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生

一位平凡教授的不平凡業(yè)績
——緬懷李錦程教授的學術(shù)人生

劉再生

李錦程教授去世一年了。在我所有學生中，他是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時最為撕心裂肺的一位。春蠶到死絲方盡，恐怕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還會懷念他不該走得那么早，埋怨他不該拋下妻子、女兒，心疼他不該工作那么勞累，哪怕多注意一點自己的身體，也不至于過早地離我們而去……

近幾年，我的師友圈中走了那么多終生難忘的人。2013年6月27日，著名作曲家劉文金走了；2014年5月12日，著名二胡演奏家閔惠芬走了；2016年3月9日，我老學生中極富才華的李錦程走了；11月5日，我一生的恩師孫繼南先生走了；2017年1月22日，我的摯友、原中國民族管弦樂學會會長樸東生先生走了；1月26日，我高中的老同學、引我入二胡音樂之門的項祖萱也走了。我的精神世界似乎坍塌了一半，只能寫幾篇悼念文章回憶他們生前和我的交往，以及他們對中國音樂文化、教育事業(yè)所做出的貢獻。①這些文章先后有《最具震撼力的作曲家——劉文金二胡音樂創(chuàng)作的劃時代貢獻》（載《音樂大觀》2014年第1期）、《中國文化界的旗幟性人物——閔惠芬的二胡藝術(shù)人生》（載《中國民樂》2014年第6期）、《民樂精神永載史冊——懷念樸東生先生對中國民族管弦樂的開拓性貢獻》（載《中國藝術(shù)報》2017年2月10日）、《低調(diào)人生學界楷?！獙O繼南學術(shù)人生追思錄》（載《人民音樂》2017年第2期）等等。如果說，死亡是生命的歸宿，早晚而已，那么，蘇軾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就是對人生久遠的期盼，表達了一種親友之間互為珍重的美好感情。然而，錦程走得實在是太早了，他還未退休，他的事業(yè)還未做完，他還未享受天倫之樂，而且，他走得那么突然，沒有留下半句遺言，只是在我們談笑風生之后幾個小時，說走就走了！或許，這也是他的福分：他來到世間，只是默默無聞地奉獻，老天在眷顧他，不讓他離開時有任何痛苦。但是，他把哀痛留給了他的親人、老師、朋友、學生。人們哭著、喊著，錦程在天之靈是聽得到的。我老淚縱橫，也無法緩解和撫平心中劃下的那一道永恒的傷痕。

擔任山東藝術(shù)學院傳媒學院院長的李錦程，原是山東師范大學藝術(shù)系音樂專業(yè)（今山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1977級的學生，和項陽（現(xiàn)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代所長）等同在一班，是我教授中國音樂史等理論課程時最為賞識的幾個“才子式”學生之一。1977級同學多半是“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考進來的，求知欲特強?！爸袊魳肥贰笔?980年新開設的課程，在我的記憶中，當時是課間操后兩節(jié)在電化教室上課，許多同學都跑著去占前面的座位，錦程卻不慌不忙的，但他聽課的表情特別專注。那時還沒有教材，只有備課筆記，期末考試時請丁汝燕同學（后為錦程妻子）幫我整理考試提綱發(fā)給大家，錦程是班上成績名列前茅的幾位同學之一。他的學習很全面，作曲、理論、小提琴、指揮都很出色，特別是能寫出一手好字。1982年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德州師專音樂系任教，1985年5月調(diào)至濟南廣播電臺文藝部，從編輯干到文藝部主任，后又籌備交通音樂臺，最后任電視臺文藝部主任。我記得，他在電臺文藝部時向我約稿，撰寫了12集的專題節(jié)目《歌聲中的時代步伐》，回顧了20世紀80年代我國歌曲創(chuàng)作的歷程——“改革開放的春天”、“黨和祖國的頌歌”、“海峽兩岸的思念”、“中國軍人的風采”、“熒屏中飛出的歌聲”、“五彩繽紛的銀幕歌曲”、“通俗歌曲的崛起（上）”、“通俗歌曲的崛起（下）”、“天天向上的心愿”、“抒情歌曲的百般柔情”、“走出低谷的歌劇藝術(shù)”、“呼喚春天的合唱藝術(shù)”。這個專題節(jié)目，每一集都精選了群眾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的優(yōu)秀作品，如：歌劇選曲選的是王祖皆、張卓婭歌劇《芳草心》的主題曲《小草》，施光南歌劇《傷逝》中的《一抹夕陽》、《紫藤花》、《金色的秋光》、《不幸的人生》，金湘歌劇《原野》中的《金子啊，金子》；合唱作品選的是張龍的《哈雷彗星》，瞿希賢的《飛來的花瓣》，王立平的《葬花吟》，田豐的《云南風情》和《火把之夜》等；通俗歌曲有李谷一演唱的引起過軒然大波的《鄉(xiāng)戀》（張丕基作曲），崔健用搖滾樂風格創(chuàng)作的《一無所有》，“西北風”則有徐沛東作曲的《我熱戀的故鄉(xiāng)》，蘇越作曲的《黃土高坡》，另外還有郭峰作曲的《讓世界充滿愛》，谷建芬作曲的《思念》，徐沛東作曲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亞洲雄風》，李海鷹作曲的《彎彎的月亮》等。李錦程擔任此節(jié)目的總策劃和制作，并選用了最佳的音響版本和播音員。節(jié)目播出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這也是我在20世紀90年代寫作的一部大型音樂廣播文稿，寫得很用心、很投入，至今聽來依然有很強的時代氣息和藝術(shù)感染力。當然，如果沒有錦程的約稿和精心制作，就不會有這部可連續(xù)播送6小時的專題音樂節(jié)目的誕生。因此，這部作品實際上是錦程和我合作的結(jié)晶，顯示了他敏銳的廣播專業(yè)眼光和精益求精的實干精神。我至今還保留著這套作品的全部CD音響，有時間要記錄下全部文字收入文集，以表達對錦程永遠的紀念。

李錦程于2001年調(diào)至山東藝術(shù)學院藝術(shù)文化學院工作。一到學院，他便懷著滿腔熱忱開設了“節(jié)目策劃”、“藝術(shù)傳播學”、“音樂鑒賞”、“錄音合成”、“攝像”、“剪輯”、“Flash”、“Photoshop”等編導類課程。他善于將自己在媒體工作的豐厚積累和實踐感悟轉(zhuǎn)化為生動有趣的課堂講述，激發(fā)起學生的學習興趣和專業(yè)熱情。2004年，他作為學科帶頭人，在山東藝術(shù)學院創(chuàng)建了在山東省乃至在全國都是較早的廣播電視編導本科專業(yè)。他潛心構(gòu)建廣播電視編導課程的教學體系，注重運用本專業(yè)的技術(shù)、理論等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和發(fā)展動態(tài)，去指導、檢驗教學成果。他充分認識到音樂對影視的重要作用，于是結(jié)合自己的實踐經(jīng)驗，在全國廣電編專業(yè)教學中首創(chuàng)了“聽覺訓練”等課程。這項課程的設立，有效地提高了學生的視聽綜合感受能力，有利于培養(yǎng)流暢的專業(yè)創(chuàng)作技能，也使學生在專業(yè)方面不斷獲獎。2010年，他籌備建立傳媒學院，后任院長。從傳媒學院成立的那一刻起，他更是將自己的全部熱情投入了學院的發(fā)展謀劃之中。從擬定學科專業(yè)整合方案、確立學院發(fā)展規(guī)劃、籌劃教職工團隊建設，到配置實驗室和教室的設備，他在不斷的探索中為傳媒學院確定了“以效果帶動教學、以產(chǎn)業(yè)帶動科研、以市場帶動發(fā)展”的辦學思路，以培養(yǎng)文、藝融合的現(xiàn)代視聽媒體和動畫編創(chuàng)與研究人員為基本目標，堅持多學科之間的交叉互補、融合創(chuàng)新、共同發(fā)展。那段時間，我正忙于帶研究生和中國音樂史方面的著作、文論寫作，與他聯(lián)系不多，只是聽說他的工作十分出色，事無巨細，都竭盡全力。2015年初，丁汝燕發(fā)現(xiàn)了由江陵、劉雪庵和葉瓊創(chuàng)作的歌劇《流亡曲》，并組織于當年5月31日在山東師范大學進行了首演，我以史學研究的敏感，覺得這是近代音樂史上一部重要的且在新中國成立后從未被正式發(fā)現(xiàn)的作品。我和丁汝燕交流后，請著名歌劇專家居其宏教授從南京來觀看了演出，演出也引起了全國音樂界和歌劇界的高度關(guān)注與好評。12月15日，該劇又在山東省會的大劇院歌劇廳隆重公演了“編創(chuàng)版”，居教授再次前來觀看，給予了很高評價，《人民音樂》也發(fā)表了評論文章。①陳林《聽取新翻楊柳枝——歌劇〈流亡曲〉（編創(chuàng)版）創(chuàng)作特色評析》，載《人民音樂》2016年第5期。因此，我鼓勵丁汝燕把《流亡曲》的發(fā)現(xiàn)、排練經(jīng)過和對劉雪庵的重新評價寫成論文發(fā)表，②丁汝燕《我國首部抗戰(zhàn)歌劇的“復活”——〈流亡曲〉發(fā)掘紀實兼及對劉雪庵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思考》，載《音樂研究》2016年第1期。與學界共享。該文以確鑿的史料證明，《流亡曲》刊登于《戰(zhàn)歌》1938年4月號，是我國第一部明確地以全面抗日戰(zhàn)爭為題材的歌劇作品，確定了歌劇作者在中國歌劇史上的地位，論證了劉雪庵音樂創(chuàng)作中的人性化和愛國精神的一致性。其間，錦程也幫著丁汝燕做了許多攝影和屏幕背景制作工作，不愧是傳媒專業(yè)的資深人才。丁汝燕在擔任“中國歌劇史”課程教學的過程中，也曾導演《黨的女兒》等多部歌劇作品，具有較為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和對歌劇藝術(shù)執(zhí)著的追求精神。為了進一步擴大學術(shù)視野，2016年1月，我?guī)у\程夫婦去北京，和俞人豪、陳荃有、項陽、張萌、白小琪等學術(shù)界友人聚會，這次首都之行也使他們對人生未來的追求有了更加堅定的信心和目標。3月8日晚，錦程給汝燕過婦女節(jié)，邀我和幾位聲樂老師參加。他是在長清上課后開車趕過來的。那天，錦程喝酒不多，但聊得非常盡興，我們師生情誼愈加濃郁深厚。他們是由代駕司機開車送回龍泉山莊的家中去的，但是誰也不會想到，錦程躺下后會突發(fā)心梗，送醫(yī)院搶救無效，9日凌晨即與世長辭。

錦程是由于工作過度勞累而走的。我后來了解到，自2002年以來，錦程共培養(yǎng)了72名研究生。他用自己的努力、堅持，幫助了很多學生實現(xiàn)了夢想。他在專業(yè)教學方面極為嚴格，每一堂課、每一篇閱讀書目、每一份作業(yè)，都在精益求精。他在辦公室中一句一字地修改學生的論文，常常忘記了吃飯，只是力求完美。為給學生爭取到更多的拍攝實踐機會，在他帶領(lǐng)下，短短三年時間里，傳媒學院從曾經(jīng)的廣播電視編導、動畫兩個本科專業(yè)，擴充為四個專業(yè)，包括十三個專業(yè)方向。他對學生說：“我怕你們擔心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要讓你們必須找到工作?！睘榱诉@句話，他提出了“以實驗教學為軸心的傳媒教學體系”，形成“大一打基礎(chǔ)，大二精技術(shù)，大三出作品，大四走市場”的教學理念。近兩年，他還擔任了錄音方向的專業(yè)課程導師，時常戴著一副黑色耳麥，背著沉重的錄音設備與學生一起東跑西跑，只為錄制一段完美的音響，供上課示范。他常常為了做好一段教學視頻、指導學生做CD作業(yè)或進行影視劇創(chuàng)作而忙碌到凌晨兩點。2015年末，為了籌辦元旦晚會，他在演播廳中連續(xù)三天通宵工作，整整72小時里，他白天忙著上課，晚上拖著疲憊的身軀親自督導裝潢，終于使傳媒學院及時地有了一個較為完美的演播廳。他身先士卒的榜樣和精神，贏得了每一個學生的熱愛和尊敬。然而，他就這樣“狠心”地猝然離開了他的親人、老師和學生們。

學生們對錦程有著對慈父般的熱愛。有的學生說：“李老師淵博儒雅、風度翩翩、平易近人、愛生如子，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詞，都應該屬于他。他常說，‘我必須比你們加倍努力，才能跟得上知識的更新、科技的發(fā)展’。我們對廣電的所有認識，都來源于他的帶領(lǐng)，就連開通微信這件事也是他催我的，他說，‘身在傳媒，這些必須要有啊’。李老師剛從電視臺調(diào)到學校來時，常‘搗鼓’調(diào)音臺和音箱，還穿著一身工裝，我們最初以為他是調(diào)音師傅，后來才知道是上課的老師。他一直是這么樸素，即便當了傳媒學院院長以后也是如此。我碩士畢業(yè)后，有幸留在了學校，留在了老師身邊。老師總說自己甘為階梯，希望我們拾級而上?！庇械膶W生說：“感謝李老師，包容任性、不懂事的我們；感謝李老師，愿意傾其所能教會我們求生謀事之技藝；另外要感謝師母，愿意犧牲那么多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圍繞在我們和老師之間，您這么多年的付出，只為我們和老師之間的師徒情得以延續(xù)?！庇械膶W生說：“對我來說，李老師既是嚴師，又是慈父。畢業(yè)后每每聽到‘論文開題’、‘演播室晚會’、‘學術(shù)指導’這些字眼，都會想起您，您把生命獻給了事業(yè)。還記得畢業(yè)前的幾堂課，您在播放視頻的間隙倚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們不忍叫醒您。在勞累面前您沒有說過一次‘我要休息’，只要是上課，您還是一樣的精神煥發(fā)，講話鏗鏘有力。無論是為人、學業(yè)、工作，李老師都曾在重要的時刻‘照亮’了我，而我不過是曾被他照亮的蕓蕓學子中的一員；將他那句‘學無止境，不斷開拓自己的視野，嘗試新的東西’默默當作精神航標的，也絕不僅有我一人。如今，燈塔守護人永遠地離開了，留我們獨自面對深夜中浩瀚的海面，但是他曾擦亮的火種不會熄滅，它們將在世界各地的海港守護這火苗，無論多么微弱。那座充滿著傳媒之光的燈塔永遠不會熄滅?！边€有的學生說：“在他眼中，工作就是他奮斗的事業(yè)，學生都是他自己的孩子，為了工作和學生，他能徹夜不眠、不知疲倦?！卞\程作為一位平凡的教授，做出了不平凡的業(yè)績，許許多多學生感人肺腑的感激之情，本文實在難以逐一代為表述。我想，作為一個教師，一生能夠得到的最高贊譽，其實莫過于學生流著眼淚的回憶和追思吧。

教育事業(yè)是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的基礎(chǔ)工程。李錦程的教育精神，不但屬于一所學校、一個地區(qū)，也當是全中國教師的典范、榜樣！我們應該繼承和發(fā)揚李錦程的教育精神，做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教師，做一個熱愛學生的教師，做一個克己奉公的教師，做一個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教師。但是，年輕的教師們、年過半百的教師們，你們千萬要愛護自己的身體，珍惜自己的健康，因為你們不但屬于一個家庭、一所學校，也是國家的財富、人民的驕傲、學生的榜樣和民族的希望。

春蠶吐絲為誰盡，蠟炬成灰淚未干。

謹以此文表達對老學生李錦程的敬佩與懷念！

劉再生，山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首都師范大學客座教授，中國民族管弦樂學會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音樂史學會前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