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
一個是京劇藝術大師,一個是富家千金小姐,在大上海的這個人生大舞臺上,周信芳與裘麗琳,演繹了一段催人淚下的愛情生死劇。
博采眾長,“麒麟童”嶄露頭角
情有獨鐘,裘麗琳頻頻傳書
周信芳,浙江慈溪人。1895年1月14日生于江蘇淮陰清江浦,祖輩都是士宦。父親周慰堂愛好京劇,由票友下海,唱旦角,藝名金琴仙。周信芳從小喜愛京劇,生而穎慧,聞歌成聲,而且博聞強記,所以父母鐘愛備至。1900年,周信芳6歲,在杭州拜名武生陳長興為師。7歲即以“小童串”為名在杭州拱宸橋天仙茶園登臺,演唱《黃金臺》,受到觀眾贊揚,人稱“七齡童”。12歲開始以“七齡童”藝名演正戲。13歲時有人在寫海報時,誤把“七齡童”寫成“麒麟童”,他就索性取了這個既吉祥又別致的藝名。
1908年,14歲的周信芳以“麒麟童”藝名演出于南京、上海、北京等地。在北京,他與梅蘭芳、高百歲等同臺演出,上座激增至千人之上。1913年,周信芳19歲,在上海與譚鑫培搭班同臺演出,開始嶄露頭角。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由于漂泊江湖,周信芳在漢口的一次演出時,患上了脫力傷寒,病愈后,突然倒嗓,原來高亢清亮的嗓音從此變得沙啞低沉。眼看不得不退出戲劇舞臺,但性格倔犟的周信芳不甘心向命運屈服,他苦心鉆研,巧妙地將沙啞了的嗓音改造成別饒韻味、蒼勁有力的唱腔,形成了嗣后廣被南北的一種“麒音”。同時他突破京劇的表演程式,在塑造人物性格上狠下工夫。于是一種唱做并重,表演力極強,一上臺就渾身是戲的“麒派”藝術誕生了。人們常說,30年代以來,江南的京劇班沒有唱功老生不要緊,少了麒派老生就不成班了,可見當時麒派在南方的影響力之大。
周信芳幼時滋實,好學不倦,他主張“學了別人的東西,總要自己會變化才好。要是宗定哪派不變化,那就只好永做人家的奴隸了”。麒派藝術的特點,就是在表演上博采眾家之長,融為一體,豐富自己。麒派的做功和白口大致得益于潘月樵,大氣磅礴的唱功主要傳自孫菊仙,唱做結合塑造人物的特點學自譚鑫培。周信芳悉心揣摩名家名派的表演,加以繼承和發(fā)揚,而且反復加工,不斷改革,藝術上多有創(chuàng)新,因此麒派藝術給人以博大精深之感。周信芳在京劇界獨樹一幟,受到了廣大觀眾的熱烈歡迎。
裘麗琳是上海灘聲名顯赫的“新天寶銀樓”的三小姐。其父裘仰山原籍浙江紹興安昌鎮(zhèn),因在上海經(jīng)營茶莊發(fā)跡,后又開辦專售金銀制品和珠寶首飾的銀樓,成為十里洋場上的著名富商。妻子愛麗絲·羅斯是在中國經(jīng)營茶葉和絲綢的蘇格蘭商人阿爾斐雷特·羅斯的女兒,羅斯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有權有勢。裘仰山有一兒二女,麗琳是最小的女兒,人稱三小姐。裘麗琳從小錦衣玉食,盡享榮華富貴。裘仰山因病誤診而死,享年45歲,也算是“英年早逝”。死時最大的孩子裘劍飛只有10歲。幸虧裘羅氏善于理財,茶莊、銀樓得以發(fā)展。裘羅氏這位英國母親還注重對子女的教育,把小麗琳送進當時有名的圣貞德法國教會學校讀書,注重從多方面培養(yǎng)女兒的思想品格和文化素養(yǎng),所以小麗琳盡管嬌生慣養(yǎng),為人卻熱情正派,富于同情心。
1923年,29歲的周信芳在上海丹桂第一臺演出《漢劉邦統(tǒng)一滅秦楚》。當時正是京劇盛行的年代,周信芳的麒派在上海灘紅極一時,裘麗琳很快就迷上了麒派藝術。當戲院老板知道來看戲的是“新天寶銀樓”的三小姐,又是洋場上赫赫有名的裘劍飛裘大少的小妹時,竭盡招待,給她們安排了最好的座位。在看戲過程中,各種水果、瓜子、點心不斷。當周信芳扮演的張良出場時,麗琳覺得眼前一亮,周信芳身穿繡金蟒袍,頭戴文生俊帽,雖然唱的是老生,但沒掛口面,臉龐豐滿而不顯肥胖,一雙眼睛大而有神,看上去既英俊又飄逸。從這一天起,裘麗琳就同麒派結下了不解之緣。無論是連臺本戲,還是折子戲,她總是每場必到,成為精湛穩(wěn)健的麒派藝術的崇拜者。
很長一段時間,裘麗琳茶不思飯不想,一心只想往劇場跑。她通過各種關系了解到,周信芳少年時曾由父母包辦結過一次婚,妻子是一位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比他年長4歲,兩人根本沒什么感情可言,一直是夫妻分居,如今周信芳已年近30歲,仍然過著獨居的生活。少女的心被打動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悄悄給周信芳寫了一封信,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周信芳收到信后,知道寫信的人就是天天來看戲坐在第三排座位上的那個小姐,為她的熱情而感動。但轉念一想,人家是富家千金小姐,未必出自真情。說不定是一時沖動或好奇,或是閑得無聊與男人尋開心的,別自尋煩惱了。但是癡情的麗琳并不就此罷休,她接連不斷地給周信芳寫信,極其誠摯地向他表露自己的心跡,希望他無論如何抽時間與她見上一面。
秘密約會,風滿樓山雨欲來
私奔出走,有情人終成眷屬
周信芳終于被感動了。沒想到第一次見面,裘麗琳就給他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他感到自己真是遇上了知音,萬分欣喜。
他們倆的約會越來越頻繁。為了避人耳目,他們總是把約會地點安排在郊區(qū)偏僻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而且各自雇車前往。由于周信芳每晚都要上夜戲,因此他們只能在白天見面,而且市區(qū)所有的公園、飯店、舞廳等公共場所兩人都不能相偕露面,所以他們只能在鄉(xiāng)間狹窄的田埂上,在村邊的小路旁相互依偎著,一邊散步,一邊細細密密地傾心交談。盡管他們一直秘密約會,但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倆的行蹤還是被那些多事的記者們追蹤到了,于是一條極具爆炸性的“桃色新聞”被添油加醋、沸沸揚揚地傳播開來。幾天之后,上海近十家小報用各種醒目的標題報道了“海上名媛幽會麒麟童”這條消息?!镑梓胪c銀樓小姐暗度陳倉”的緋聞傳到裘府,裘家頓時像炸了窩,麗琳的母親急壞了。但她絕不是那種遇事只會啼哭的女人,她當即讓家里人把麗琳軟禁起來,未經(jīng)她本人允許不準走出家門一步。在發(fā)過一陣大火之后,她果斷地采取三項措施。她先是讓兒子裘劍飛通過各種關系買通“青紅幫”頭目,指使一批流氓打手去威脅周信芳:“不許你再和麗琳來往,要是不聽話,對不起,借你的兩條腿用用!”另外指示兒子裘劍飛采用軟硬兼施的辦法制止緋聞在那些小報上擴散。具體的做法便是在一品樓擺下酒席,將全市20多家小報的編輯和記者請來赴宴,同時請來的還有裘劍飛熟識的以打斗廝殺聞名的一些幫會中人。在酒筵上,他先向報館中人每人送上一個紅包,然后拱著手說:“近來外面對舍妹有些謠傳,都是無中生有,不足為信,希望各位看在小弟的面上,多加照應!”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何況同桌還坐著那些紅眼綠頭發(fā)的“狠客”,于是那些“謠言”便從此在小報上消失了。第三項措施是亡羊補牢,麗琳的母親從此把女兒幽禁在閨房中,連樓也不許下,女兒閨房的外面便是她自己的臥室。為防止麗琳偷溜出去同情人會面,她自己看戲、打牌和各種應酬都不去,就整日在家里看守著女兒。與此同時,她托人放出話:準備為女兒擇婿。不久,便有個合適的對象央媒求親來了。這家人姓趙,世居天津,那男孩的祖父在前清當過巡撫,父親在袁世凱當大總統(tǒng)時當過財政部次長,下野后在天津開了幾家紡織廠。那男孩今年23歲,剛從英國留學歸來。從媒人拿來的照片看,也長得一表人才。麗琳的母親雖對女兒要遠嫁到天津去有點舍不得,但轉念想這不失為一個將女兒和那個“戲子”徹底隔開的辦法,于是便應允了這樁婚事。消息傳到麗琳的耳朵里,她可真急壞了。她以為母親一向疼愛她,不至于把她怎么樣。如今聽說母親急著要把她嫁出去,她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性。再不能這樣坐以待斃地被囚禁下去,必須采取措施沖破牢籠,去捍衛(wèi)自己的幸福。她通過十幾歲的表侄女送信給周信芳,把她這里的情況都告訴了他。周信芳看到條子,知道事情已到了非豁出去不可的關鍵時刻,他當機立斷,通盤考慮出一個行動計劃,然后給裘麗琳寫回條通知她,做好準備,一起私奔。
所有的準備都在秘密地進行。農歷端午節(jié)過后一個悶熱的中午,麗琳趁家里人都在午睡之際,悄悄溜出家門,登上停在附近的一輛馬車。周信芳正在車里等她,兩人驅車直奔上海北火車站,一個小時后抵達離上海90公里的蘇州。裘麗琳剛安頓下來,周信芳就匆匆趕回上海,當夜照常在劇院演出,沒有一點異常。
當麗琳的母親午睡醒來,發(fā)現(xiàn)女兒不在隔壁房中時,趕忙起床尋找,可是找遍整幢房子,卻不見麗琳的蹤影。他們派人找遍上海的各大旅館、飯店,都不見蹤影。派人去質問周信芳,回答是:有多日未和裘小姐見面,怎會知道她的下落?裘家人知道周信芳原籍浙江慈溪,估計麗琳可能去了寧波一帶,趕到碼頭查問,船碼頭答復,今天沒有去寧波的班船。而晚上周信芳照常在劇場演出,看不出有什么反常的跡象。暗地里派人監(jiān)視周信芳的行動,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事情只得不了了之。
一段時間以后,裘母收到一封蓋有上海本市郵戳的麗琳的來信,女兒在信中對媽媽說,她已與周信芳互訂鴛盟,此生非周不嫁。如果家里實在不能見諒,她甘愿登報與家庭脫離關系,請媽媽不要責怪她。這封信在裘家再次引起軒然大波。家人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麗琳的哥哥裘劍飛態(tài)度最為強硬,他主張要么花錢雇人把周信芳干掉,除去心頭一患;要么找律師打官司,告周信芳“拐騙婦女”,讓他身敗名裂,沒法活下去。但這些主張都被裘母否定了。這位思想開明的英國女性,畢竟愛女心切。她對大家說,麗琳既然已經(jīng)把心許給了周信芳,硬要拆散是不可能的,事情發(fā)展到了這個地步,看來也無法再作別的選擇,不如成全了他們。但她也提出了一個十分堅決的條件,那就是不舉行婚禮儀式,不登報,不請客,也不通知任何親友,一句話,不要再給裘家?guī)砣魏尾缓玫挠绊?。家庭的決定輾轉到了麗琳那里,她和周信芳都覺得“正中下懷”,因為他們本來就不贊成大辦婚事,招搖過市。這一對幾經(jīng)磨難的有情人終于結成眷屬。
患難情侶,人生旅途風雨同舟
白頭鴛鴦,生死情緣世人景仰
1928年,周信芳通過親友與律師辦妥了與前妻劉氏的離婚手續(xù),與裘麗琳正式結婚,其時他們已有了三個兒女。他們在報上登載了結婚啟事,補辦了隆重的婚禮,滬上許多上流社會人士參加,盛況空前。
1929年周信芳與譚鑫培、梅蘭芳等著名演員一起在上海舉行義演,為華北難民和抗日將士勸募捐款,深受各界贊賞和支持。裘麗琳的母親終因思女心切,允許當年的裘府三小姐重歸娘家,并且給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嫁資??恐@筆嫁資,他們租下了卡爾登大戲院,組織起戲班,還清了所有的宿債,改善了居住條件。
從“私奔”同居到正式結婚,裘麗琳以自己的全部精力幫助周信芳。周信芳的藝術生涯得力于裘麗琳的熱心支持,可以這么說,如果沒有這樣一位妻子,周信芳將失去其光彩。30年代初,周信芳于上海天蟾舞臺演出,遭黑社會大流氓顧竹軒欺壓剝削,甚至生命受到威脅。裘麗琳自購手槍,每晚親自護送周信芳出門演出,后又求助于黃金榮的兒媳李志清,周信芳才得以退出天蟾舞臺,離滬避禍。裘麗琳帶著年幼的兒女隨同周信芳顛沛流離,過著“草臺班”藝人的生活。敵偽時期,周信芳拒絕為漢奸特務吳四寶唱堂會,頻受威脅,不得已去唱了堂會,又因唱了一曲《追韓信》,被吳四寶認為“受胯下之辱”是有意諷刺,遭到綁架,意欲加害。又是裘麗琳賣掉許多陪嫁的首飾,通過李志清向吳四寶的老婆求情,被敲了一筆大竹杠,才把周信芳贖救出來。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周信芳掩護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者,在危急之際又得裘麗琳幫助把他們藏在家里,躲過一劫。可以看出,沒有這樣一個賢內助,周信芳可能早已被漢奸特務處死了,哪里還會有什么麒派藝術的發(fā)揚光大。
建國后,周信芳的藝術成就和人格品德受到黨和人民的充分尊重,過去的“戲子”成為杰出的京劇表演藝術家。一連串的桂冠和榮耀加到他的頭上。1949年周信芳55歲,出席了在北京召開的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會議,更令周信芳欣慰的是,他的麒派藝術再也不是只被有錢人欣賞,而是能和廣大的普通觀眾見面的藝術了,這使他滿心喜悅,精神煥發(fā)。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以萬分欣慰的心情,慶幸著活在這個光榮的時代?!彼匀f分飽滿的熱情參加各項政治運動和藝術活動。從1949年開始,他先后在國家機關擔任上海市文化局戲劇處處長,華東戲曲研究院院長,上海京劇院院長,上海市人民委員會委員。他是第一、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中國戲劇協(xié)會副主席。1953年,年近六旬的周信芳在寒冬臘月遠赴朝鮮慰問中國人民志愿軍,時任慰問總團副團長。1954年他又不辭勞苦,先赴浙江沿海地區(qū)慰問看守祖國東大門的人民解放軍,隨后又赴安徽佛子嶺水庫慰問工人、農民。1955年他率領上海京劇院赴江蘇演出。1958年,他跋涉萬里赴東北、華北、西北、西南地區(qū)巡回演出,每當周信芳離開上海去外地演出,裘麗琳總是跟著一道出發(fā),目的是為了照顧周信芳的飲食起居,同時也幫他抵擋一些采訪和應酬。她的那份開支,包括伙食、住宿,都由麗琳自費負擔。周信芳和裘麗琳夫唱婦隨,在文藝界傳為佳話。
在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災禍開始降臨到他們的頭上。1966年5月26日,周信芳因“炮制《海瑞上疏》”“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莫須有罪名被揪了出來。在這場滅頂之災中,他們彼此慰藉,相互扶持,直到死亡把他們分開。
1968年3月26日,裘麗琳因腎臟被打破裂,患尿毒癥死于上海華山醫(yī)院急診觀察室外的走廊上。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對無助地在旁哭泣的兒媳說:“別哭了,以后,你們的,爸爸……”這是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話,說“以后”是因為當時他的丈夫還在囚禁中。
從裘府三小姐到名伶“麒麟童”妻子到周院長夫人最后到特號“牛鬼蛇神”的老婆,她從活動了63年的生活舞臺上消失了。沒有燈光,沒有花籃,沒有掌聲,就像一支蠟燭悄然熄滅。
1975年3月5日清晨6時,戴著“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帽子的周信芳因心臟病發(fā)作,在上海華山醫(yī)院內科普通大病房中含冤停止了呼吸。彌留之際,他對患難與共一生恩愛的妻子總是不能忘懷。他用微弱的聲音,反復喃喃地說:“你們不用再騙我了,我早就明白了,你們的姆媽去了,她在等我?!边@是絕望的呼號,這是愛情的悲鳴。就這樣,一位銳意創(chuàng)新的藝術大師被“四人幫”及其黨羽打成“三反分子”并置于死地。在人妖顛倒的年代,夫復何言?
然而公道自在人心。1978 年8月16日,在上海龍華殯儀館大廳隆重舉行了“周信芳同志骨灰安放儀式”,為在“文革”中遭受迫害含冤而逝的周信芳平反昭雪。參加儀式的各界人士達1400余人。全國人大常委會、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中宣部、文化部和鄧小平、宋慶齡等送了花圈。儀式由中共上海市委書記王一平主持,文學大師、全國文聯(lián)主席巴金致悼詞。
1988年4月,在上海周信芳故居舉行了“裘麗琳女士追悼會”,上海市人大、市政協(xié)、市婦聯(lián)、市文聯(lián)等單位和周信芳夫婦的生前友好送了花圈,上海市市長汪道涵和副市長張承宗等市委市政府領導也送了花圈。根據(jù)家屬的要求,將裘麗琳的骨灰和她相愛近半個世紀的丈夫的骨灰同穴合葬于上海名人墓園。
〔本刊責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文史天地》2016年第6期〕