找到他們身上的優(yōu)勢。更重要的,它不光是一條職業(yè)開發(fā)的道路,也是一種讓在考試中屢經挫敗的村里娃看到自身優(yōu)勢,重建對教育的信心的工作方法。村里娃跳出舊環(huán)境,成熟后的他們再回到鄉(xiāng)村,才有足夠強大的內心拒絕舊傳統(tǒng)中的惡習,才有望建立整體生態(tài)的良性循環(huán)。
他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責任編輯:徐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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