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華 內(nèi)蒙古

那幾棵老榆樹

孫國華 內(nèi)蒙古

一

老家的山上有幾棵老榆樹，是祖上栽種的，到現(xiàn)在大約有近百年的歷史了。

老家在西部的山區(qū)。那里山高川窄，放眼望去，大都是荒山禿嶺，土地貧瘠。村子的后面就是一座大山，綿延、巍峨。那幾棵老榆樹，就長在這山上面。

站在山下看過去，山勢緩慢地向上，向遠方延伸。山的半腰處突然陡峭起來，怪石林立，處處斷崖。在一個斷崖上面，有一處狹小的平地，那幾棵榆樹，就在那上面生長著。

已經(jīng)盛夏了，雨水很少，野草也不茂盛。順著山坡看過去，起起伏伏的山坡大部分裸露著?？蔹S的泥土，堅硬的巖石，溝溝坎坎，都在烈日底下，發(fā)出一種炫目的光。沒有樹木，野草也無法覆蓋大山的肌膚，山的骨骼就很清楚地袒露在人們的眼前，顯得峻峭嶙峋，也很貧瘠的樣子。

這座普普通通的山，在十里八村，卻是很有些名聲的。

塞外的大山，特別是我們這里的大山，大都是這個樣子。石頭多、土壤少，干旱、貧瘠，野草長不高，樹木就更少。即便是盛夏時節(jié)，放眼過去，也是瘦骨嶙峋，衣衫襤褸，神凄骨寒。山上僅有的高大的植物，就是斷崖上面的幾棵榆樹，而引起人們關(guān)注的，是幾棵榆樹后面，斷崖上兩個自然形成的洞穴——當?shù)厝私凶觥半p龍洞”。據(jù)老輩人說這“雙龍洞”很是靈驗，祈福、求雨，往往靈驗。

早些年大旱，連續(xù)幾個月滴雨未見，莊稼眼見就要絕收，莊稼人心急如焚，束手無策。無奈之下，十里八村的人聚攏到雙龍山下，殺豬宰羊，抬著貢品，一步一叩首，三步一磕頭，苦苦上山求雨，祈求龍王格外開恩，降下甘霖，救百姓于苦難。說來也奇怪，上山的時候天空晴朗，萬里無云，明晃晃的太陽高懸空中。儀式剛剛進行一半，天空就布滿了烏云。有人說看見有兩條小白龍從洞穴飛出來，騰空而去，一會兒就電閃雷鳴，大雨從天而降，解救了十里八村莊稼絕收之憂。這個故事口口相傳，人們深信不疑，雙龍山從此名聲遠播，每年前來上香的人絡(luò)繹不絕。

二

山下的村子自然就跟了后山的名字，叫做“雙龍村”。我們家祖祖輩輩就居住在這個村子里，慢慢繁衍成了一個很大的家族。

這些年，城市不斷擴張，城市的生活越來越有吸引力。先是村里的年輕人走了，到城里打工，定居；后來，那些有些手藝的成年人，也加入了進城打工的行列；村子里，剩下了一些孩子、女人、老人。再后來，有些人家一家一家搬進了城里。村子，漸漸顯得冷落、凋敝了。我也有幾年不曾回來過。去年，我的一個本家叔叔又從城市回到村里，在雙龍山下面承包了幾畝地，建了幾個蔬菜大棚，挖了幾個池塘，還養(yǎng)了兩百多只羊。他說，最近有人在雙龍山修建了一座寺廟，就在那幾棵老榆樹的斷崖上面，他擔心會毀了那幾棵百年老樹，邀我們幾個本家回去看看。

上山的路很難走，繞出很遠，才找到一條陡峭的山路。

熱烈的陽光照射著大山，明晃晃的。光禿禿的山坡不見一棵樹木，沒有一點陰涼，山體反射過來的炙熱，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一行人順著小路艱難向上攀登，腳下是裸露的巖石，崎嶇不平。風化的碎石不時從腳下滾下山去，讓人膽戰(zhàn)心驚。走幾步，停下來，喘一會，抬頭看看，離山頭不遠的懸崖峭壁處，看見了施工工地。新砌的石墻，石墻上是一段新修的白色大理石圍欄，在灰褐色的山坡上格外醒目。那就是新建寺廟的施工現(xiàn)場了。我們幾個人一邊攀爬，一邊談?wù)撝@幾年村子里的變化。

有人離開，就有人回歸。

房屋閑置了，大片的土地落了荒，加之近幾年城里的日子也不大好過，有人又從城市返回村里。叔叔嬸子回到村里，一方面是年紀越來越大了，故土難離；另一方面是待在城里無事可做，不但成了一個閑人、廢人，也成了兒女們的負擔。叔叔指著山腳下那一個個大棚，閃著波光的池塘，成群的羊，對我們說：“回到村里，我感覺又年輕了，有事做，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生活有了奔頭，感覺日子越來越好了?！蓖械娜硕碱l頻點頭，有了很深的觸動。想想也是，許多進了城的老人，一無文化，二無生產(chǎn)技能，什么都做不了，真的成了廢人，成了兒女們的累贅?；蛟S，等退了休，我也會再回到村里呢。那些有些經(jīng)濟頭腦的，看中了漸漸凋敝了的農(nóng)村蘊含的商機，就紛紛到農(nóng)村投資興業(yè)。據(jù)說最近有一個在五臺山出家的僧人圓滿歸來，看中了雙龍山這塊風水寶地，決定對雙龍山進行開發(fā)，想把雙龍山打造成一個集風景、旅游、佛教于一山的名勝?，F(xiàn)在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了。

斷崖上堆放著一些建筑材料，一些雕刻好了的大理石欄桿，還有一些寺廟的構(gòu)件。一塊塊黑色石碑橫臥在路邊的雜草里，在陽光底下閃出刺眼的光來。走近看看，是雕刻好了的功德碑，上面是一排排人名與捐贈善款的數(shù)額。一個簡易的工棚里住著一對老夫妻，看守著這些修建寺廟的建筑材料。

那幾棵老榆樹，就在不遠處站著。

一共有四棵。老干虬枝，奇絕盤曲，不遠不疏，不悲不喜。當初，栽種的時候或許不止這四棵，只不過這里實在過于貧瘠，很難生長，只有這四棵存活了下來。但我們看得出，這四棵樹活得實在是過于艱難。近百年的老樹，只有一人多高，最粗的，也就拳頭一樣。樹干扭曲，呈現(xiàn)一種掙扎的姿態(tài)，樹枝堅硬如鐵，樹皮龜裂，粗糲猙獰，樹葉稀疏細小，綠得沉重而艱難。中間的一棵老樹光禿禿的，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的跡象，枯坐在絕壁前，沉靜、沉寂。像已經(jīng)坐化的高僧，不倒、不朽。

這樣的環(huán)境，能有這樣幾棵老樹，活著，沉寂；死了，不朽。的確是奇跡。

叔叔說，這幾棵老榆樹是他的爺爺輩人栽種的。為什么要在這斷崖上栽種這樣幾棵榆樹，并不大清楚，人們猜想，應該與斷崖上的“雙龍洞”有關(guān)。站在斷崖上，山腳下那幾排大棚、幾個池塘，變得渺小了。叔叔說，當初，這山上也是這么干旱，是爺爺領(lǐng)著家里的幾個男人，一擔一擔從山下挑水，把這幾棵榆樹養(yǎng)活下來的。這幾棵老榆樹，對爺爺、對叔叔那一代人，甚至于對我們這個家族，都有著特殊的意義。叔叔撫摸著那棵已經(jīng)干枯了的老榆樹，動情地說：“我從城里回來，多半也是因為這幾棵老榆樹啊。”

這些樹是有靈魂的。從獲得生命的那一刻起，它們就站在這里，守護著這座荒涼的大山，守護著這片貧瘠的土地。

幾棵樹，成了這座大山的守護神。

三

看守建筑材料的老漢湊過來。他與叔叔是熟悉的，也知道我們幾個為什么要到山上來。他對叔叔說：“人家要在這里修建寺廟，是因為這斷崖上的雙龍洞，也是因為這幾棵百年的老榆樹，這幾棵老榆樹是有慧根、有靈性的。上山的人，不但要拜洞，也要拜這老樹啊?！惫?，這幾棵老榆樹的枝條上都掛滿了紅布條，纏纏繞繞、飄飄搖搖。幾棵老榆樹，被縷縷紅布條纏繞著，似乎也有了莊嚴的法相。

這座大山，或者巖石裸露，或者荒草凄凄，呈現(xiàn)出一片荒涼的景象。環(huán)顧左右，巍巍一座大山，只有這幾棵老榆樹，在烈日下，在山風里，站立。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日日夜夜，苦熬了多少春夏秋冬，它們一直在這狹小的斷崖上面艱難生存。它們的命運，已經(jīng)與山下人的命運休戚相關(guān)了。在這樣寸草難生的斷崖上面，有人栽種了它們，給它們以生命。它們從此也與苦難相伴而生?？墒牵鼈儾惶籼蕖⒉槐г?、不逃避，生生死死，一直就在這里。

給它們生命的人，一個個離開了，就安息在山腳下，或許與它們息息相通。培育它們的人，一代一代來了，又一代一代離去，難得再來，音信斷斷續(xù)續(xù)。幾棵老榆樹，風里雨里，不怨天，不尤人。它們的根，深深扎進巖石的縫隙里。山在，樹就在；樹在，生命就在。

生命，并非都是燦如夏花。

又有人上山來，在雙龍洞前燃了幾柱香，拜倒，叩首，口中念念有詞。然后，走到老榆樹前，把紅布條纏繞在枝條上，返身下山了?？粗律降那樾?，比剛剛上山時輕松多了。人生在世，各有各的幸福，自然也各有各的煩惱。把紅布條纏繞在老榆樹上，是想把自己心中的煩惱、生活中難以承受的壓力，都統(tǒng)統(tǒng)交給百年老樹嗎？那些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人，果真能夠從幾棵老樹那里獲得解脫嗎？

那個看山的老漢說，端午節(jié)那天，前來進香的人就達7000之多，山上到處是人，山下到處是車。站在高高的斷崖上向下看過去，心里想著7000人漫山遍野而來的情形，不禁感慨良多。人們篤信雙龍山是靈驗的。他們頂著烈日，手足并用攀爬而來，所求為何？遠歸的僧人，在這里修建寺廟，是想讓佛的光輝普照這山川，普照這片貧瘠的土地嗎？或者，還是其他的什么？不知道，人如何想，山如何想。也不知道，在雙龍洞前面站立了近百年的幾棵老榆樹，做如何想。

山風呼嘯，大山不語，老榆樹不語，我亦無言?；蛟S，信，則有；信，則靈。

但對于我們來說，這幾棵老榆樹，是生命的見證與延續(xù)。它就像我們家族的紀念碑，銘記著我們這個家族曾經(jīng)在這個大山里的小山村，繁衍生息，一代一代來，一代一代去；或者，這幾棵老榆樹，就是大山賜予我們家族的徽章，表彰我們曾經(jīng)讓這個小山村有過興盛與活力；或者，這幾棵老榆樹，就是這座大山、這片貧瘠土地上的生命的象征，隱忍、堅韌。

這幾棵百年老樹，與神無關(guān)，與佛無關(guān)，與欲望無關(guān)，與生命有關(guān)。

我逐個撫摸那些巖石一樣的樹干，死了的，活著的。我覺著，我是在與一個個靈魂交流，大山的，土地的，或者是一個個已經(jīng)逝去的祖先的靈魂。在炎炎烈日底下，在狹小的斷崖上面，這幾個卑微的生命，也算是生命嗎？

盛夏，應該是生命最為蓬勃絢爛的時候?？墒牵@幾棵老榆樹呢？枯了的，屹立不到，靈魂仿佛并未走遠；活著的，堅硬如鐵，沒有一點點柔軟與溫潤。堅硬的枝條上綻出幾片稀疏的葉，在山風里幡然抖動，念著平和的大悲咒。它們的生命活力呢？它們的生命活力深藏在堅硬的骨頭里，沉淀在靈魂深處嗎？這樣的生命，應該才是最堅韌，最值得珍惜的罷。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睅卓冒倌昀嫌軜洌浪蓝嘉丛k爛過，也看不出什么“靜美”來。

叔叔說，這就是這里特有的一種現(xiàn)象——“小老樹”。已經(jīng)生長了上百年的樹，卻依然矮小，像是剛剛栽種下去，又小又老。這是一種多么奇特的現(xiàn)象??！細細密密的年輪里，隱藏著堅韌生命的密碼，矮小卑微的外表，包裹著一個個不肯死去的靈魂。這樣蒼老而年輕的生命，怎么會消失呢？

內(nèi)心強大，生命才會有硬度。蒼老了，卻依然年輕著，沒有足夠的硬度，怎能做到呢？

我想，從此，無論在怎樣絢爛的花朵面前，在怎樣濃郁的綠蔭里，我都不再去奢談什么生命。因為生命，是一個多么神圣而沉重的話題啊。

孫國華，中學語文教師。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兒童文學》《小品文選刊》《四川文學》《意林》《語文報》《電影報》等報刊，有作品選入高考模擬訓練試卷，選入各種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