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媒體上關于“虎媽”“狼爸”的報道和爭論很多,我聽了以后,很不能認同他們的教育方法與理念。作為父母,就算是要望子成才、望女成鳳,也不應該采用打罵、威逼利誘的苛刻手段呀!我想在此講講我和我的孩子五十多年來一直作為知心朋友的故事。
我的雙胞胎女兒是1958年出生的,那是所謂的“大躍進”年代。
那年2月,我愛人鄭老師已懷孕7個月了。學校派我作為領隊,帶領清華基礎課的教職工到十三陵,挑土修建十三陵水庫大壩。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大家把被褥打成背包,徒步行軍七八十公里前去。住在帳篷里,水杯里的水結成冰,幾乎凍到底。我們的扁擔每頭挑兩個土筐,每筐里面的砂土都裝得冒了尖,踩著幾百米長的跳板,把砂土一直挑到壩頂,一天挑十幾個小時,勞動強度非常大。那時我一頓可以吃11個窩窩頭。挑了一個多月后,我們又徒步行軍回到清華。我回到住的筒子樓,教師宿舍,見房門鎖著,鄭老師不見了。我心想也許她住到城里她母親家去了。因自己太累了,準備先睡會兒,明天一大早進城去找她。夜里11點,突然來電話了,說鄭老師在城里一家婦產(chǎn)醫(yī)院作檢查,因肚子太大心力衰竭,被醫(yī)院扣下了,要我馬上去醫(yī)院。我立即騎車趕到醫(yī)院,鄭老師說:“你挑大壩把老婆都挑丟了吧?醫(yī)院說我是臨產(chǎn)綜合征,要盡快轉(zhuǎn)到北大醫(yī)院去?!碧靹偭廖医枇艘惠v手推車把鄭老師送到北大醫(y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xù),剛回到清華,醫(yī)院又來電話了,要家屬馬上過去。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聽出胎中有兩個心音,是雙胞胎。要家屬簽字,是要大人還是要孩子?我一聽就來氣,這是什么話?我說,大人孩子我都要!大夫說:你簽字必須首先選一個。我死活不簽,堅持大人孩子我都要。大夫無奈,只能讓我簽下“大人孩子我都要”的話。當一個孩子出生后,鄭老師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大夫說是女孩,鄭老師得知后說了一句“那太好了”就暈了過去。半個小時后,當?shù)诙€孩子出生時她已完全失去了知覺。兩個孩子不足月,長得太小,像小貓一樣,要放在暖箱里養(yǎng)一段時間。我們都喜歡女孩,一下子竟有了兩個女兒,真是太高興了。鄭老師說,兩個女兒是拿命換來的。
當時清華教師中生雙胞胎的很少??傊浉嬖V我,在校黨委會上大家得知這個消息一下子就嚷開了,說“孫復初這下子可大躍進了”!一位黨委副書記提議:“現(xiàn)在我們要超英超美,就給這兩雙胞胎起名叫超英超美吧?!蔽液袜嵗蠋煵幌虢o孩子取政治性那么強的名字,就取其諧音為小瑛小玫(上中學時,她們自己給改為曉瑛曉玫)。這就是倆女兒名字的來由。鄭老師因兩個漂亮雙胞胎而在清華校園里出名了,一些人見面打招呼都直呼她為“小瑛小玫她媽”。
經(jīng)濟困難時期我?guī)е$∶翟趯W校西主樓南面開了一小片荒地,種上了白薯和蓖麻,白薯可以充饑,蓖麻可以拿去換食用油票,改善伙食。每天晚飯后我們就一起散步去地里,給白薯翻秧、給作物澆水。來回的路上我們就講故事、談心。這就是我們和女兒談心活動的起源。
兩個女兒從小就自己做家務,掃地、擦桌、疊被。四五歲給她們飯票,就可以到食堂去買菜、買饅頭、打飯,通過交飯票找零錢來學習算術。每到周六下午,是她們最高興的時刻,因為在城里上班的媽媽要回來了。這時我們?nèi)艘黄鸢逊孔哟驋叩煤芨蓛?,所有的碗筷都要洗好。媽媽到家天都黑了,出去散步已來不及了。我們四個人就分別坐在雙人大床的四個角上,中間蓋上一床大被子,被子下面捂著四個人的八只腳,就這樣開始“觸腳談心”了。先由兩女兒講她們在幼兒園發(fā)生的各種有趣的事,也講她們碰到的一些不開心的事。譬如老師問她們:“每天早上你們的小辮子是誰給你們扎的?”女兒回答說:“是爸爸?!崩蠋熣f:“你們回家要批評你們的爸爸,說:‘爸爸你心太狠了,把小辮扎得那么緊,把頭皮的發(fā)根都立起來了?!蔽覀兯娜硕脊笮?,我說:“你們的頭發(fā)少,又長得短,小辮子扎不住。每天放學時都披頭散發(fā)像小瘋子似的?!薄昂?,好,好,以后我就扎輕一點,到放學時再看看,不散就行。”
那年代家庭經(jīng)濟不寬裕,社會物資也比較貧乏,我們給孩子沒有提供太多的玩具和物質(zhì)條件。我記得她們小時候全部玩具只有一套積木、一盒鐵的可用工具組裝的建筑模型,每人一個布娃娃,還有一小木箱圖書,僅此而已。為了鍛煉她們的動手能力,我曾利用出差的機會,省了兩頓飯錢給她們買了一些各種顏色的玻璃絲(編制錢包和網(wǎng)兜的塑料繩),自己用竹片給她們制作了編織用的梭子,高興得她們摟著我的脖子又跳又叫。我們更多的交流還是散步談心和圍坐一起開心談笑。
這樣美好的日子只維持了幾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我被打成走資派,戴高帽、批斗、監(jiān)督勞動,遭城里來的中學紅衛(wèi)兵追著鞭打。大夏天把垃圾箱里的臭西瓜皮連同臭水扣到我頭上。每天像犯人一樣回到家里,兩個女兒用非常擔心和憂慮的眼神看著我洗頭洗臉,找出干凈的衣服給我換上。每天晚上11點左右,就有紅衛(wèi)兵來到樓下,要我們在單元門口跪下,一邊批一邊打。近處遠處都傳來鞭打聲和慘痛的哀叫聲,清華園里是一片白色恐怖。工宣隊進校后,我們這片公寓區(qū),接連發(fā)生多起挨批斗的教師跳樓自殺的事件。有些跳樓自殺的老師是女兒認識的,有兩位還是她們同班同學的家長。女兒把現(xiàn)場的情況告訴了我:那位叔叔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地的血和腦漿,那位同學蹲在尸體旁嗚嗚直哭。說到這時,孩子眼里充滿了恐怖的神色。那時她們才八九歲,實在無法理解,如此美麗的清華園怎么會發(fā)生這么可怕、恐怖、悲慘的事情?兩個女兒緊緊依偎在我身邊,雙手緊抓著我,眼里噙著淚水,憂慮又害怕地不時望著我。她們一句話也不說,我做爸爸的完全理解她們想講什么:“爸爸,你可千萬不要自殺??!”我只能用雙手摟著她們。就這樣,三個人默默地誰也不說話。對她們能說什么呢?我也不理解,為什么國家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時間太晚了,我對她們說:“你們睡覺去吧。”我只能用堅定的眼神和她們對話談心,告訴她們,你們的爸爸是不會自殺的,我不是反革命,我絕不會自殺。第二天起床后我同女兒們告別,要她們好好待在家里,不要亂跑,晚上等爸爸回來。但我下樓時,心里想,誰知道今天學校又會發(fā)生什么?什么事情在等著我呢?
一次在我沖洗后,女兒來到我跟前,對我說:“爸爸,你又挨打了,你背上,流了好多血,我們給你上藥?!迸畠耗脕碜纤幩?,用棉簽把藥水輕輕涂在我的傷口上,問我:“爸爸,你疼不疼?”我回答說:“不疼,爸爸不怕疼?!迸畠旱难蹨I滴到我的背上。女兒用眼神同我對話:“我們相信爸爸是堅強的,爸爸一定挺得住?!?/p>
一天回家,剛一開門,兩個女兒馬上跑過來抱著我號啕大哭,說來了幾個小紅衛(wèi)兵,把她們關到壁櫥里,把箱子、抽屜都翻遍了,把兩個女兒積攢的所有像章都搶走了。聽到這里,我心里一塊石頭才落了地。原來沒有發(fā)生更大的事情,我就勸慰她們,“不要哭,沒有關系,以后我會搞更多更大的像章給你們?!眱蓚€女兒才停止了哭泣。但她們是更害怕了。
有天夜里,我回到家,用鑰匙怎么也打不開門,看來是門被反鎖死了。我就使勁敲門,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家里兩個女兒出什么事了?我跑到對面公寓樓里用公用電話給家里打電話,可電話一直沒有人接。女兒到哪兒去了呢?敲門聲把對門的夏老師夫婦也吵醒了,夏老師對我說,小瑛小玫在家里,沒有出去,傍晚時我還看見她倆在家里的。夏老師就幫我一起敲門,同時大聲喊:“小瑛小玫開門呀!你們爸爸回來了!”過了好久,門打開了,兩個女兒抱著我進了門,哇哇大哭起來。她們說:“害怕死了,怎么門被敲得砰砰響?爸爸你怎么不自己開門呢?聽著電話鈴聲一直響,可我倆緊緊縮在被子里,誰也不敢去接電話,我們真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她倆當時怎么也不會想到是自己關門時無意中把鎖鈕碰下來,把爸爸鎖在外面回不了家了。
“文革”這場災難給女兒幼小的心靈帶來多大的打擊和創(chuàng)傷??!鄭老師的堂弟當時正在地質(zhì)附中上學,他知道這件事后,每天傍晚就來我家陪著他的這兩個小侄女,陪她們度過了這段白色恐怖時期。我和鄭老師直到現(xiàn)在,每逢過年過節(jié)見到這位弟弟,還總是在感謝他對我家的關心和幫助。我認為,這段時期,是我們和女兒之間進行的長達幾年之久的無聲的談心,我們的心是一直相通的。
后來我和鄭老師都去了農(nóng)場和干校,兩個女兒自己坐火車去南京我母親所在的南師附小借讀了一年半,我們從農(nóng)村回來后,她們才回到北京上的中學。中學畢業(yè)后她倆又到延慶下鄉(xiāng)插隊了兩年。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當時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準備時間。因為農(nóng)村生產(chǎn)隊干部想不通,不希望這些知青回城。每天晚上收工后還給她們派活,一直要到9點多才能歇下來。秋天村里經(jīng)常停電,她們用棉線和小藥瓶自制煤油燈,和同房間的幾個同學一起在小油燈下復習功課,把頭發(fā)都燎焦了。這樣堅持了一個多月,后來北京市政府下了文件,公社才在臨考試的十天給了她們假期,回到清華家里復習功課。白天,鄭老師幫她們復習數(shù)學和物理,我?guī)退齻儚土曈⒄Z。晚飯后我們四人又恢復了散步談心,但談心的內(nèi)容變成了我?guī)退齻儚土曊?。因為她們在山區(qū)插隊快兩年了,既看不到報紙,又聽不到廣播,很多國內(nèi)外的事情都不知道,甚至連粉碎“四人幫”是怎么發(fā)生的,事情經(jīng)過是怎么樣的,她們都不知道。所以每天散步一兩個小時就是我輔導她們復習政治的內(nèi)容。我從國際形勢講起,諸如基辛格訪華、中美恢復外交關系、周總理去世、“四人幫”垮臺、華主席接任、“兩個凡是”等等,一件件同她們講。我講得很認真,她們聽得也很仔細。最終她倆是趕回山區(qū),集中在鄰近的公社參加的高考。三個月后,我和鄭老師從錄取的學校得到二女兒先被錄取的消息。當時我正患椎間盤突出,直不起腰來,但我無論如何也要把錄取的消息馬上告訴她們。我上午到校醫(yī)院打了腰部封閉針,下午就乘長途車去延慶。在城關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換乘長途車去找她們。她們插隊的生產(chǎn)隊我沒有去過,只能從北京市地圖看到她們所住的干溝村在白河的南岸。當時村子不通公路,汽車只能將我放在離干溝村20里遠的河口站。在河口下車后,我就憑這張小小的北京市地圖沿白河一直往西走,一路走的都是田埂路。天快黑了,田埂也到頭了,前面沒有路了,是一座很高的黑色懸崖絕壁。周圍連個問路的人都看不見。忽然遠遠望見對面山上有一位農(nóng)民,他在給我一個勁地打手勢,嚷道:“水太涼,太涼!”原來他要我往回走,回到幾里之外的一個村子,在那里從橋上過河再到干溝村??晌乙豢矗@可要多耽誤兩三個小時呢!天黑后什么路也看不見,如果山上有狼怎么辦?我決定蹚過白河去。當時3月中,延慶山里氣溫相當?shù)?,河面上漂浮著一層薄冰。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脫了長褲就往河中心走,冰冷的河水我倒不怕,因我小時候就是赤著腳踩著冰雪去上學的。河水把短褲都浸濕了,好在河水只有齊大腿根深。我蹚過河,又走了五六里路,來到干溝村口,正好見到女兒她們收工回來。兩個女兒飛快跑過來說:“爸爸,你怎么來了?”我告訴二女兒:“你高考被錄取了,我要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幫你盡快辦好手續(xù),到學校報到?!边^了半個月,大女兒也接到錄取通知,我又一次去了干溝。就這樣,先后兩次把她倆接回城里繼續(xù)上學。
女兒們上學后,周末可以回家了,我們四個人又恢復了聚到一起談心的活動。她們談的都是在大學里的學習和生活情況。她們是77級的大學生,同學中大部分都是“文革”中被耽擱多年,因課程荒廢了多年,學習基礎較差,所以大學的課程學起來比較吃力。但她們都非常珍惜重新上大學的機會,學習都非??炭唷I险n聽講非常認真,晚上經(jīng)常要復習到半夜,周末和寒暑假也很少休息。當時我在清華教的也是77、78級的學生。我對女兒說,這幾屆學生是我在清華教過的學風最好、學習最刻苦的大學生。我給女兒講了許多我教的學生中的感人事跡。我們都切身體會到,一件東西只有失而復得,才能真正體會到它的可貴。
我和鄭老師都感覺到,女兒們經(jīng)過下鄉(xiāng)插隊,艱苦生活的鍛煉,是真正長大了。我們的談心活動不只是談她們的學習生活,我和鄭老師也同她們談我們自己在清華的教學和科研工作。不僅談取得了什么成果,有什么收獲,也談工作中遇到的困難、問題和矛盾,聽取她們的意見。我們雖然是父母,是長輩,年齡和她們相差二十多歲,但兩代人之間是很平等的,不感到有什么代溝。尤其是我,常常和女兒開玩笑。鄭老師常批評我,“和女兒沒大沒小,一點不像爸爸的樣子,倒像是女兒的大哥哥?!编嵗蠋煹母赣H就直接說我是一個“老頑童”,我們聽了都哈哈大笑。
我們四人幾十年來有一項例行活動,就是每年的4月上旬,都要到香山、碧云寺、櫻桃溝去郊游,給女兒們過生日。一個上午玩夠了、玩累了,就在草地上鋪上一塊塑料布,拿出我們帶來的面包、水果、罐頭、茶水,大家圍坐在一起邊吃邊說邊笑。最初是我們四個人,逐年變成五六個人,再發(fā)展到七八個人。女兒成家后,就帶著她們的丈夫、孩子一起參加我們的郊游。大家玩得很開心。孩子從兩三歲起,除“文革”那幾年外,一直到現(xiàn)在她們雖已五十多歲了,我們家年年的春游幾乎沒有中斷過。當然,這期間我們還去過頤和園、圓明園、北海、什剎海等地。有老師問,你們女兒都五十多歲了,怎么還能和父母玩到一起?我們想,怎么會玩不到一起?每年二三月份,我們都會提前商量今年的春游到哪里去玩,大家都盼著這一天呢!我們和女兒經(jīng)歷了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xiāng)等歷程,那么多磨難,真可謂患難之交,我們能活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呀!和那些因政治運動家破人亡的老同事、老同學比起來,和那些因孩子在國外定居的空巢老人比起來,我們是多么幸運?。?/p>
當然,我和鄭老師比起來,兩個女兒更親的是她們的媽媽。鄭老師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別人是一件,而我有兩件,而且是我用命換來的。”現(xiàn)在我們從有兩個女兒,變成有了五個孩子了。新加入的三位是鄭老師的外甥、侄女和外甥媳。他(她)們或是父親,或是母親,或是雙親已經(jīng)去世。鄭老師的姐夫去世前,就指著他的兒子對鄭老師說:“你就把他當作你的兒子吧?!庇械母纱嗑妥约簩ξ覀冎v:“以后我就叫你們老爸老媽了?!蔽也┛椭卸啻翁岬降男★I就是我家的老五。他們每個星期都要和我們通電話。電話中總是老爸長、老媽短,親熱地說個不停,一個電話常常要打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而談的大都是子女的教育問題。
今年夏天,鄭老師因病動手術住在醫(yī)院。兩個女兒和一個外甥媳輪流去陪伴照顧,給她端飯、擦身。當外甥媳蹲在床邊給鄭老師洗腳時,同病房一位女病友對鄭老師說:“你這個女兒真好,給你洗腳,她長得真像你?!编嵗蠋煂@位病友說:“她不是我女兒,是我外甥媳婦。”這位病友大為驚訝:“她是你外甥媳婦呀!我的女兒都做不到這么孝順。鄭老師你太有福氣了?!背鲈汉筻嵗蠋煼耆司驼f:“我這次住院感到太幸福了,有三個女兒照顧我。”這位外甥媳婦回家也驕傲地對她老公說:“病房的病友都說我是小姨的女兒,和她長得太像了。”一直驕傲了好幾天。
(標題書法:劉 敬)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