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有崇陽令,名張乖崖。張縣長抓廉政,曾抓出了一個成語,叫一錢斬吏。說的是崇陽縣有個守國庫的小吏,把國庫之國帑一點一點地往家里帶。有回,該小吏頭戴一頂帽,帽里藏了一文錢。問小吏這錢哪里來的,這家伙半毫愧色也無,自承從國庫里帶出來的。張縣長便喝令左右,打屁股侍候,這廝或是弄錢弄慣了的,蠻囂張,“一錢何足道,乃杖我耶?爾能杖我,不能斬我也?”張縣長氣了,“一日一錢,千日千錢,繩據(jù)木斷,水滴石穿”,將他拉出去,自仗劍下階斬其首。
張乖崖一錢斬吏,刑出有故,當(dāng)讓官吏者悚然而惕,不過額外說一句,張縣長未免執(zhí)法過猛;相對言,清朝湯斌的一錢落職警醒而不血腥。說的是,有南昌學(xué)子曾到延壽字街去玩,碰到另有書生在書店買一本《呂氏春秋》,書生褲袋里掏錢,不經(jīng)意者,一文錢掉了地上。南昌生不做聲,伸出一腳,把那一文錢踩在腳下;待買書人走了,南昌生低頭,把那一文錢撿起來,兜了,走了,回家了。南昌生踩錢,撿錢,兜錢,這情景被一位老者瞧了個正著,老者走過去問他姓甚名誰,南昌生一一相答。
這老者非別人,恰是湯斌。未幾,南昌生來江蘇上任,恰好湯斌時任江蘇巡撫。湯斌對他說,你別上任了,我已將你彈劾下課,你回家去,插禾,鋤麥,經(jīng)商,辦廠,建詩社,都可以,就是來當(dāng)官不可以。南昌生跳將起來:我犯了甚錯?我是朝廷命官,憑么子把我開了?湯斌說,不憑什么,就憑你貪錢。某年某月某日,還記得你在踩錢、撿錢事否?南昌生很有羞恥心,“遂愧罷官而去”。
一錢斬吏,一文落職,這兩個故事都很有名,還有一個不很出名的故事,姑叫一稗失薦。這故事不出名,這故事主人公出名,曾國藩是也。曾公墨绖出山,帶領(lǐng)湖湘子弟兵從湖南打到安徽,其時已是方面大員,便有湘鄉(xiāng)親戚與不是親戚的鄉(xiāng)親,爬山涉水,趕來安慶,尋些事做。所謂“我來給您掃地吧”,想的是“我來管一塊地吧”。
戰(zhàn)事進行中,曾國藩也是用人之時。有一次,來了個投靠的老鄉(xiāng)。曾國藩最先是蠻喜歡這個人的,“行李蕭然,衣服敝素”,苦命人家出身啊,說不定是很吃點苦嘛,還是個老實人?!霸H愛之,將以任事”。不管用與不用,人家不遠萬里尋來了,先請吃個飯吧。這一吃飯啊,壞事了,白花花米飯里,一粒稗,兀自夾米飯中。這親戚捏著筷子,將這粒壞事的稗子,扒出來,夾起來,甩了地板幾尺遠,再是埋頭苦干,大啖白米飯八大碗。
見到此人撿出稗粒,生猛進食,“曾默然,旋備資,遣之行?!贝虬l(fā)你路費,回湖南老家去吧。在曾國藩看來,原先米糠、糠粑、草根都吃得,來官府吃國家糧,不足一月,就忘了本,不記初心,一碗飯里有一粒稗,就要選精擇肥;若真升了一官半職,那不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竟豪奢?工資福利就那么多,哪能許他山珍海味,大吃大喝?除了貪賄,別無一途。與其后來將因貪賄而坐牢,莫若現(xiàn)在不讓他列身衙門。
張乖崖一錢斬吏,湯巡撫一文落職,曾國藩一稗失薦,說的都是初心故事。三故事中三個小干部(湘鄉(xiāng)這位,也算準(zhǔn)干部),犯了蠻大錯誤沒?沒有。張縣令、湯巡撫與曾總督對這些小干部,處理是蠻重的,其故是,見其初心而辯其本質(zhì),察其本質(zhì),必看初心,初心干凈,其以后干凈從政,便初具基礎(chǔ);初心里都包含貪心,那么這些人一旦得勢,一旦掌握了權(quán)力,其貪污腐敗,或不可收拾。與其讓其后來禍國殃民,不如現(xiàn)在削其職,去其位,失其勢,不至于害己害人殃國殃民。
干部出問題,不全在初心,先前本質(zhì)很好,后來變壞了,這類人是很多的;而若先前本性都不行,后來變壞,其概率更高。管住干部,后來制度性建設(shè)自是必不可少的,而在入口處,則設(shè)置關(guān)卡,也是不可或缺。干部用權(quán)之心,也許隱藏得很深,不過總會在一些不經(jīng)意處,暴露出來,此處潛意識下所暴露者,恰是其本性流露,豈能輕易忽視?
不曉得張乖崖一錢斬吏后,整個干部隊伍是何模樣,想來不差。湯巡撫一文落職,其所領(lǐng)導(dǎo)之轄區(qū),是很少出貪腐官員的。細(xì)心察視干部初心,則是曾國藩用人之可敬處。曾國藩帶領(lǐng)湘軍南征北戰(zhàn),或有問題不少,然則湘軍在貪污腐敗事上,出問題是少的,湘軍一排排大將中,如胡林翼、左宗棠、彭玉麟、劉坤一、劉長佑……既都以事立功,也都以廉立身,很少有一頂頂職務(wù)升上去,一個個形象倒下來,這是與曾國藩重視干部初心,是正相關(guān)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