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沒帶水杯?他問。聲音低沉,清晰,略帶石感。i韻尾最易拖泥帶水。沒帶水杯——四個i韻尾的字音從他喉頭發(fā)出。沒。帶。水。杯。像圓滾滾的石子正啪嗒啪嗒往下掉。這需要有極好的吐字歸音能力。我早就注意到了,吐字歸音幾乎也是一種天賦。有人天生具備這種構造精密的發(fā)音控制裝置。絕妙的音質(zhì),恰到好處的混響——令我迷戀的膛音。沒帶水杯?嚴格來說這句話后面應該沒有問號,也不應該有任何符號,因為,他的發(fā)音里面沒有“問”的意思,也沒有停頓、結束或者感嘆的意思。這話本身也的確沒什么意義,他輕描淡寫,似乎只是為遞給我水杯的動作找一個臺階。嘸(),我發(fā)出一個純輔音應答他。不是“嗯”,不是“唔”,不是“噢”,而是“嘸”。一個純粹的喉音,唇齒不動。
我接過水杯一飲而盡。這聲音令人口干舌燥。我聽見茶水猛烈地經(jīng)過喉頭的聲音,然后是空杯的嗡響。把杯子遞還回去的時候我才確定,事實上到此刻為止我還沒來得及認識他。這個人對我而言僅限于一個名字,以及,這個聲音。他的名字跟一個古代名將重疊。無論聽到誰隨便喊一聲“虛江”,這個聲音便會附著在一個古代名將的形象之中,同時在我腦中浮現(xiàn)。后來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是“須江”。但是,我腦中的印象已經(jīng)形成而且牢固。我依然把這個聲音和一個號為“虛江”的古代名將合為一體?,F(xiàn)在虛江對我說,沒帶水杯?不等我回答,虛江便把水杯遞給了我。茶水從虛江的杯中淌出,猛烈地經(jīng)過我的喉頭。吞咽的聲音讓我瞬間意識到自己在克制。虛江的聲音在我的腦中單曲循環(huán),唯有聲音,沒有語義。他不過是搭訕了一句。聲音微冷,石感,靠在喉下,有一種奇特的重量。這聲音哪怕響在耳邊都會有妥當?shù)木嚯x感,絲毫也不狎昵。不是人們尋常說的“有穿透力”。這聲音并不穿透什么,只是點到為止,但仿佛對一切它所經(jīng)過之物都會有所撫慰。
這聲音撫慰了我的耳朵,我的聽覺神經(jīng),我的大腦,我。
似乎從來如此,我會突然陷入一種聲音難以自拔。容易為某種聲音神魂顛倒,是我早經(jīng)發(fā)現(xiàn)而無力制止的事。我常常覺得這或許也是秉性之一。如果這秉性不能夠以遺傳和后天的習染來解釋,那么,它就只能是從前世帶來的。
2
聲音是有形狀的,只不過我們看不見。某種物體開始震動,空氣粒子被奇妙地推動,一如石子在水面上擊出漣漪??諝饬W訚i漪重重。漣漪蕩入耳郭,通過溶洞般的外耳走廊,敲擊鼓膜,錘骨,砧骨,鐙骨……這些奇形怪狀的物件依次傳遞著一種神秘的波動,像一場小小的接力。最后,這漣漪傳播到聽覺中樞。聽覺中樞是它的岸。猶如浪頭在一瞬間撞碎。嘩。咻。咕咚咕咚?;蛘撸簺]。帶。水。杯。
我不知道頭顱之內(nèi)的這道岸是怎樣工作的。它是如何把重重漣漪翻譯成了聲響?
如果你看見過蛇在樂聲里柔軟忸怩地起舞,必然也會對聲音的構造深感迷惑。蛇沒有耳朵??諝饬W拥恼饎酉仁堑竭_了它的骨骼,然后才到達它的神經(jīng)中樞??諝鉂i漪經(jīng)過了怎樣玄妙的變幻,以至于竟能驅動這冰冷丑惡的生物,令它馴服地舞動,一如風擺楊柳?
為了找到藏匿于物品之內(nèi)的聲音,淘氣的弟弟曾經(jīng)摔碎泥哨,鑿開風箱,撬開口琴,拆掉鬧鐘,把家里所有會發(fā)聲的物件盡數(shù)毀壞。弟弟是父母在三個女兒之后得到的第一個兒子。在那個勉強溫飽的時代,他可以不斷得到鄉(xiāng)村孩子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奇玩具。唯有他,毀了任何東西都不會受到責罰。他拆毀東西的天才讓父親嘆為觀止。為了刁難他,父親買了一個小羊皮鼓給他。父親把小鼓交給兒子,在旁邊哨探著,說,這下看他怎么拆。敲擊鼓面發(fā)出的嘣嘣聲招來了一大群孩子。弟弟很快就厭倦了敲擊。他舉起小鼓,一邊敲一邊翻來覆去地研究,那嘣嘣嘣嘣的聲音到底是哪里來的。看不明白。這淘氣包轉身拿來剪刀,三五下就把鼓面戳出一個洞口。他貼近那洞口,瞇眼向里面張望。奇怪,什么也沒有。他把洞口撕開再找,還是一無所獲。反過來再敲,鼓卻沒了聲音。他問周圍的小孩,有沒有看見什么東西從里面跑出來。父親哈哈大笑。母親一把奪過剪刀,嗔怪說,兒啊,你就差拆個人看看了。于是父親又給他買來一個會跳單杠的小人兒。小人兒每次翻過單杠就會高興地唱歌。一個小時過后,弟弟果然拆了這個小人兒。這下他找到了,聲音就在小人兒的腦子里面,聲音是從一小疙瘩被電線纏繞的金屬體上發(fā)出的。從此以后,他迷上了用組接電線的辦法制造聲音。
聲音——這四處皆是卻不露痕跡的存在,是最早出現(xiàn)在我們的感知系統(tǒng)里的玄虛之物。若干年后,在某個知名品牌的聲音系統(tǒng)里一再遇到那些響動的時候,我總是立刻斷定,這一定是那個淘氣包——長大以后的技術天才的創(chuàng)意。那些被他拆掉的物件之內(nèi)發(fā)出的聲音,曾經(jīng)以不可思議的神秘吸引過他,讓他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早早地窺見了物理世界的神秘,進而,讓他直到不惑之年,依然把幾乎所有的熱情投注在精密儀器的探究之中。
3
在鄉(xiāng)村,在尚未開蒙的年紀,冬天的夜除了用于睡眠,總是會多出一大截。已經(jīng)睡了八九個小時,不可能再睡得著。在不知何時才能熬盡的黑暗里,我對某些聲音的敏感簡直到了無可救藥的程度。
我的黑夜聲響豐富。從夢中轉醒的一瞬間,總能聽見隱隱約約的金屬震動的聲音。金屬震動的聲音并不分明,仿佛是夜風吹來的。那聲音彎彎曲曲,瞌睡兮兮,似乎只是某種響動的回音,拖得很長,有些拖拖沓沓的癔癥。那聲音由小到大,一陣響動一陣間歇,有確鑿的指向。我把它理解為不可知的邪魔正在走過大街,向我們的屋子奔來。聲音在我腦中幻化為形象:一個鬼,雙手舉著掃把一樣的金屬絲,一邊蹦跳一邊搖動。就在我以為它已經(jīng)忽略了我們的屋子走遠了的時候,那聲音突然又來了一陣。我喊醒母親。我半夜吵醒她從來不找借口。她快煩死了,也懶得點燈,只是哼了一聲。你聽見沒有?我悶在被窩里面問。她理也不理。那么響你都沒聽見?我又問。她不搭腔,只管打著哈欠睡去。大人就是這樣,什么事都沒法跟他們商量。那聲音在黑暗里復又響起,隱隱約約,一陣緊似一陣。已經(jīng)到窗前了,他們居然都聽不見,睡得呼呼的。睡夢里的人不是我的同謀。屋子里仿佛就剩下我一個人。幻象迫近,正在變化。不是鬼手里晃動著金屬絲,而是,一個金屬身體的鬼,抖動著鐵亮的毛發(fā),拖著尾音般的沙沙聲走過來。我盡可能縮到被窩兒深處,大氣兒也不敢出。那幻象便隨著聲音入夢,來到床邊。黑暗里藏了太多的東西,都在蠢蠢欲動,而他們都不知道,都在大睡,只有我一個人警醒著。就不能開著燈睡?天一亮我總是埋怨她。她不理會。她顧不上跟我磨牙。她從來不知道我在黑夜里獨自對付了多么詭異的響動。
也總有另一些響動來安撫我的聽覺。
抵抗黑夜的曾經(jīng)是紡車的聲音。當時年幼,不知種種營生的辛苦,我總盼著在我睡覺的時候有個人坐在那里整夜搖著紡車。有紡車的嚶嚶聲和昏黃的燈,夜便可靠了。媽,姥姥或者奶奶,誰晚上紡線我就賴在誰的屋子里睡。有個人在屋子里搖著紡車,右手搖著紡輪,左手捏著搓好的棉花卷。紡輪轉動,棉花卷里面便會不停地吐出棉線。紡車的聲音單調(diào)而平緩,嚶嚶嚶嚶,嚶——四短一長,四平一降,有著永遠不變的節(jié)奏和輪回。棉線繞在紡錘上。要不了多久,紡錘就胖得像一團圓鼓鼓的白薯??匆粫壕团吭谡眍^上睡著了。紡車的聲音進入夢鄉(xiāng),進入那些不可預知的異地,進入蹦跶的不連貫的險境,像隱身的親人,跟著我,為我的歷險壯著膽子。有時候是織布機的聲音。哐啷,哐啷。兩聲哐啷聲之間有梭子穿過上下經(jīng)線張開的通道。穿梭的聲音迅疾而輕忽,不過還是能夠聽到。咻——!木梭從右手傳到了左手。哐啷,哐啷。布擋上線的聲音里含有一言難盡的和聲。然后是繒的移動。嚓——兩片繒一上一下,每一根經(jīng)線都換了位置。那臺構造復雜的木制的機器,它的四肢八爪都在伸展彎曲,骨節(jié)摩擦發(fā)出雜沓的咯吱咯吱聲。
時光本是空的,死的,如隱形的巨石一樣板結,無趣。沒有附著物誰也感覺不到時光的存在。不斷有響動潑進來,把時光的板結腐蝕,分解。時光被攪動,成為可以投入的流體。
那是真的,的確有過那樣一些奇異之聲長久地伴隨過我們的幼年,令我們?nèi)缛肽Ь场?/p>
每天將睡未睡時,耳邊都會響起規(guī)律的“咚咚”聲。剛睡下的時候聲音很悶,很輕,像裹在棉花里面。然后越來越重。咚咚。咚咚。好像是從枕頭里面來的,一離開枕頭就聽不見了。咚咚聲是從很深的地方發(fā)出來的。仿佛是從我的肩膀里面來的,從我的身體里面來,仿佛有什么在敲打我的骨頭。咚咚聲的間隔和鬧鐘的秒針跳躍節(jié)奏接近。它讓我覺得熨帖。對于黑夜的恐懼會在咚咚之聲里消失。有節(jié)律的咚咚聲里充滿了時間感。仿佛這聲音來自很久以前。很快,我成了那個在長城邊痛哭的孟姜女(剛剛聽過的故事),身上紅衣襤褸(混入了吳瓊花的裝扮)……而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人了。這個聲音擴散開來,變成暗色云朵,盛著我在半空里飄,忽上忽下。我像水面上的影子一樣倏忽伸縮,一會兒巨大,一會兒微小。咚咚聲仿佛有著光感——咚咚,咚咚,月暈似的光線四散。我覺得還清醒著,但其實已經(jīng)睡著了。后來才明白那只是我自己的心跳。而奇異的時間感以及那種聲音的撫慰力,大約是來自潛記憶——對于母親子宮的記憶。最初的,恍若隔世的咚咚之聲,始于母親的心跳。咚咚之聲從存在之初就開始了,先于胚胎,先于我。四個月之后我才有心臟。但那時我還沒有聽覺。要再過兩個月,等耳朵構造完成,我才會聽到聲音。咚咚之聲,是我聽見的第一種聲響。母親的心跳聲透過羊水傳到耳中,有六七十分貝的音量。那聲音經(jīng)過了液體的過濾和轉譯,必然是嗡嗡作響,卻也溫存如也,如同輕輕擂響的大鼓——所以,大鼓的聲音聽來才具有了奇特的時間感?
羊水中的記憶在幼年時期的夢境邊緣持續(xù)。咚咚之聲化為我的汪洋。我在我的汪洋里漂蕩,咚咚之聲在月暈似的光里均勻布散。它成為一重溫柔厚實的盾甲,成為我對黑夜與一切黑夜之聲最穩(wěn)妥的抵擋。那混沌的咚咚之聲,在意識的蒙昧處日夜接續(xù),成為生命養(yǎng)成的伴奏。啼哭不已的嬰兒一旦被母親抱在胸前,立刻就會安靜——無比熟悉的咚咚之聲安撫了他。毫無辨識力的嬰兒,閉著眼睛就可以認出母親的懷抱——聽覺的辨識本屬天賦,與生俱來,準確無比。
4
聲音與夢境的關系,似乎比物象更親密。我的恐懼墮入夢中,時?;癁槁曇舳乔榫啊N易咴诖蠼稚?,本來是安靜祥和的大街,卻會突然人跡隱去,光照消淡,聲音漸起。那聲音猶如貝多芬弦上的命運之叩,節(jié)奏緊湊,混響豐富。它越來越響,終至震耳欲聾。那是什么樣的聲音啊。它呈現(xiàn)的是心電圖一般的形象。行人絕跡,道路昏暗,一幅立體的高樓般的心電圖矗立在大街上,跳躍不定。我在心電圖一樣的聲音圖像里獨行。有一聲大喊卡在喉頭,就是出不來。我成為無聲的物質(zhì)。我像一塊聲音干涸的土坯。外圍的聲音洶涌浸入。聲音冰冷,蛇一樣滑,四處亂竄。想大喊的結果往往是掙扎醒來。惺忪中,仿佛真有某種冰冷滑膩的物質(zhì)剛剛從我頸間纏繞而過。某種疑惑或者恐懼,某種滑冷,非得連續(xù)深呼吸才能吐盡。
有過大約幾個月時間,我同時被眩暈和幻聽困擾。每到子夜夢醒,都會聽到一支熟悉的曲子在墻壁里面隱約響起。我聽得分明,是《天空之城》。宮崎駿的城市,天空里的城市。久石讓的樂曲曾是我的鬧鈴提醒。我曾經(jīng)癡傻一般地在意過一個人。每一次匆匆分開,都有鬧鈴一遍遍的催促——天空之城的樂曲曾經(jīng)每隔七分鐘就響一次。而那些從夢中驚醒的子夜,我聽著墻壁里傳出的聲音,心里只有咒語。音樂聲在墻壁里面若隱若現(xiàn)。仿佛這曲子曾被錄刻在墻壁之內(nèi),每遇子夜,便會播放。我只得開燈,起身,四處探聽。耳朵貼在墻壁上。聲音到處都是,卻也哪里都沒有,像深入骨縫的那一點疼——確實有那么一處在疼,但因為太深,從哪個角度都抓摸不到。
在那些懷著絕望向壁諦聽的子夜,我在那支余音不絕的曲子里幾乎要瘋狂。在那段不斷循環(huán)的聲音里,我確知我負了傷。我確知我身上沒有鎧甲,并不像自己曾經(jīng)以為的那樣刀槍不入。我們太容易失敗,或者從根本上說,我們作為隱居者的子孫,本來就是失敗的傳人。天空之城早已不是我們的,我們的來路已被咒語隔絕。為了清白,必須毀滅。
五月十二日午后,汶川大地震。雖然相隔千里,但是,猛烈的地氣似乎也在我的腳下洶涌澎湃。似乎在無知無覺之間,這隱藏在墻壁之間的柔弱樂聲,被來自地下的隆隆的次聲波一舉摧毀?;寐犼┤欢?,心中余孽轉瞬滅盡。曾令我耿耿于懷的往事土崩瓦解。我站在街邊的人群中,心中空洞,仿佛在這巨大的晃動之下,里里外外盡成廢墟。
5
憑聲音判斷人也許并沒有任何道理,但是,我的確一貫如此。不是我選擇或決定要這樣,而是,對于某些聲音的迷戀,決定了我必然會這樣。從而,這也幾乎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如果我突然被某個人吸引,那必然是由于對方有著特別的聲音。
最早的一次是在中學時代,我后排有個男生,在早自習的時候朗聲讀課文。大家都在讀。但他的聲音從沸沸揚揚的讀書聲里拎出來,在我的耳朵邊如陽光煦照。那是我第一次因為聲音對一個男生怦然心動。并沒有愛上他。我后來愛上了別人。心動只是在讀書聲響起的時候才會有。早自習一結束,男生便操著一口豫北土話和另一些男生說說笑笑。啊我的天,讀書聲構造的幻象立刻土崩瓦解。此后再有那令人怦然心動的讀書聲,我立刻便想起他滿口土話的粗俗語音。那一瞬間的迷戀,終是被土話毀掉了。
第二次是在大四。同學請來喝酒的人里面,有個外文系的男生。酒罷,眾人零落散去,我因為多喝了幾杯,雙臂支在下頜處發(fā)呆。男生坐在我對面,看著我,不走。不熟悉,所以不理他。他突然講起了一個老掉牙的連環(huán)套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是用英語講的。Long long ago,there is a mountain,in the mountain there is a temple……說漢語帶點江南腔的男生,說英語竟是恰得其妙,滑溜的連讀和山巒般微微起伏的語調(diào),使他的聲音猶如耳語,一瞬間生出無限的溫存。我在那個英語發(fā)音的故事里木呆了一會兒,突然大哭。每次在一起我都建議他說英語。他正在準備六級考試,以為我也在為考六級而練習口語,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的戀愛是用英語談的。天殺的英語,它太適合談戀愛了——它的發(fā)音浪漫而優(yōu)雅,適合說半句藏半句,適合調(diào)侃,適合囈語般的表白——總之,每句話都楚楚動人。有個音質(zhì)良好的男聲不停地用英語跟你表白,不著迷簡直是不可能的。直到最后,聲音的蠱惑一旦瓦解,我驚覺到自己的不愛時,連訣別都是英語:So,its bye from us.
許多年以后,我遇到阿森。是在一個朋友的辦公室遇到的。當時我們倆都單著。就在我和朋友道別要離開的時候,他開口說話了,對不起請問你是……魚禾嗎。聲音酷似邱岳峰,連斷句的方式都酷似。天知道我是多么迷戀這種低沉的語氣猶疑的沙啞。原礦般粗糲,又溫軟得像一大蓬棉花。這也許是天底下最浪漫的聲音了。真要命。我瞬間想起了邱岳峰那句吞吞吐吐的配音:“是你嗎……簡?”那一段閃電般的婚姻,只持續(xù)了大半年。是的我們并不相愛,我?guī)缀踔皇敲陨狭四莻€聲音。我迷戀他對我附耳低語,迷戀他以那樣的聲音聊建筑,聊音樂,聊一棵樹或一塊石頭,聊落日:“看看吧,這是2010年最后一個落日?!泵詰倌欠N囈語般的絕望,甚至歇斯底里的找碴兒。“我有多想你就有多恨你”,他發(fā)瘋似的搖晃著我。啊邱岳峰的臺詞也是那樣,透著微微的殘忍:“那么誰合適?你有沒有合適的人可以推薦?”那之外的他,我甚至不夠了解。我嫁給了那個聲音,但聲音是他的,聲音的主人多疑得像狐貍——聲音的主人雖然不能言明,但也必然覺察到了我的不愛——不夠愛。
這樣的遇見并不容易。一個人可以聽到許多沒有瑕疵的聲音。所有的播音員都有一副好嗓子,他們音質(zhì)磁感,或清亮,或沉厚,總之都算是好聽。但他們的播音并沒有打動我。很難說究竟是聲音中的哪一種細微的元素與我的聽覺八字相合。有時候這種元素會漸漸從一種聲音里消失。剛剛認識梁奚的時候,他的聲音帶有不可思議的彈性。一句話說完,最后一個音節(jié)總是尾音上挑,沒有完整的歸音,像有半個字音從一句話里飛走了。在郊外嗎,他問,在木槿花前?語音溫存模糊,其中滿鋪著不確鑿的情意,像生宣毛邊紙。后來,這聲音不知怎么竟變得越來越陡峭。仿佛聲音里的空氣和水分被擠壓掉了,只剩下干癟的語義,薄而脆,打印紙一樣。有時候我聽著他說話會走神,隱隱覺得我們不能長久。他說了一大篇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有入心。你在聽我說話嗎?我說是啊我在聽。我在聽這個回不去的聲音,在想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常常夢見他同時成為兩個人,一個人有著他的模樣,另一個有著毛邊紙般的聲音。有著毛邊紙一樣的聲音的人在夢中對我說話。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但聲音還是那個聲音,那才是我的舊相識。
6
我一直試圖獲得解釋。一個人并沒有失去正常判別的理性,但是為什么,她的注意力會被聲音如此強悍地左右。他們的聲音差異很大。我何以對某種聲音一聽傾心,而對另一些似乎很動聽的聲音毫無反應——比如看京劇,我酷愛青衣和須生的聲腔,卻一向受不了小生,尤其小生的笑,天哪,我覺得地痞無賴才會發(fā)出那樣邪惡的笑聲。
對聲音的喜好似乎沒有規(guī)律。
我曾經(jīng)喜歡聽別人咀嚼酥脆食物的聲音。小時候,我常常跟在一群大女孩后面玩。我迷戀她們咀嚼玉米稈的聲音。我一點也不喜歡嚼玉米稈。而小女孩們也嚼不出那么酥脆的聲音。咔!她們的牙齒咬下一截玉米稈??┛?。她們在嚼,忽快忽慢。我試著吃同一根玉米稈。我嚼不出那樣的聲音。我讓牙齒的速度盡量慢下來,還是不行。我的咀嚼聲有雜質(zhì),不是酥脆的。我發(fā)現(xiàn)同樣在嚼玉米稈的男孩也弄不出那樣酥脆的聲音。男孩們的咀嚼聲短促而沉悶,簡直有些可惡。
第一次用鋼筆,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種筆的尖端在紙上摩擦,可以發(fā)出令人渾身熨帖的摩擦聲。嚓——嚓。嚓。忽短忽長。筆尖像一枚小小的犁鏵,在紙上犁出淺淺的凹痕。白色的紙變成了字——淺色的土變成了深色。嚓。嚓。這小小的黑色的筆,在我的左手手指間運作自如。我喜歡用背面書寫,因為我發(fā)現(xiàn)筆尖在紙張的背面會摩擦出更悅耳的聲音。紙張背面落筆,嚓嚓嚓嚓。我的書寫飛快,滿紙連筆,任憑老師對我潦草的字跡大加撻伐,也絕不悔改。罰我再寫。那真是好,再寫,依然滿紙連筆。我每天都比別人多寫很多字。對我的字體大惑不解的奶奶,說姐妹們寫的才是字,我寫的是鬼畫符。管你怎么說。我要聽筆尖在紙上磨出連綿不斷的嚓嚓嚓。對于書寫的癡情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嚓嚓聲里建立的。
喜歡某種打火機的原因也是一樣的。我不在乎它那著名的防風效果。我喜歡的是那種金屬叩擊的聲音。那小小的打火機發(fā)出的聲音清透干脆,有幾乎覺察不到的余音,跟所有的打火機都不一樣。仿版根本逃不過我的耳朵。不必看齒輪,不必看火捻,不必看底座處的logo和側邊的凹槽。只需要打開,聽金屬彈簧“嚓”的一聲繃起的微顫;打火,聽火石相觸發(fā)出的有凹痕的摩擦聲;再合上,聽金屬碰擊的脆響之后,那一絲似有似無的回響——在金屬殼里面,在防風孔和蓋子的空隙里。那種打火機的任何一款,都會有這樣玄妙的一言難盡的聲音細節(jié)。一開一合之間,左手的每一根手指都能感覺到聲音的問候。那是獨屬于重金屬的聲音,有絕妙音色的聲音,有回旋和余韻的聲音。手邊放著一款兩款,那種聲音便不時在左手上響起。嗒啦,打開。嚓,點火。嗒,關閉。于是抽煙,就有了意思。
有一段時間,一個聲音每天準時在樓下響起。收頭發(fā)——收長頭發(fā)——收手機——收舊手機——壞手機——換刀——換剪子。是激越的男高音,字正腔圓,音色明朗,年輕而嘹亮,有不假雕飾的韻律感,聽上去昂揚振奮,似乎對這收頭發(fā)換刀的行當滿懷得意。尤其那一聲“刀”,有著干凈的吐字歸音和完美的拖腔,令人恍惚覺得他手里用來交換的刀,每一把都是用寒光凜凜的冰塊做成的——就像每天必然到達的明亮。每天,幾乎每個早晨,這聲音都會以鬧鐘般的精確及時到達。這聲音越過無數(shù)的嘈雜,從高高低低的引車賣漿之聲里蹦跶而出,從遠處指向我的窗口,再從我的窗口逶迤遠去。它迥異于眾聲喧嘩的氣質(zhì),每每讓我想起“出類拔萃”這樣的詞匯。一個這樣唱念著從街上經(jīng)過的貨郎必然是快活的。生活充滿了辛苦和不測,但是,他每天一早唱念而過,用他的刀和剪子,收羅著舊物。我走到窗口,向樓下看。熙熙攘攘,找不見那個把“換刀”喊得如此悠揚的貨郎。沒關系,他依舊字正腔圓地,從這條小街上招搖而過,每個早晨,風雨無阻。濃陰天聽到這樣的叫買聲,似乎連烏云都在應和,烏云過來了,烏云過去了,一塊一塊,蓬蓬勃勃。雖然已經(jīng)知道了營生的萬般辛苦,但是,那聲音還是會一如既往地,莫名地安慰我。每個早晨,它一來我就會醒。這聲音還沒到近處我就聽到了,它由遠而近,不像鬧鐘那樣陡峭刺耳。睡眠被掀開一角,有清醒浸入,浸透。醒來的過程有如墨汁在宣紙上毛刺刺地洇開。換刀。我模擬著那一聲完美的叫賣。我的吐字歸音堪稱完美,卻怎么也說不出那么完美的“刀”。學不來那一聲拖腔。貨郎喊出的“刀”的尾音上挑,仿佛后面跟著一段優(yōu)美的拋物線。
總是這樣??傆幸恍┮饬现獾氖挛铮砸馔獾姆绞綆戆参?,就像驀然回首時所見的那人,你不曾刻意期待,但是突然看見有那么一個字正腔圓的人在,盡管彼此毫無瓜葛,心里還是莫名地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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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我看到一則微信,轉發(fā)的是宋代和秦漢時期的漢語音,據(jù)說是國家語文委員會錄制的模擬古音。一闕水調(diào)歌頭,大致類似粵語,也還罷了。而以上古語音(周朝時期的漢語發(fā)音)閱讀的《隰有萇楚》,幾乎是閩北語音和俄語兒化音的結合體,前后字音之間好像在打群架,而且打得姿勢擰巴,有一種妖孽般的陰森兇惡。沒聽完我的胃就一陣一陣揪扯,后腰某個地方也在板結。這一定是不對的。這樣的語音比野獸號叫,比蛇嘶還難聽。即便有考證支持,我也絕不相信古人會以如此猙獰的方式相互交流。單獨的語音或許是對的,但是,當它們集合起來的時候,語音連接的方式必然是輕重有度,高低協(xié)調(diào),虛實相應,不可能這樣撕扯成團。
一個醉酒的下午,我和兩個朋友去看一處汝窯。先去了窯主的工作室。窯主盛情,泡了一壺上好的青茶給我們品嘗。我想跟她聊聊汝瓷。她弄汝瓷的手藝得自父親。據(jù)說他們屬于汝瓷世家,她父親在圈內(nèi)的名氣已是十分了得。她開口說話。嗓音高昂細脆。語速快。氣息斷續(xù),仿佛一句話說到后來就沒了底氣。間雜著許多心虛的哈哈笑。一口一個“我爸爸”。我轉頭看見另一張高案上布著筆架毛氈,便起身去寫字。寫字于我只是順手玩玩,并不是對所謂書法有什么志向。從兩年前開始摸毛筆,中間往往一放就是數(shù)月。但是酒后,還是可以寫寫。紙是練習用的草宣,薄,不吸墨。毛筆也因存放不當而致毫端微曲,不太好用。但我還是一張接一張寫下去。朋友嗔怪,你是來看瓷窯的,還是來寫字的,看來真是醉了。我不理,繼續(xù)寫。我確定這女人弄不了陶瓷。一個沉不住氣的人,怎么受得了制陶制瓷的辛苦琢磨。即或勉強做點什么器物,也無甚可看。朋友說,你怎么知道人家沉不住氣。我說,聽聽聲音我就知道。
許多場合,我會被聲音牽著鼻子走,像一個聽命于無形的老奴才。如果面前有兩個同事聊天,一個說普通話,一個說河南話,那會讓我有撕裂感。因為,我習慣于在交談中和對方使用同一種語音,不然,交流起來很別扭。不同語音的概念和語指是不一樣的,兩個人交談卻各說各話,那太奇怪了。可是有這么兩個人在我身邊啰唣,想想吧,想想吧。同樣因為聲音的左右,我在什么語音圈子里說什么話,幾乎也是一定的。我從來不在使用普通話的朋友圈扯婆婆媽媽的事。偶爾別人扯,我便如坐針氈。也不在說家鄉(xiāng)土語的家人親戚面前談儒論道。老家的土話不適合談任何玄虛之事,只適合談論在物質(zhì)世界里有明確痕跡的事。我?guī)缀鯊牟桓约合矚g的男人談雜務或錢,否則必會窘迫不堪。也不跟同事聊私事,同樣覺得窘迫。語音成為一道道隱形的分界,把我的世界悄然做了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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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有個緣由的。
有時候我也像別的女人一樣在無意之間把自己當個小孩,允許自己無知,不講理,貪吃,哭哭啼啼,撒嬌,依賴,不動腦子,好奇,湊熱鬧,希望別人夸獎。但更多的時候我很想做個男人,永遠不必穿胸衣,不必穿高跟鞋,不必著意裝扮,不必考慮哪幾天不方便,可以剃光頭發(fā),邋遢一點也沒有關系,可以娶一個女人或者不娶,可以甩開一切人獨自跑到某個偏僻旮旯去享受一下寂靜,也可以動不動喝上一個通宵,可以五十歲還不老,六十歲,七十歲……還不老,凡事一眼見底,朋友之間距離得當,等等等等,怎么都是自由的。而女人,太被動。這些蠱惑了我的聲音,后面都躲著一個孩子,或躲著一個男人,躲著我想成為卻不能成為的人。所以我聽見的時候,常常也感到心里一陣陣發(fā)酸,感到我為人的天賦,有許多是被浪費掉了。那些聲音,就成為比文字更見肺腑的憑借。是吧,是這樣的。
忽然想起阮籍來了,想他的長嘯,究竟是怎樣一種聲音呢。他懂樂器;嘯,卻不是樂器的聲音。說法之一是,嘯就是吹口哨。不過,有奇文記述,阮籍隔著半座山聽見孫登的嘯聲,“如數(shù)部鼓吹,林谷傳響”。話說,誰家吹口哨會吹成這個陣勢啊。因此我常常想,那傳說中的長嘯會不會是西部花兒般的高唱——“早知道黃河的水干了,修他媽的長橋干啥呢”——或者無詞,只是山洪傾瀉般的高呼?又或者,那只是一種對非人類的發(fā)音的模仿,比如海豚音?
責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