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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翳禮贊

2017-02-15 17:08:02谷崎潤一郎
讀者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陰翳光澤西洋

谷崎潤一郎

聽說紙這東西是中國人發(fā)明的。對于西洋紙,我們只當(dāng)作實用品,此外沒有任何感觸,然而一看到中國紙和日本紙的肌理,立即會感到溫馨舒暢。同樣是潔白,而西洋紙的白不同于奉書紙和白唐紙的白。西洋紙的肌理有反光的情趣,奉書紙和白唐紙的肌理柔和細(xì)密,猶如初雪霏微,將光線含吮其中,手感柔軟,折疊無聲,如同觸摸樹葉,嫻靜而溫潤。

我們一旦見到閃閃發(fā)光的東西就心神不安。西洋人的餐具多為銀制、鋼制和鎳制,打磨得锃亮耀眼,但我們討厭那種亮光。我們這里,水壺、茶杯、酒銚,有的也用銀制,但不怎么打磨。相反,我們喜愛那種光亮消失、有時代感、變得沉滯黯淡的東西。無知的女傭?qū)еP跡的銀器擦拭得光亮如新,反而遭到主人的叱罵,這種事兒每家都曾發(fā)生過。近來,中國菜一般都采用錫制的餐具,大概中國人就喜愛那種古色古香的東西。錫制品類似鋁制品,雖然感覺并不好,但中國人用起來,務(wù)必要求有時代印記而富于雅味。而且,表面上即使刻有詩文,也要同黝黑的紋理和諧一致。就是說,一到中國人手里,輕薄而光亮的錫金屬,一律變得像朱砂一般深沉而厚重。

中國人也愛玉石,那種經(jīng)過幾百年古老空氣凝聚的石塊,溫潤瑩潔,深奧幽邃,魅力無限。這樣的感覺不正是我們東方人才有的嗎?這種玉石既沒有紅寶石、綠寶石那樣的色彩,也沒有金剛石那樣的光輝,究竟愛它的什么呢?我們也弄不清楚??墒且豢茨菧喓裉N藉的肌理,就知道這是中國的玉石,想到悠久的中國文明的碎屑都積聚在這團(tuán)渾厚的濁云之中。中國人酷愛這樣的色澤和肌理,也就沒有什么奇怪的,可以理解了。過去,甲州產(chǎn)的水晶透明中滿布著淡淡的云翳,感覺非常凝重。有一種名叫網(wǎng)金紅石的水晶,內(nèi)里混合著不透明的固體,反而為我們所喜愛。哪怕是玻璃,經(jīng)中國人之手制作的所謂乾隆玻璃,也比一般玻璃更近似玉石或瑪瑙。玻璃制造術(shù)很早就為東方人所知曉,但不如西方那樣發(fā)達(dá)。陶瓷制作技術(shù)的進(jìn)步,無疑和我們的國民性有關(guān)。

我們自然也不是一概討厭閃光的東西,但較之淺顯明麗,更喜歡沉郁黯淡。無論天然寶石還是人工器物,肯定都帶有那個時代光澤的云翳。中國有“手澤”一詞,日本有“習(xí)臭”一語,長年累月,人手觸摸,將一處磨亮了,體脂沁入,出現(xiàn)光澤。換句話說,就是手垢無疑??磥?,“寒冷即風(fēng)流”;同時還有一警句——“污穢出文雅”也能成立??傊?,我們所喜好的“雅致”里含有幾分不潔以及有礙健康的因子,這是無可否認(rèn)的。西方人將污垢連根拔除,東方人對此卻加以保存,并原樣美化之。說一句不服輸?shù)脑挘瑥囊蚬P(guān)系看,我們喜歡那些帶有人的污垢、油煙、風(fēng)沙雨塵的東西,甚至挖空心思愛其浸潤后的色彩和光澤,而且一旦居于這樣的建筑之中,使用這樣的器物,便會奇妙地感到心氣平和,精神安然。

(練習(xí)曲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陰翳禮贊》一書,王 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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